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說話。

牢房裡一片死寂。

「還有問題嗎?」黑先知的聲音冷冷傳來。

沒有人回答。

直到一道清脆幼稚的男聲響起:

「是的。」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向著泰爾斯聚集。

但他沒有立刻開口。

泰爾斯長長地嘆出一口氣,表情疲憊,仿佛在猶豫,或者深思。

過了好一會兒,第二王子的聲音,才艱難地傳來:

「陛下……他知道這個計劃嗎?在我出發北上之前?」

黑先知沒有說話。

但泰爾斯已經明白了。

「所以,謠言沒說錯,」泰爾斯一臉黯淡地抬起頭,環視了一圈眾人,眼神特別在不知所措的小滑頭身上略略停頓:「星辰人勾結了災禍,謀殺了努恩王,想在埃克斯特引發內亂。」

無力感襲上他的心頭。

「為什麼?」

泰爾斯的眼前掠過那位老邁疲憊,卻威勢不減的白髮國王形象,情緒低落:「如果是為了保證埃克斯特不入侵星辰,那我完全可以通過外交斡旋來達成——事實上,我們已經達成了。」

在他的視線里,小滑頭深深地低下頭,看不清表情。

黑洞的那一頭只有無邊無際的死寂。

拉斐爾則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就在幾個小時以前……」

泰爾斯神情失落,雙目出神,仿佛看見國王的人頭再次滾落地面的情景。

「努恩王提出要和我們結盟,」他語氣黯然,嗓音嘶啞,仿佛要把這些天來的苦難和折磨融進自己的話里,「沃爾頓和璨星。」

「我們幫他制衡國內的諸侯,維繫努恩王身故之後沃爾頓的存續,作為交換,他則竭力維護兩國的和平,給我們留出休養生息的時間,」泰爾斯有氣無力地道,只覺得頭大如斗,心亂如麻,「摩拉爾之死帶來的困局已經迎刃而解,而現在……」

懷亞吃驚地張開了嘴巴,科恩聞言微微一怔,隨即若有所思,米蘭達依舊一言不發,表情冷淡。

泰爾斯閉上眼睛,帶著睏乏和疲勞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現在,努恩王所說過的一切,都隨著他的死而風吹雲散了。

災禍,倫巴,刺殺。

盾區的災難。

這該死的一切。

拉斐爾手臂上的怪異黑洞一陣顫抖。

「嘿嘿嘿哈哈……」

回答泰爾斯的,是黑先知那陰冷而嘶啞的詭笑。

笑聲持續了好幾秒。

泰爾斯的眉頭開始聚攏。

「收起您無謂的天真吧,殿下——您在群星之廳可不是這副樣子,」終於,莫拉特的笑聲轉換為冷漠的話語,在空曠的牢房裡幽幽傳來:「您還真的以為,我們會指望靠著您的出使來創造奇蹟,消弭戰火?」

聽著黑先知帶奚落意味的話語,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忍住內心裡的衝動和怒意。

「本來問題已經解決了,」他咬著牙道:「有龍霄城的力量,埃克斯特跟星辰本可以相安無事……」

「解決?」黑先知打斷了他。

「當然,天才的王子用高超的手段,說服努恩王不再找星辰的麻煩,」黑先知淡淡道,話語裡儘是泰爾斯聽來既蹩腳又難聽的調侃:「友睦的兩國從此迎來了和平……」

「多久?」直到秘科首腦的話鋒一轉:「五年?十年?還是十五年?」

泰爾斯不耐地呼出一口氣。

帶著讓人極不舒服的節奏,黑先知的冷笑緩緩響起。

「我的殿下,你真的以為兩個家族的一紙盟約,就能維繫住兩國的和平?」

「你以為靠王子在馬上朝著龍霄城揮揮手,在密室里跟大公們點點頭,就能消解巨龍的野心和貪婪?」黑先知的聲音陡然升高,話里多了一絲肅穆和嚴厲:

「就連六百年前的托蒙德和耐卡茹,都做不到這一點。」

泰爾斯微微一怔。

「你知道那位努恩王,在三十年間曾多少次夢想將黑底紅龍旗插上斷龍要塞,將星辰北境納入埃克斯特人的統治嗎?」秘科首腦的話如同毒蛇的信子,窸窣作響的同時還讓人莫名惶恐。

「十二年了,埃克斯特從國王到大公,從貴族到平民,他們做夢都想再度南下,」黑先知冷笑道:「三位大公在邊界的挑釁從未止息,龍霄城的試探年年皆有——你以為摩拉爾王子是為了什麼才出使星辰的?」

重修《要塞和約》——科恩微垂眼瞼,在心底默默加上一句。

泰爾斯則看著拉斐爾手臂上的那個詭異黑洞,不言不語。

「他們不是什麼無名小卒,」黑先知的話從年輕人的手臂黑洞裡緩緩傳來:「他們是北地人,是生來就要執劍作戰的北地人,是從蒙昧時代起就聞名於世的北地人——在您的餘生里最好牢記這一點,殿下。」

「他們有以參軍和殺敵為榮的北地古風,有在寒冷和艱險里磨練出的強壯體魄,有用鐵血與榮譽打造出的堅韌軍隊。」

「他們有不用訓練就能把寒松木長弓拉開半滿的獵戶平民,有善於頂著魔能槍和長矛陣衝鋒的無敵重騎兵,有敢與獸人正面力敵的冰川哨望和白刃衛隊。」

「他們還有對服役和犧牲毫無怨言、在冬天靠著幾塊麵包就能日行數十里的徵召兵戰士,有各大領地一年三訓、能承受七成傷亡還不會潰散的的精銳常備軍。」莫拉特的話里有股讓人心寒的氣勢。

「他們為戰爭而生。」

聽著這一切的米蘭達臉色越來越冷,回憶起過去三年的戰鬥,拳頭慢慢攥緊。

黑先知停頓了一秒,牢房裡的燈火似乎更暗了,將眾人的臉孔都籠罩在陰影之中。

泰爾斯抿了抿下唇:「但是……」

黑先知沒有讓他說下去。

「小王子,你見過十二年前的那場戰爭嗎?」

黑先知的話,讓扶著拉斐爾的米蘭達臉色一僵,女劍士不由得眉頭微蹙。

「你見過北地重騎兵地動山搖滾滾而來,重劍步兵和刀斧手鋪天蓋地地湧上城牆的景象嗎?你聽見過攻城錐捶打城門,投石器轟擊城牆的聲音嗎?你見過屍橫遍野,餓殍遍地的慘狀嗎?你看過恍惚遊蕩的饑民們那一雙雙失去希望的眼神嗎?你知道北境的蕭條荒涼已經持續多久了嗎?」

泰爾斯捏緊了拳頭,卻覺得手裡的力氣無處發泄,手心的那道傷疤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的眼前,閃現斷龍要塞下那些誓死圍攻他們,面對凶獸般的阿拉卡·穆也毫不退縮的輕步兵——那些北地人。

與此同時,米蘭達的臉色也變得無比蒼白。

她似乎再次看到曾經的過去。

噩夢般的過去。

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拉斐爾微抿嘴角,他有意無意地抓住女劍士的手,微微用力。

把這一切收在眼底的科恩,在心中暗嘆一聲。

米蘭達,還有拉斐爾。

他們兩個,才是最直接地經歷了那些災難的人啊。

泰爾斯盯著那個蠕動著的黑洞,腦子紛亂的他咽下一口唾沫,嘆息道:「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努恩老了,他需要關心的是國王身後的事情,是沃爾頓和雲中龍槍的存續,是龍霄城與眾位大公的博弈,而非星辰……」

這次回答他的,是那位紅眸的年輕人。

「你說到點子上了,殿下,」拉斐爾微微抬頭,在不滅燈下的一雙紅眸閃閃發光:「最大的問題就是:努恩老了。」

「對,他也許還能憑著手腕和餘威,約束埃克斯特,壓制九位大公,讓斷龍要塞和北境安靜個幾年,」秘科的年輕人冷冷道:「但在那之後呢?」

泰爾斯的呼吸頓時一滯。

牢房裡本來就讓人不快的污濁空氣,似乎更加凝重。

一聲悠長的嘆息,從黑洞的那一頭傳來。

「在努恩王身故後的埃克斯特,無論是誰登上王位都不重要,」黑先知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絲疲憊:「但你以為,新王要靠什麼手段,才能用最小的代價收取最大的利益和名譽,以便證明、累積、鞏固自己身為繼任國王的地位和威望呢?」

「他又要靠什麼手段來安撫那些在選王中失利的大公們,用什麼籌碼來獎勵那些支持他的大公們呢?」

泰爾斯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沉鬱已久的氣息。

他知道黑先知要說什麼了。

「難道不是南邊那個因為十二年前的災難而虛弱不堪、元氣未復、王室不穩的星辰王國?」莫拉特的聲音變得無比冰冷:「難道不是埃克斯特惦記了三四百年的寒堡、守望城、孤老塔和斷龍要塞?難道不是讓他們祖先世代居住的大北地地區重歸一統的無上榮耀?」

泰爾斯心中微微一震。

他不自覺地看向小滑頭,心頭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努恩王讓他和自己的孫女聯姻。

在璨星與沃爾頓相互照應的前提下,他們日後的血脈子嗣中,一人繼承璨星的姓氏,一人繼承沃爾頓的族名。

從此,星辰王國有了可以插手龍霄城內務,掣肘埃克斯特的藉口,既能保證沃爾頓的存續,又能增加星辰的威望和籌碼。

但是……

反過來呢?

一旦他——泰爾斯本人發生意外,那埃克斯特王國和龍霄城,是否也有了干涉璨星王室,向星辰提出索求的籌碼?

念及此處,泰爾斯心中微涼。

他突然想起星辰的那位獨眼龍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家族的族語:戰必有價,勝必有賞。

拉斐爾不動聲色地鬆開了米蘭達的手腕,沉穩地接過他上司的話,「擊敗星辰,拿下要塞,統一北地——這三個目標無論達成哪一個,都足以為新王的冠冕增色,為國君的寶座奠基。」

黑先知的冷哼在空氣里響起,連拉斐爾手上的那個黑洞也為之一顫。

「星辰王國和埃克斯特的矛盾,永遠不會因一家一姓的決定而消失,哪怕您日後加冕也是一樣,」莫拉特淡淡地道:「我們恐懼他們。」

「正如他們也忌憚我們。」

「所以,一旦有機會,有利益,有條件——他們怎麼可能不南下?」

泰爾斯低下頭。

黑先知的話,給了他一股如有實質般的壓力。

「一旦他們南下——面對那樣的對手,你以為憑藉我們在北境的孤兒寡母和殘兵敗將,能守住多久?」

「索尼婭·薩瑟雷女勳爵被稱為要塞之花,常駐斷龍要塞。人們都說,索尼婭若綻放不謝,要塞便固若金湯——看似風光,但是你知道嗎,她在出發守衛要塞的第一天就立下了遺囑,交託王室保管,至今整整十二年。」

「因為她知道,很有可能在將來的某天——當北風凜冽而起,巨龍咆哮升空,要塞之花便凋謝在北方,永不復還。」

「你知道我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換取了《要塞和約》的和平?你以為僅僅憑著『星辰狡狐』的嘴皮子嗎?」

「你又知道,我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維持住這脆弱的和平,保護奄奄一息的北境和虛弱不堪的王國,免受兵災的荼毒嗎?」

泰爾斯所有的話都被堵在嗓子裡,只覺得心中湧上一陣無可述說的煩悶。

「貴族們都在埋怨陛下,埋怨他為何要帶著空虛脆弱的國家,在五年前打那場毫無利益可言的荒漠戰爭,」黑先知的聲音聽上去森然而冷漠,卻深蘊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然而那些腦滿腸肥、鼠目寸光的蛀蟲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血色之年後的星辰,如果不打那場看似瘋狂的荒漠戰爭,不用一場絕地的勝利來展現我們的國力,不用代價慘烈的鮮血來洗滌我們的決心,不用獸人的顱骨和荒骨人的祭壇來證明我們的劍鋒依舊銳利無匹……」

一旁的科恩聽到這裡,突然心中明悟,懷亞甚至把手上的劍柄捏得咯咯作響。

黑先知的聲音在繼續:「恐怕,早在五年前的冬季,那位籠罩整個北方天空,威臨北地全境的『天生之王』努恩七世,就會撕毀《要塞和約》,帶著漫山遍野、全副武裝的北地人,來討回他們在談判桌上失卻的東西了。」

「哪裡還有什麼後來,哪裡還有什麼王室繼承的爭議——哪裡還有您被人稱呼為殿下的一天!」

「你以為努恩之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君王了嗎?」

泰爾斯一語不發,只是定定地看著空無一物的地面。

拉斐爾緩緩點頭,這個年輕人接過黑先知的話頭,面無表情地道:「而五年過去,埃克斯特逐漸摸清了我們的底牌,荒漠戰爭的迷惑和威懾作用不再。群星之廳里您也看到了,只需倫巴和亞倫德輕輕一捅,王室和貴族的分裂局面便讓那些北方佬們有恃無恐。」

「我們為什麼要執行『龍血』?」拉斐爾低下頭,在黑暗裡平靜地道:

「這就是答案,也是『龍血』的意義。」

「我們要的不是區區數年的虛假和平,不是年年擔驚受怕,不是一次次危險的談判和對峙,」拉斐爾臉色蒼白,瞳仁血紅,帶著複雜的表情,對著王子微微一躬:

「而是劣勢下的王國不再雪上加霜,是星辰北方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平安穩定,久得星辰足以從血色之年的巨創里恢復,久得您家族的姓氏和統治重新變得穩固,久得我們再次強大起來,無所畏懼,一如往昔。」

「在這個目標下,甚至連努恩王的生死都變得無足輕重。」

泰爾斯抬起頭,心有所悟。

「倫巴的行為,標誌著埃克斯特自建國以來的神話從此破滅,證實了所謂的耐卡茹共治誓約不過是一紙空文,北地所篤信的信條也蒼白無力,」拉斐爾微微一笑,「更重要的是,一位大公公然弒君——從此有了先例。」

「最早的先例,是威蘭領的悼亡大公譚恩,」泰爾斯有氣無力地輕嗤一聲,眼光有意無意地飄向小滑頭:「他早就不是第一個了。」

從剛剛到現在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的小滑頭,此時抬起眼睛,跟泰爾斯對視了一眼,卻只能在後者眼中看見無盡的疲憊和灰暗。

拉斐爾微微皺眉,話語一滯。

「我現在明白了。」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腦海里浮現了他自己的理解。

「你們需要的,不是復仇,不是作亂,甚至不是誰的死亡,」第二王子在深深嘆息後,接過他們的話:「而是撕掉耐卡茹誓約的偽裝和粉飾,將埃克斯特內部最根深蒂固的矛盾——國王與大公的對立徹底公開,並將之激發為不可收拾的混亂局面。」

比如,一位埃克斯特大公靠著暴力和陰謀弒君成功,這將帶給北風與龍的兒女們無與倫比的震驚,帶給耐卡茹所鑄就的北地信念毀滅性的打擊,打破十位大公恪守將近七個世紀的原則。

比如,在英雄與龍的建國傳奇下,挑動大公們本來不該有的思緒,挑動他們在選王會之外的古怪心思,挑動他們在共治誓約外的別樣野心,挑動他們在埃克斯特的六百年里唯有午夜夢回,方能思量一二的貪婪念頭。

更重要的,也更迫切的是:

努恩之死,倫巴之叛,甚至其後可能的埃克斯特內戰——這將帶給下一位繼任的埃克斯特國王陰影與前例,帶給新王對他的九位共治大公前所未有的警戒與疑慮,也帶給大公們對他們共舉國王的不盡猜疑。

到了那時,努恩王曾經匯聚七位大公,十數萬兵力南下侵攻,跨過斷龍要塞的壯舉,恐怕便再也沒有那麼容易實現了。

拉斐爾點頭肯定了他的話。

明白了秘科的行動緣由,但泰爾斯依舊高興不起來。

他的內心沉重如故,恍若有一根尖刺橫亘其中,時時刻刻讓他頗為不安。

不知為何,他的眼前再次浮現凱瑟爾的話:

為星辰而戰,為星辰而死,為星辰而生。

泰爾斯搖搖頭,似乎這樣就能把沉重的情緒減去一點。

顯然,他失敗了。

「那秘科成功了嗎?」泰爾斯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問出最想問的話:「如果成功的話,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黑洞又是一陣顫慄——黑先知開口了。

出乎泰爾斯的意料,這一次的莫拉特·漢森,居然說出了一個疑問句:「我也很好奇,龍霄城裡究竟怎麼了?」

拉斐爾臉色一變,表情凝重起來。

「按照計劃,您現在該好好待在英靈宮裡,在重重圍護之下以埃克斯特貴賓的身份度過這一晚,在事後勢成水火的諸侯里,憑藉著中立的身份經由我方交涉而回國,」秘科的年輕人話語裡有些微微的沉重:「但不知為何努恩王決意離開英靈宮,還將您帶出了宮外——以至於您落到了倫巴的手裡。」

泰爾斯心中一緊,帶他出英靈宮的人不是努恩。

而是……

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小滑頭——她見過艾希達。

也見過黑劍,見過他們的對峙。

「還有呢?」王子不動聲色地問道,有意無意地略過這個問題。

「除此之外,」拉斐爾微微挑眉,「我們的計劃還出了些意外。」

「距離你所說的時間還有十分鐘,」莫拉特生冷嘶啞的嗓音依舊讓人不快:「說說看。」

拉斐爾目光一肅,環視眾人,眼裡閃過無數意蘊不明的思緒。

最終,這些思緒匯聚成三個詞,從他的嘴裡輕輕吐出:

「災禍。」

「以及倫巴。」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