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躺在地上,在疼痛的折磨下渾身顫抖,冷汗淋漓。

他整個人幾乎都要麻木了。

這不是他所經歷過的最劇烈,卻絕對是最難忍、最煎熬、最拖延的痛楚之一。

左手腕,左小腿,右膝蓋三處地方交替傳來針刺、鈍割、甚至壓迫性的疼痛,一波一波,一陣一陣。

他想要站起身來,至少在地上挪動幾步,脫離戰場,然而只要動作幅度稍大,痛感就會從傷處蔓延到大腦,無限放大。

他只能緊閉雙眼,竭力呼吸,連兩個男人的殊死搏鬥都不去在意了。

聽著耳邊的搏鬥聲,泰爾斯面容扭曲,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突然對「昏厥」產生了極大的渴望。

而事實似乎朝向他的渴望發展:持續的疼痛漸漸超過忍受的極限後,泰爾斯開始意識模糊,全身特別是傷處的肌肉筋腱,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

他快痛暈過去了。

但就在此時。

「轟!」

海潮般澎湃的洶湧聲,從泰爾斯的耳管里響起,暫時覆蓋了耳邊的打鬥聲。

在渾渾噩噩中艱苦忍痛的少年頓時一驚,稍稍清醒!

這種感覺……

就像,就像是有什麼東西,突然漫上了他的血管中一樣。

是它。

在傷勢中煎熬的泰爾斯竭力扭過臉,口鼻在地上擦過,吸了一口滿帶塵土的空氣,艱難地咳嗽著,隨即明白過來。

那是獄河之罪。

是黑劍告誡過他的,那種最危險的力量。

於災難與痛苦中與他相伴的最久遠的同伴之一,也是他這段人生中最無法忘懷的經歷之一。

「轟……」

不知何時開始,之前一直被動應召的獄河之罪,難以抑制地涌動起來。

就像出籠的凶獸,興奮無比,發出獵食前的嘶吼。

它的「聲音」越來越大。

泰爾斯似乎有種錯覺:疼痛、眩暈、虛弱獄河之罪在這種重傷的狀態下如魚得水,終結之力像河水漫過乾涸皸裂的河灘一樣,不受限制地侵入主人體內的每一個細胞。

包括大腦。

那個瞬間,泰爾斯舒服地吸了一口氣他就像是全身都被放進了溫水中,苦楚和傷痛化成溫和的麻木感,暫時消失在感知之外。

時間仿佛又停下來了。

泰爾斯虛弱地趴在地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前方的黃土岩壁。

很奇怪。

他的大腦里閃過的是剛剛的戰鬥。

尼寇萊鋒利無匹的刀刃破開他的盾牌,斬斷他的長劍,然後將他掃倒。

那面決定他後來厄運的刀鋒出現在眼前的畫面,一遍遍地在眼前回放。

他不該停下的。

意識模糊的泰爾斯朦朧地想。

獄河之罪像地獄的火焰,活躍地舔舐過他的傷口,帶來針刺般的刺激。

對,他不該停下。

泰爾斯咬緊牙齒,四肢湧上一種起身再戰的衝動感。

當武器盡廢的時候,他不該停下,他完全可以逆勢向前,仍由旭日軍刀穿透他的肩頭。

然後,把手上還剩半截的斷劍順勢推出尼寇萊的刀鋒無阻無攔,他把全身的勢頭都壓在這上面,一定無力也無暇防守推向對方的脖頸。

自己也許會付出極大的代價,沒錯,但尼寇萊必然損失巨大。

他會很慘。

朦朧中的泰爾斯無意識地笑了笑,他的右手不自覺地握緊就好像那把斷劍還在他的手裡。

隨著這個想法,獄河之罪再度歡快地涌動起來,發出咆哮也似的潮聲。

是啊。

不用閃避,無視防守,放棄退後。

向前。

只有向前。

向著敵人的方向……

眼前昏暗的泰爾斯顫抖著,猛烈咳嗽起來,口鼻間儘是血腥。

血腥……

感受斷鋒扎破敵人動脈的感覺,感受對方頸血噴薄的熾熱,感受他生機逐漸流失的絕望。

在鮮血中鏖戰。

直到死亡。

泰爾斯慢慢地閉上眼睛,咧開嘴角。

下次……

再有下次……

就這麼干……

就這麼干……

「轟!」

隨著他最後一絲意識的消失,獄河之罪轟然沸騰!

距離泰爾斯不遠的地方,蒙蒂面色僵硬,全身繃緊,雙臂死死鎖住尼寇萊的脖頸。

感受著對方最後一秒的掙扎。

然而亡號鴉微微一愣。

只剩下最後一點意識和力氣的尼寇萊,左手顫巍巍地舉起旭日軍刀,刀柄在他的手裡搖搖欲墜。

下一秒,蒙蒂突覺眼前一閃。

如烈日般的金紅色強光,從黃金色的刀鋒上亮起!

刺得蒙蒂的視線瞬時一黑!

「啊」

亡號鴉緊緊閉眼,忍不住悶哼出聲。

但殺人奪命已成本能的他沒有絲毫動搖,而是再度弓背傾身,加緊手上的力度!

封鎖著隕星者的脖頸。

只要再一小會兒,再一小會兒……

就好。

緊閉雙眼的蒙蒂漲紅了臉色,痛苦地想道。

但他很快就意識到,旭日軍刀帶來的不僅僅是強光。

蒙蒂的雙臂猛地一顫貼住尼寇萊的皮膚突然傳來急劇的高熱!

不是水燙,不是火燒。

而是深入骨髓的劇痛焦灼!

「啊啊啊啊」

蒙蒂禁不住慘叫出聲,雙臂再也維持不住原狀,更仿佛失去了知覺,瞬間鬆開,整個人跌跌撞撞地向後倒去!

「砰!」

亡號鴉痛苦地摔倒在地上,但他已經顧不上其他,只能死命拍打著雙手和胸前無端燃起的火焰。

不對。

不對!

蒙蒂不可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神智未清的隕星者後者的皮膚仿佛籠罩上了一層金紅色的光芒,傳來陣陣高溫。

這是

驚恐的蒙蒂還沒想明白,身上的焦灼感就擴大了範圍。

突然之間,亡號鴉的身上多處起火!

仿佛有一陣無形的熾烈火焰,瞬間籠罩了蒙蒂。

「操你」蒙蒂痛吼一聲,剛剛爬起一半的身體又向後撲去。

不止這些地方,還有頭上,肩膀,腿部,腰部,胸前……

「該死,刺頭!!」

亡號鴉倒在地面上,表情痛苦,一刻不停地瘋狂地翻滾!

試圖撲滅蹊蹺燃起的火焰。

他的前方,擺脫束縛的尼寇萊虛弱地跪倒在地上,手掌下死死按住通紅的旭日軍刀。

尼寇萊身周的紅光漸漸消散。

隕星者四肢著地,哆嗦著身體,像是幾輩子沒呼吸過空氣一樣,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感受短缺的能量重新湧入大腦的幸運,連手指都在顫抖。

脖頸以上,尼寇萊的臉色從沒有如此紅過就像鮮血的顏色。

場中一時只剩下亡號鴉的慘叫和打滾,以及隕星者不計代價喘息的聲音。

一分鐘過去了,蒙蒂終於壓滅身上最後一寸火焰,但他的形容無比悽慘全身上下冒出白煙,衣物上到處都是燒痕,尤其以雙臂為甚。

亡號鴉痛苦地呻吟出聲,難聞的焦味蔓延開來。

尼寇萊依舊虛弱不堪地趴伏在地上,周圍一圈的荒地早已變得焦黑,男人的身上也冒著少量輕煙。

兩個男人都頹然倒地,一者虛弱難起,一者燒傷嚴重。

「那是什麼?」

蒙蒂脫力地仰躺在地上,渾身顫抖,奄奄一息地開口:「我從沒聽過……旭日軍刀還能這麼用。」

尼寇萊艱難地朝蒙蒂的方向抬起頭,使勁晃了晃腦袋,眼神渙散,似乎剛剛才從被鎖頸的噩夢中回過神來。

他艱難地喘了一口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側躺下來。

「傳奇反魔武裝……會受到使用者的影響,在不同人手裡,或多或少地做出適應和改變就像終結之力。」

尼寇萊表情渙散,仿佛剛剛受過酷刑,只見他竭力捏緊不再發光的旭日軍刀,虛弱且斷斷續續地道:「我見過……圖勒哈把旭日軍刀當魔能槍使,在狹窄的通道里……製造恐怖的火焰和爆炸。」

蒙蒂嘶聲悶哼,他掙扎著要爬起來。

「別亂動,蒙蒂,」隕星者垂著頭,他的聲音淡淡傳來,字句間滿是疲憊:「如果你不想燒成灰燼。」

「我還……控制不好……它……」

蒙蒂聞言微微一僵。

他輕聲嘆息,重新躺下。

見到敵人躺下,消耗巨大的尼寇萊這才長出一口氣,神情萎靡地看著手裡的旭日軍刀:「如你所見,我,我……我跟這把破刀,實在合不來,整整六年,也就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兩人之間沉默了一瞬。

「『只能』?」

蒙蒂慘笑一聲,顫抖著伸出衣甲燒盡,皮膚焦黑的雙臂,只覺得最後一絲力氣也隨著燒灼消失:「你剛剛用旭日軍刀給自己做了一副火焰鎧甲,把我烤了個半熟,而你把這叫作『合不來』?」

尼寇萊笑了,看著蒙蒂的眼神尤其複雜。

「不,你沒做過隊長,沒翻閱過《白刃傳世書》記載里,斷魂之刃曾經單刀抵禦夜翼君王的數萬東陸大軍,但我拿著它,充其量只能封鎖和隔絕百來號人。」

隕星者似乎休息好了,他的話語流利起來,黯然道:「號稱能燒盡萬物的旭日,在我手裡也變成了利用火焰來守護和防禦的鎧甲。」

「我猜,哪怕是曾製造出數百里無人區的戮魂槍,在我的手上,也只能變成一截『生人勿近,近者即亡』的槍尖吧。」

尼寇萊抬頭露出苦笑:「否則,我也不想打得這麼難看啊。」

痛苦喘息著的蒙蒂眼神一滯。

「什麼?」

亡號鴉難以置信地看向對手:「你是說,現在的局面,這是你一開始就想好的嗎?」

「引誘我現身,用旭日軍刀解決戰鬥?」

不可能蒙蒂愣愣地看著他的老同袍,老上司,老隊長,一瞬間仿佛再也不認識他了。

尼寇萊垂著眼神,抿了抿嘴唇。

「戰鬥開始,我就處在最大的劣勢里。」

「你賺了先手,隱藏在暗中,而我受傷不輕,戰力下滑,再加上這個地形,」隕星者說到這裡,望向遠處看似昏迷過去的泰爾斯,撇了撇嘴:

「這是你最擅長的戰鬥,最有利的戰場,而我哪怕再找上二十年都找不到你,無法反擊,只能白白**。」

「再加上那個小子的干擾,我沒把握活著挨到你的弩箭射空。」

蒙蒂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我只能揪著那個小子,裝作失去理智,冒險挨上你兩箭為此甚至犧牲了我的腿,」尼寇萊似乎終於擺脫了頸部被鎖的後遺症,他緩緩地坐起身來,伸手去處理小腿上的傷勢:「嘗試著把你勾出來,近身擊殺我。」

蒙蒂輕輕咬牙。

隕星者眼神灼灼地看著模樣悽慘的蒙蒂:「當然,還是很冒險,你出現的時機太狡猾,絞鎖成型太快,我連反制的機會都沒有,差點就直接暈過去了。」

蒙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裡浮現疲憊。

「狗娘養的,」亡號鴉躺在地上,失落地道:「如果不是太倉促我該提前幾天,做幾枚劇毒箭頭的。」

「哼,」尼寇萊扯起嘴角,開始默默包紮傷口,「你知道自己輸在哪兒了嗎。」

蒙蒂沒有說話,微微握緊燒傷的雙拳。

「你做了太久的斥候哨戒,習慣了保持絕對安全的距離。」

尼寇萊似乎有些感傷,他的手上動作微頓:「你習慣了從背後下手,一擊必殺。」

「我猜你都快忘了,面對面流血廝殺,是什麼樣的滋味了。」

「是麼。」

亡號鴉先是微微蹙眉,隨後疑惑地開口:「但是你,刺頭,你……」

「你什麼時候,能一邊開戰,一邊考慮這麼多了?」

尼寇萊搖了搖頭,眼中情緒複雜:「一個指揮官,永遠要比別人多想一步。」

「你不一樣了。」蒙蒂竭力坐起身體,忍著疼痛呼出一口氣,不甘心地道:「像卡斯蘭一樣,一個用腦子戰鬥的人……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一臉討嫌,人見人厭,殺人紅眼的刺頭嗎?」

尼寇萊勉強笑了笑,吃痛拔出小腿的弩箭。

「現在能說了嗎?」

隕星者撕開衣物,將小腿的傷口捆緊,旭日軍刀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為什麼?」

「為什麼背叛我們。」

蒙蒂絕望地閉上眼睛,把後腦仰放回地面。

「這還重要嗎。」

「我們已經這樣了,」亡號鴉的嗓音疲憊異常:「趕緊動手吧。」

「結束它。」

尼寇萊沉默了一會兒。

他轉過頭:泰爾斯昏迷在地上,一動不動。

下一秒,隕星者綁著傷口的雙手上猛地用力,把小腿紮緊:「這非常重要。」

「因為我是你們的隊長,」隕星者眼神如刀,從傷口處慢慢轉移到蒙蒂身上,如有實質:「是你們的頭兒。」

蒙蒂鬨笑起來,在地上緩緩擺頭:「可笑,你倒是喜歡敘舊……」

尼寇萊突然提高音量,大力打斷他:「因為我才是白刃衛隊的指揮官!」

「白刃之首!」

他表情扭曲,咬牙切齒:「我才該是那個一直帶領你們、保護你們、鞭策你們的人。」

「內德他娘的蒙蒂!」

尼寇萊狠狠一拳,砸在身邊燒得面目全非的地面上。

他鬆開牙齒,輕輕喘息。

男人的蒼白臉色沉了下來:「而如果……如果你們中任何人出了問題,那都是我的責任。」

「我失敗了。」

亡號鴉輕輕一震。

尼寇萊把手伸到胸甲中,死死捏緊一塊小小的石頭。

他竭力維持著表情不變,聲音略有哽咽:「而我……我需要知道為什麼。」

「我需要知道,需要知道,」尼寇萊頓了好一會兒,這才黯然開口:

「為什麼。」

大地上回復了寂靜,只剩下微風吹過岩縫的悲哀嗚咽。

「哈哈哈哈哈,」蒙蒂重新睜開眼睛,望著澄藍的天空,他的笑聲有些苦澀:「刺頭,你真的變了。」

「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能幹掉卡斯蘭了即便是年老的他。」

尼寇萊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握著那塊石子的手越捏越緊。

「看得出來,無論是戰鬥還是……你都已經全面……超越卡斯蘭了。」

亡號鴉眼神縹緲:「哪怕是『撼地』的全盛期,也不過就是現在的你而已明明哪裡都不突出,明明平時毫不起眼,明明看著平平常常,但一到實戰,無論順境,險境,先手,後手,無論什麼樣的敵人,只要站在大地上,他們就是打不過他。」

蒙蒂失聲嗤笑:「更糟,也更好。」

尼寇萊又是一拳砸在地上,帶著微微的憤怒:「別再提他了。」

「今天過後,你有的是時間跟他當面懺悔。」

回答他的是蒙蒂的悽然大笑:「哈哈哈哈……問題來了,刺頭……」

「你這麼崇拜他,崇拜『冰山』?」

亡號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你真正了解過他嗎?」

尼寇萊輕輕蹙眉。

蒙蒂竭力抬起上身,挪動著靠上一塊矮岩,他的下巴被燒傷了,讓他的笑容多了些不祥的意味:「你知道,卡斯蘭·倫巴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嗎?」

尼寇萊心中一沉。

他想起六年前的那一天,卡斯蘭在英靈宮裡,永遠停止了呼吸。

蒙蒂輕聲嘆息,眼裡是無盡的憂傷和感慨:「我真懷念那一天啊……」

「刺頭,我們正式發下刃誓,從衛隊候補,正式成為衛隊新人的那一天。」

尼寇萊心有所悟,他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

只聽蒙蒂幽幽地道:「至少,那天的我們,還有得選擇。」

「而那一天之後,我的未來,我的生命就再也沒有了光明,」他默默出神:

「只余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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