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當然沒死。」

希克瑟柱起拐杖,吃力地向著他們走來,嘿嘿一笑:「你忘了,我們在帳篷里算過命我會長壽的。」

格里沃做了個「信你才有鬼」的嫌棄表情。

「至於你,德魯,」希克瑟保持著他慣有的微笑,向著已經呆住的泰爾斯瞥了一眼,然後重新望向輪椅的格里沃,目光在他不翼而飛的雙腿打了個轉:

「看得出來,你『瘦』了不少啊……小刺蝟,我真想念我們一起在荒漠裡吃沙子的歲月呢……」

這句話效果不俗:被挾持的泰爾斯和趕車的凱統統一愣。

小刺蝟?

什麼小刺蝟?誰是小刺蝟?

格里沃在輪椅扭了扭身子,很不自然地咳嗽起來:

「咳咳,好了好了……」

但希克瑟那貌似感慨的話語還在繼續:「我還記得,你被逼著在帳篷里跟那些荒骨女……」

那個瞬間,格里沃的臉色變成了豬肝色。

唯有夜色能掩蓋一二。

在其他兩人既佩服又懷疑的目光轉移到他身前,格里沃氣急敗壞地打斷了希克瑟的歡聲笑語:「閉嘴,閉嘴,閉嘴!老傢伙!」

希克瑟聳了聳肩。

格里沃面色難看地盯著他,一邊喘息,一邊思索著什麼。

「凱,感謝你把他送過來。現在,你先走遠一些……」

格里沃話語一頓,似乎覺得不保險,預示他又眯起獨眼,小聲地警告:「那個,你不想聽見什麼知道之後會被我殺掉的事情吧?」

凱輕輕一顫。

他看了看那個在老大懷裡奄奄一息的少年,擠出一個既驚恐又詭異的笑容:「好的……老大。」

凱走遠之後,格里沃這才吐出一口氣。

老兵不爽地看向希克瑟:

「很好,老烏鴉,既然你在龍霄城,很好,我來請客……只要在我的地盤,地點你定……」

「但是……」

格里沃表情一變,話鋒一轉,疾言厲色道:「你他媽的不准提起過去的事情……一個字也不能!」

他看去十分嚴肅。

泰爾斯心有關疑地聽著兩人的對話,但他已經猜到一些事情了,寧願保持沉默。

把一切交給希克瑟。

「真的?真可惜,」希克瑟嘆了一口氣。似乎非常惋惜,嘖舌連連:「那些寶貴的歲月可不能輕易忘記啊,在漠神獸籠里,我們淪為奴隸而尊嚴盡失,而你吞著鮮血,跟一個個人或非人的對手拚死廝殺,搶著最後一口發臭的食物,咬牙活下去的日子……」

「直到……」

格里沃的臉色又是一變。

「哎呦喂,我真是操了……」他痛苦又懊惱地地閉眼睛,惡狠狠地開口:

「閉嘴,閉嘴,閉嘴!」

「說了不准再提!」

希克瑟笑眯眯地點點頭,把雙手撐在拐杖,輕咳了一聲。

格里沃確保看見希克瑟不再說話之後,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仿佛避過了絕大的危險似的,晃了晃手的泰爾斯:「好了,說完你要說的事情,我還趕著去發財……」

格里沃說到這裡,話語戛然而止。

老兵皺起眉頭,目光在不再掙扎,努力恢復著的泰爾斯身轉了一圈。

然後再望向新來的希克瑟。

而希克瑟依然帶著那副神秘的微笑,靜靜地看著他:「那麼,格里沃,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格里沃的表情凍結在了臉。

下一秒,泰爾斯只覺得身一松:他被格里沃放開了。

「操,老烏鴉,」老兵難以置信地看看人質,又看看老友:「你不是一時興起,才約我在這個古怪的地方見面的吧。」

泰爾斯趴倒在地,只覺得缺氧許久的四肢酸軟無力。

「這個屁孩,也不是因為巧合,才突然冒出來的吧。」

面對格里沃驚疑不定的詢問,希克瑟搖了搖頭。

「當然不是。」

他一下一下拄著拐杖,緩步前。

「沒錯,我想請你幫他,」希克瑟的表情慢慢變得嚴肅:「請你在重重關卡之下,把泰爾斯王子秘密、安全地送出龍霄城,送到指定的地方去。」

「格里沃。」

三人陷入了沉默。

泰爾斯從地撐起雙臂,用力站了起來,露出今夜難得一見的笑容。

果然啊。

普提萊所說的那個接頭人……

是希克瑟。

他,不,他們共同的,德高望重的老師。

「是你啊,老師。」遵照普提萊的叮囑,他對希克瑟露出友善而感激的微笑。

「抱歉,之前沒向您道別。」

希克瑟還以微笑,還俏皮地眨了眨眼,單片眼鏡後的眼珠來回閃動:「現在也來得及。」

泰爾斯失笑著搖了搖頭。

這麼說,普提萊所說的,託人幫星辰王子秘密出城的門路是……

「沒門兒!」

格里沃的粗魯嗓門再度響起。

泰爾斯帶著疑惑看向眼前的老兵。

只見格里沃表情惱怒,呼吸急促,他死死盯著眼前的老烏鴉:「看在過去的交情,我請你吃飯什麼的沒問題……但這件事?」

格里沃氣急敗壞地指向泰爾斯:「這不是『一個忙』,是個天大的麻煩啊!」

泰爾斯挑了挑眉毛。

「我送這個王子出城,一旦被發現……」

「但他們發現不了,對麼?」希克瑟笑著打斷他:「像以前一樣,我們很擅長跑路無論是獸籠還是荒骨人的帳篷。」

泰爾斯心一動:荒骨人。

還有……漠神?

格里沃像是被噎住了一樣,他張口抽搐了幾秒,最後大手一揮:「別提以前……還有,這不是發現與否的問題。」

老兵轉向希克瑟,滿臉的不爽:「這件事的風險太大,牽涉到我手下那麼多人的生死你知道隕星者要是知道了,他會怎麼修理盾區嗎?他算了,那個裡斯班,還有那些秩序廳里的爛人,更是滿肚子的壞水……」

格里沃每說一句,年邁的希克瑟都微微點頭。

像在聽他傾訴煩惱。

格里沃不滿地哼聲:「你不知道,那個努恩掛點之後,龍霄城亂成了什麼樣子……你知道,一旦我倒下了,等待我兄弟們的下場會是什麼嗎?」

「這破事兒,我只想有多遠離多遠……」

泰爾斯咳嗽了一聲:「你剛剛還想拿我去換賞金……」

格里沃面色一僵,被戳穿的他惡狠狠地盯了一眼泰爾斯:「閉嘴!屁孩!」

他再次轉過頭,對希克瑟道:「幫他?還是個星辰人?沒門兒。」

「再大的交情也不行!」格里沃最後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希克瑟嘆了一口氣,卻沒再說什麼。

場面又冷了下來。

幾秒鐘後。

「話說到這裡,老烏鴉,」格里沃冷哼一聲,向泰爾斯努了努嘴:「看在你的面子,我不拿他去領賞了帶著他去找別人吧,離我越遠越好。」

「我當沒看見過你。」

泰爾斯面色一黯。

什麼?

希克瑟的眉毛慢慢地聚起,撐在拐杖的枯瘦雙手微微顫動著。

但隨即,他舒開了眉心。

「好吧,格里沃,」希克瑟重新露出笑容:「臨走之前,我只請你再做一件事。」

格里沃瞪大了眼睛,歪著頭,一副「你還想怎樣」的表情:「喂喂,我說你……」

「唉,」希克瑟的表情瞬間變化,只見他痛惜地搖搖頭:「你知道,我有時候午夜夢回,一想起我們過去在飛鼠部落里……」

格里沃的表情又是一變。

「好好好……」格里沃求饒似地打斷了他。

「有屁快放,」老兵又痛苦地盯了老烏鴉一眼,然後看向別處,自暴自棄地揮揮手:「老子當路過糞坑,不小心吸了口氣。」

希克瑟重新泛起滿意的微笑。

他點點頭,輕聲開口:「看看他的眼睛。」

這話一出口,無論是泰爾斯還是格里沃都愣住了。

「什麼?」這是眨著眼,摸不著頭腦的輪椅老兵。

「誰的眼睛?」這是同樣疑惑的泰爾斯。

希克瑟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向前一步,臉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罕見的冷酷與嚴厲。

「德魯・格里沃,看在當年,我在漠神獸籠里無數次醫治、拯救過奄奄一息的你的份,」希克瑟一字一頓地道:「仔細看這孩子的眼睛。」

聽見這句話,首先愣住的人是泰爾斯。

我的……

眼睛?

等等。

等等等等……這個世界,不止一個人對他說起過,他的眼睛……

「好吧,」也許是希克瑟少有的厲色起了作用,總之,幾秒鐘的疑惑注視之後,格里沃還是服軟了,他推動輪椅,一臉不情願地靠近了泰爾斯。

「啪!」

還在疑惑沉思的泰爾斯胳膊一痛,被格里沃拉到了跟前。

他抬起頭,看見格里沃猙獰兇惡的單目。

讓他想起星辰國內的那位獨眼龍公爵廓斯德・南垂斯特,群星之廳里,他可遠眼前的老兵要咄咄逼人。

格里沃依舊一臉不爽,但在希克瑟嚴厲的目光下,他還是靠近了泰爾斯,眯起單眼,在昏暗的月光下,細細端詳著王子的眼眸。

泰爾斯被盯得頗不自在,他低咳一聲,竭力維持著不眨眼。

王子深吸一口氣,心不知道希克瑟在搞什麼鬼,但他還是選擇相信這位老師。

像基爾伯特叮囑的那樣。

一秒。

兩秒。

三秒。

那個瞬間,泰爾斯有些意外地看見:

格里沃的表情變了。

他臉的不爽與不屑,已經無影無蹤。

留下來的,唯有驚愕和訝異。

這讓泰爾斯心一動。

老兵猛地轉過頭:「把燈……」

但在他說完話之前,希克瑟仿佛知道他要什麼一樣,從地撿起來一支還在燃燒的火把,遠遠地拋給格里沃。

格里沃皺眉看了淡然的希克瑟一眼。

他揮了揮火把,讓它燃燒得更旺一些,靠近泰爾斯。

火焰的熱量和刺目,讓泰爾斯不禁向後一縮,但格里沃牢牢地抓住了他。

「別動,孩子。」

借著火光,格里沃再一次端詳著泰爾斯的眼角,這一次,他的表情越來越嚴肅,也越來越難以置信:

「也別眨眼。」

泰爾斯清楚地看見,隨著觀察的深入,格里沃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動。

從驚訝變成猶疑,從猶疑變成木然,從木然又變得激動,從激動又跌落回黯然。

對方眉頭顫抖,單目里寫滿了複雜的情緒:糾結和痛苦,感動與釋然,懊悔和遺憾,悲傷與彷徨。

泰爾斯看得暗暗心驚。

怎麼……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

終於,格里沃緩緩地移開了火把,深深地垂下頭。

「不可能。」

在沒人看見的黑暗裡,格里沃撐住輪椅,彎腰悶聲道。

他的嗓音像是隔開了一層霧氣,略有模糊。

拄著拐杖的希克瑟微微一嘆:「懂了嗎?」

泰爾斯帶著驚疑轉向老烏鴉,卻只能在他的臉看見感慨與落寞。

王子下意識地開口:「怎麼回事?我的眼……」

「不!」

輪椅的老兵打斷了他。

「不,」格里沃依然垂著頭,可他的聲音卻開始顫抖,斷斷續續,其程度剛剛咆哮的時候更甚:「不,不,不……」

他右手握著火把,左手緊緊握著輪椅的座臂,肩膀起伏不定。

希克瑟搖了搖頭:「你看見了。」

格里沃猛地抬起頭!

泰爾斯驚訝地看著他的面孔:老兵瞪著雙目,像是剛剛發現殘酷真相的偵探一樣,不可置信地搖頭。

王子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他看看希克瑟,又看看格里沃。

一股莫名的恐慌感蔓延心頭。

他們都知道些什麼。

只有我。

只有我不知道。

「不,」格里沃顫抖著,單目猛眨,一邊劇烈喘息,一邊咬牙道:「這只是巧合……這種人也許不多,但肯定有,甚至你只需要顏料……」

「泰爾斯!」

泰爾斯一個激靈,轉向希克瑟:「希克瑟老師?」

打斷了老兵的老烏鴉輕哼一聲:

「我的朋友也許身手高超,但他不怎麼關心鄰國的高層政治……」

他的話語平淡,毫無起伏。

一反希克瑟日常授課時的眉飛色舞,生動有趣。

「所以能否勞煩你告訴他,」希克瑟並不看向他們任何人,而是牢牢地盯著自己的拐杖:

「你的全名叫什麼。」

全名?

泰爾斯生生一震!

他知道了。

他確認他們都在糾結的,是什麼事情了。

那是……

黑夜回歸了寂靜。

唯有格里沃手的火把,還在噼啪燃燒。

「泰爾斯,」泰爾斯下意識地回答著,目光死死停留在明顯不正常的格里沃身:「我的,我的全名是……」

「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

啪嗒!

火把跌落地面,滾進了旁邊的血泊,無力地掙扎著。

格里沃呆呆地坐在輪椅,僅剩的眼睛怔怔地望著同樣走神的泰爾斯。

他的右手還停留在半空,保留著握持的姿態。

但他卻依舊一動不動。

仿佛活在夢。

格里沃輕聲開口。

「這不可能。」

曾經粗魯暴躁而難聽至極的嗓音,此刻仿佛從遠山傳來,溫和而平靜。

像是生怕攪擾了誰的美夢似的。

希克瑟慢慢地勾起一個疲憊而真誠的笑容。

「沒錯,德魯。」

老烏鴉緩緩抬起頭,眼的意味複雜而深遠:

「這是瑟蘭小姐的兒子。」

「是她的血脈。」

滋。

隨著最後一聲悶響,在血水的浸染下,地那隻勉力搖曳的火把,終於完全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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