蘇州。

小樓內,躺在病榻上的中年女子喝過藥,低聲念叨道:「你何苦再回來?一聽說你回來,那些債主又得來與我們討債。」

「我自是會想辦法的。」董小宛輕聲應了一句,把藥碗放在婢子端的木盤上,安慰道:「母親安心歇下吧,萬事勿慮便是。」

回到自己屋裡,董小宛坐在爐火前執扇輕輕扇著,蹙眉沉思著些什麼。

她天性淡泊,不嗜肥美甘甜之食,每日用一小壺茶煮米飯,再佐以一兩碟水菜。

但這兩日回了蘇州,帶回來的銀子頃刻又還了債主,如今小菜也免了,至於茶葉也不多了。

婢子放了碗碟回來,打開茶罐看了看,忍不住又嘀咕起來:「依姑娘如今的名氣,隨便唱支曲兒,不知能收多少銀子,何苦這般度日?」

「不想唱。」

「那你乾脆找個人嫁了,以你……」

「看不上。」

婢子氣苦不已,心知自家姑娘就是這樣孤寡脾氣惹得媽媽不痛快,不然何至鬧掰了從南京跑回蘇州。

她猶豫片刻,還是低聲道:「姑娘,蘇州這邊有個田媽媽聽說你回來了,問你願不願去她那,她也不用你獻藝,知你不喜那些俗客,只讓你陪些個年老發白的雅士去遊覽山水,評點風物,如何?」

「白髮雅士麼?」董小宛微微沉吟,看著爐上燎燎余煙思量。

「若連這你也不肯,乾脆帶著我與夫人餓死便是。」婢子並不怕她,又氣鼓鼓道:「正好當第一個餓死的魁首,全了你要的清高名頭。」

董小宛不以為意道:「我要什麼清高名頭?你去答覆那田媽媽……」

她話音未落,忽聽外面有人拍門,婢子去看了,回來道:「田媽媽正派人來說呢,有位老先生想見姑娘,稱他絕非好色之輩,乃是德高望重的老官紳,致了仕的二品大員,只想找人討論文章歌賦。」

「很老么?」

「嗯,很老。姑娘若願去見見,他就在前面的茶樓,正好一起品鑑香茗。總之是雅客,願奉重資呢。」

董小宛點點頭,道:「既如此,去見見也好。」

收拾停當,董小宛換了一身男裝以示不獻曲只作清談,乘了一頂小轎到了那茶樓前,掀了一絲簾縫看去。

這茶樓雅致,軒閣上一白髮老者正坐在那,那氣量遠遠看去就顯出幾分不凡。

自有幾個奴婢站在茶樓前等著,見了董小宛的轎子正要上來迎。

突然,「嗖」的一聲箭響,茶軒欄杆邊上,一名老者的侍從應聲而落。

「動手!」

隨即有人一聲大喝,四下轟然爆出殺喊聲。

「馬時勝!拿命來!殺……」

異變突起,街上人們驚慌失措大叫跑動起來,董小宛的轎子被撞在一邊,婢子嚇得大哭。

「姑娘……你沒事……啊!血啊……」

董小宛嚇得臉色發白,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再掀轎簾看去,只見茶樓前已一片狼藉。

再一抬頭,正見那茶軒上有人一刀把那老官紳的頭斬下來!

接著那個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從茶樓躍下,十數名壯漢從四處衝出。

「錦衣衛辦差!旁人勿懼!」

「原河道總督馬時勝貪髒枉法、勾結叛逆,罪不容誅,今已援首!」

……

「拿住他們!別讓這些人跑了!」遠處有官差趕過來,大喝著向那十數名漢子殺去。

雙方在長街上只鬥了片刻,那些錦衣衛漢子殺十餘人,自己也拋下七八具屍體,越逃越遠。

驚變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個致仕的高官頃刻間竟成了無頭屍體……

……

董小宛回到家口,依舊捂著領口感覺心驚不已。

婢子早已嚇得眼淚漣漣。

「姑娘你沒事吧?那些是什麼人哪……當街殺人……嚇死人了……」

董小宛嘆息一聲,低聲自語道:「內鬥不止,國事愈艱,江南只怕也要動亂。」

她來往的都是名士,自也聽說過許多事,前次李香君甚至邀她去北面,說是要去見見那名震天下的虢國公王笑,勸其勿要對江南用兵。

在董小宛看來,李香君異想天開了,如此家國大事,一介風塵女子去能有何益?無非只是被當作以才色娛人工具罷了……

心中心量著這些,門外又有人敲門,本以為是官差,婢子去看了卻回稟道:「姑娘,是李大家遣人來訪,帶了一個大夫,又有口信給你,見一見吧。」

董小宛點點頭,出去見了。

來的卻是個侯家的下人,雖然風塵僕僕,說話卻風雅,氣度比一般縣衙官吏還大些。

「剛才過來,遇到幾個官差想來盤問董大家,原是城內發生了兇案,小人替你打發了。」

董小宛行禮道謝,道:「時局動亂,不知香君如今可還安好?」

「董大家放心,李大家與我家公子皆無恙,他們此次辦完事便回商丘成婚,李大家就不再回南京了,她唯一記掛便是你,因此求我家公子尋訪名醫為來令堂診治,這五百兩銀子也請收下。」

董小宛再謝,道:「香君也是有心,勞侯公子費神了,這銀子卻斷不敢收。」

「只需看作是李大家給的,略盡朋友之誼,還請萬勿推辭。」

侯家下人說著把銀子放下,又掏出一封書信。

「這是李大家給你的書信,但有些事不便信里說,小的還帶了個口信……已見了北面那位公爺,此人風儀氣魄,一言難以盡述。他似乎聽說過你的名頭,對你有些許『留意』,你若願入王公勛第,倒可往北面走走看看,若是無意,避一避也好。」

董小宛禮貌地笑道:「我不過鄉野賤婢,哪能讓那等人物留意,避也無處可以避了,這銀錢也請帶回去吧。」

「董大家誤會了,去與不去,這銀子只是姐妹間互相幫襯。」

他聽明白董小宛這意思是不願去徐州,也不強求,依舊彬彬有禮地把銀子留下,轉身就走……

~~

蘇州之事既了,這侯家下人又馬不停蹄趕去南京,一路不歇,徑直到了都堂巷沈次輔的宅門。

沈宅中出面接待他的,是次輔大人手下一位稱作「尤先生」的幕僚。

侯家下人把幾封信交了,尤先生也不馬上放他走,看了信、提筆回復了一封,這才捻著長須,追問各種細節。

「你是十一日離開徐州,為何今日才到?」

「小人先去了一趟蘇州。」

「辦什麼事?」

這也不是什麼隱秘事,那侯家下人一五一十說了……

尤先生又問道:「王笑既對董小宛有意,你們就這般蜻蜓點水般問一問而已?」

「回尤先生,王笑只是略有留意。」

尤先生嗤之以鼻,道:「那樣的大人物,要什麼東西還不是一個眼神,自有人巴巴的送上去。怎麼?還要他開口提不成?」

「我家公子特意交待不必強求,原話是『王笑重情而非重色,唯有誠心相交方能打動。若強求董小宛曲意奉承,不能使她一展才情,反而弄巧成拙』。」

侯家下人說罷,又道:「公子說他自當盡力勸服王笑共舉大事,至於這點細枝末節,只是錦上添花罷了,成了是好,不成也無礙。」

尤先生聽了不屑,隨手揮退他,獨自沉吟。

末了,尤先生帶著譏笑自語道:「呵,侯朝宗。想做事卻又放不下那套名門雅客的身段……事豈是那麼好做的?」

這只是一樁拾遺補缺的小事,他隨手吩咐了人到蘇州再走一趟,心思重新回到正題上來,繼續考慮著剛才被打斷的思路。

「看樣子,鄭元化你是真的老了嗎……」

~~

徐州。

剛入城不久的王璫只被問了兩句話,臉色就已經垮下來。

他偷眼打量了一眼王笑,復又低下頭,老老實實交待道:「我確實不是真病,就是北面這趟我嚇壞了,想歇幾天,把一些事情想通。」

「這麼說你還頓悟了不少?」

「嘿……也可以這麼說,先處理心情,再處理事情嘛。」

王笑道:「眼下只擋住建奴一遭,就已有官吏開始心生懈怠、嫌山東任官比江南清苦。你是王家人,給我把樣子做起來,別一天到晚吊兒郎當的,上行下效,敗壞風氣!」

王璫一驚,賭咒發誓道:「是,我以後一定賣力幹事!絕不再偷懶!」

王笑冷哼一聲,這才放過他。

「關明以及他手下將領的府邸,你帶人去抄。給我盯緊了,若有人敢偷拿好處的、欺凌眷屬的,我唯你是問。」

王璫想了想,問道:「總得有個標準吧?不然我可做不到。」

「十兩銀子,偷拿超過這個數,嚴懲不殆。」

「要不十五兩吧?抄家這事我有經驗,人家順手一摸什麼數都不好說,要罰太多人的話我可難做……」

「當我這是菜市場?」

王璫嘆了口氣,心裡明白,王笑要等到濟南調派的官員、錦衣衛到了才敢開始抄家,這平興伯府清點起來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

——唉,笑哥兒越來越凶,我都煩死了。

好不容易應付完,王璫打算儘快退出去,才晃頭晃腦走到門邊,身後王笑又說了一句,驚得他魂飛魄散!

「去讓殿下過來見我。」

「啊!這這這……原來殿下偷偷混到隊伍里來了啊……我都不知道……哦!想起來了,好像確實是我帶他來的……」

~~

兩個核桃在手上笨拙地轉著,周衍一路都蠻開心的,到了徐州卻有些彷徨起來。

等王璫回來一說,他也是吃了一驚,手上的核桃又掉了一顆在地上。

「我一開始就跟你說了,瞞不住。」王璫道:「這次來一看,笑哥兒是愈發嚴厲了。我不過是裝病偷懶幾天,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他非要追問,嚇死我了,你可要小心些啊。」

「嗯,和姐夫說清楚也好,我去了。」

「核桃你別帶著啊,讓他看到又要訓我了……」

~~

小廝打扮的周衍穿過府衙,正看到小柴禾從不遠處走過,依舊是像沒認出自己一般。

——問題是,姐夫召見一個小廝,你至少該看我一眼啊。

周衍心裡一嘆,明白小柴禾其實早就知道自己在隊伍里了。

他進了廳堂,王笑已經站起身,拱手道:「殿下。」

「姐夫,我……我過來,其實是有些話想問問你。」

「殿下請坐吧。」王笑嘆了一聲,給周衍倒了杯茶。

周衍雖不安,依然端端正正的坐好,那氣度,半點小廝的樣子都沒有。

「我不想和姐夫繞彎子,濟南城中讓我稱帝的議論愈演愈烈,但姐夫不表態,我不知怎麼辦,所以稱病偷跑了出來。此事與王璫無關,是我逼他的。」

王笑捧著茶杯,暖著手,道:「跑出來了就跑出來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周衍一愣。

又聽王笑道:「天天悶在王府也是辛苦,出來逛逛也好。下次要出來,大大方方下個詔好了。」

「只是怕宋先生不允。」周衍道,「何況楚律規定,藩王不得擅離封地。」

後半句話的意思,王笑自然明白。

「殿下來,是想問稱帝的事吧?」

周衍鄭生道:「是。」

王笑道:「此事我不表態,並非你擔心的那樣,而是我『不能』表態,這是我們與南京的博弈,我一表態,事情就成了定數,失去了制衡的手段,明白嗎?」

周衍聽了,心情放鬆下來,又有些訕然道:「我沒有擔心什麼……」

「殿下就算有擔心,也是正常的。」王笑道:「但我從沒想過要算計或試探殿下什麼。眼下失地未復、虜寇虎視眈眈,我們自保尚且來不及,何必要把心思放在這些互相猜忌上?」

周衍有些羞愧,抿著嘴不知道敢怎麼做答。

帶著萬般思慮跑來徐州,王笑卻是一句話就把他這些思慮全卸掉,讓他只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了。

——不過就是一個皇位,如何值得這般輾轉反側?

但周衍想了想,依然昂了昂頭,慨然道:「我覺得我來徐州見姐夫是做的對了!我坦白將疑惑問了出來,親耳聽到姐夫的回答,才能不讓心中再有猜忌。」

「殿下想怎麼做,何必管旁人覺得對不對?」

王笑隨口說了一句,又道:「殿下與側妃之事我也聽說了,此事因我而起,我給殿下提幾個思路。」

「姐夫請說。」

「群臣嫌側妃是異邦女子,但,若是殿下能立志把異邦化為己邦,那些人見殿下有如此志氣,豈敢繼續聒噪?」

周衍又是一愣,若有所悟。

王笑又道:「這只是一個思路,問題的關鍵在於殿下你自己的底氣。這世道,你底氣越不足,他們又越敢欺你一分,哪怕你是堂堂齊王。」

周衍往深處想了想,眼睛有些發酸,許多道理也是馬上明白過來。

若自己真有姐夫這份氣魄,群臣又何必擔心他功高震主,擔心側妃是異邦郡主?

若有氣魄,側妃必也不會每每埋怨自己擄她過來。

怪不得姐夫敢堂而皇之養那許多外室,也無人敢稱其不是……

再一想,這樣的道理姐夫願諄諄告戒自己,何其忠貞坦蕩,自己卻還疑他……

「姐夫,我明白了。」

明白容易,做起來難啊……王笑心中一嘆,忽而問道:「殿下想念父皇嗎?」

周衍聽了有些恍神。

父皇?

活著的時候本就沒見過幾次,如今有什麼可想的……

周衍答道:「父皇在天有靈,看到我們驅退建奴,定是高興的。」

王笑道:「近日忽然很想他,想必若他還在,我們也不必如此辛苦……不說這個了,殿下既然來了,正好也看看這南邊朝廷的內鬥是如何消耗國力,你我引以為戒。」

周衍點點頭,泛起笑容,很有氣魄地道:「好,也合該讓他們看看我們是如何上下一心、共克時艱!」

——誰說姐夫越來越嚴厲了,以本王看,姐夫是越來越溫和平易了才是。

接著便聽王笑道:「對了,明日我在菜市口斬首徐鎮劣跡將領,殿下可以一起去看看……」

~~

「姑娘,國公又拒絕了去雲龍湖遊玩的邀請,但這次他說……說三位公子明天若是有空,可以來到菜市口看殺頭……」

「邀我們去看殺頭?」顧橫波微微一愣,轉頭看了李香君和復社三個公子一眼。

「國公只邀請了三位公子,還說……徐州依法行事,只要三位公子不觸犯楚律,絕不會捉拿,不必躲躲藏藏。」

侯方域略有些羞愧。

之所以躲在余家積善堂,確實是想先觀察王笑,免得貿然露面被捉起來。

如今看來,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方兄怎麼看此事?」

方以智道:「我近日觀王笑行事,言出法隨,治理徐州井井有理,有愛民之心。此人理念,與我復社有共通之處。若能助其兵不血刃拿下南京,再徐徐治理,一掃江南沉疴舊疾,百姓之幸事矣。」

他拍了拍衣袍,露出慷慨之態。

「我意已決,不必再有猶豫。明日縱是他擺開劊子手殺我,我也大可去的!」

「我亦願去。」陳貞慧說完,又問道:「但人家根本不理會我們,這幾日連番邀請都被拒絕了。明日……能說服他同意嗎?」

方以智看向侯方域,道:「只要沈次輔支持,孟侯爺願出兵響應,我們還是有談判的籌碼的。」

侯方域點點頭,道:「沈次輔與孟侯爺皆已回信,表態誠心舉事、絕無反覆。」

他話音一轉,又沉吟道:「但我總覺得,事情有哪裡不妥……這幾天思來想去,自鄭元化從燕京南下以來,每每打壓復社,手段都何等老謀深算?這次,他反應太遲鈍了……」

「他老了。」陳貞慧道:「或是他瞧不起我們復社年輕一輩,以為我們不能成事。呵,便叫他知何謂『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

語畢,眾人皆有傲色。

然而下一刻,現實就又給了他們一個小小的打擊。

余家如今的話事人余穆過來拜會,說了一番極好聽的話。

大概意思是,江南那邊要免徐州賦稅,王笑馬上下令在菜市口大砍頭,看情況徐州可能要生亂。

我余家聰明,看清情形了,城裡來了好多錦衣衛和山東官員,看來王笑是要久駐徐州。我打算第一個出頭押注王笑這邊。但王笑這人兇殘暴虐,你們幾個復社公子還是快逃吧,我備了車馬護送你們。

話好聽,但更深一層的意思卻是——我余家服軟了,不敢收留你們了,趕緊走吧你們。

方以智感到有些尷尬,笑道:「余兄放心,我等來不是與國公為敵的,徐州重法治,不會無故捉人的。」

余穆賠笑不已,又拐彎抹角說了半天,意思是王笑想必是看在李香君、顧橫波面子上不捉你們,等人家姑娘家的面子用完了,你們還是有麻煩,早點走吧。

方以智只好再告訴他,自己是來與王笑謀事的,王笑已知道自己三人在這裡,還邀請自己明天見面商議呢。

余穆半信半疑,終還想交好這些世家公子,憂心忡忡地去了,讓他們繼續住下……

這個小插曲過後,復社留下的三位公子那份激昂莫名又消減了大半,有些沉悶下來。

他們也有韌性,商議明日該如何說服王笑,徹底不眠。

待到次日天明,三人頂著發黑的眼眶,各換了一身衣裳,邁步往菜市口而去。

「至如今,熱血報國之士屢遭排擠,師友尊長紛紛解官還鄉,復社重擔落在我輩肩上,合該義不容辭,矢志救亡。」

「江南百姓將被置於兵禍之下,便是死,今日我也要說服王笑。」

「我雖未入仕,能與兩位兄長謀此家國大事,雖九死而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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