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牙營地的火勢小了,但黑煙依舊持續不斷。

傳說之翼的部屬們站成陣勢,疑惑地看著他們身邊這群狼吞虎咽的囚犯們,而僱傭兵們則小心翼翼地站在更遠的地方。

「發生什麼了?」

塔爾丁死命往嘴裡塞著一截乾糧,甚至連喝水都顧不上了:

「這算……臨別飽餐?」

他吃著吃著,往遠方的沙丘下方看了一眼:

那是兩大一小的三個身影。

前兩者站得很僵硬,小的身影則盤腿坐在地上,同樣狼吞虎咽。

身旁的塔爾丁搖了搖頭,繼續埋頭苦吃。

「有什麼關係嗎?」

小巴尼抓起一塊硬麵包,眼神若有所思:

「比起今天,我想不到什麼更糟的事了。」

薩克埃爾坐得離他們都要遠一些,他咀嚼著嘴裡的肉乾,緊緊盯著遠方的三人。

「如果我要……進……白骨之牢……」

一旁的快繩一邊大快朵頤,一邊淚流滿面:

「至少不留下,嗚嗚……你的肉乾我能咬一口嗎,謝謝……嗚,我是說不留……草,不好吃……不留下遺憾,嗚嗚……」

他真誠的哭聲讓所有人都皺起眉頭。

正在此時,小巴尼卻放下手裡的麵包,幽幽開口。

「你為什麼回來?」

王室衛隊的所有人都僵住了,只餘下快繩一個人胡吃海塞。

小巴尼抬起頭看向刑罰騎士。

「你不會以為,一起干翻了幾個人,我們就能回到過去吧?」

先鋒官目光灼灼:

「你覺得一切還能像以前那樣?兄弟情?同袍義?」

貝萊蒂為難地拍了拍小巴尼的肩膀。

後者冷哼一聲。

薩克埃爾沒有說話,他只是盯著遠處一動不動,臉上與肩膀上的傷口清晰可辨。

「所以你怎樣,」巴尼諷刺道:

「還想著殺死王子?」

刑罰騎士微微一顫。

「而你依舊什麼都不準備告訴我們,哪怕我們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

一旁的貝萊蒂嘆了口氣,勸道:

「巴尼。」

薩克埃爾沉默著,衛隊的眾人也沉默著。

只有快繩一個人沒心沒肺地吞完自己的食物,偷偷向身邊人的食物伸手的時候,被塔爾丁一把打了回去。

「巴尼,」終於,刑罰騎士抬起頭,目光恍惚:

「別問了。」

小巴尼一怔,隨即咬牙:

「你這個混……」

但他被打斷了。

「你知道麼,這世上曾有一個災禍,它無形無體,卻無窮無盡――因為它活在每個人的思想里。」

那一刻,包括快繩在內,所有人都怔住了。

「睿智如托蒙德王子,勇武如英雄耐卡茹,都對它束手無策。」

刑罰騎士看向虛空,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深寒: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

「星辰王國,才越安全。」

他的話音落下。

留下久久不散的沉默。

與不盡的風沙。

然而遠處,沙丘下面的三人卻遠遠沒有這樣的氣氛。

當泰爾斯辛辛苦苦地把第五塊肉乾撕開的時候,他甚至能感覺得到,頭頂的兩對目光散發出利刃般的寒氣。

逼得他不得就著水兩口吞掉。

王子毫無形象地用袖子擦乾嘴巴,途中碰到被快繩打腫的部分,不由得齜了一下牙。

傳說之翼與僱傭兵首領站在他跟前看著他吃飯,一者背著雙手,一者抱臂而立。

兩人對視一眼,眼神越發不耐煩。

泰爾斯打了個飽嗝,在被兩人的目光撕成碎片之前,好歹開了口:

「鑰匙。」

這個詞讓羅曼和瑞奇俱都一愣。

「什麼?」瑞奇疑惑道。

泰爾斯接下來的話讓瑞奇臉色一變:

「那把打開黑牢,乃至打開出口的鑰匙。」

「如果我沒記錯,你之前跟釺子說,你們恰好找到了營地之外的另一把鑰匙?」

王子注意著兩人漸變的臉色:

「但當你告訴我,命運是一座更大的監獄,而你有打開監獄的,也許是唯一的鑰匙……」

泰爾斯眯起眼睛,指了指表情越來越難看的傳說之翼:

「我就不禁在想:如果『鑰匙』真的只有唯一一把呢?」

那個瞬間,就好像有人往空氣里敲了一記重錘。

瑞奇的眉頭狠狠皺起。

傳說之翼呆站著,一動不動。

泰爾斯又打了個嗝:

「嗷,吃多了,抱歉――然後我循著這條線索,往回倒推,回憶發生的一切。」

少年的手指慢慢轉移,指向早已合上的白骨之牢出口。

泰爾斯眼前一亮;

「你猜怎麼著?所有的蹊蹺,就一件一件地連上了。」

王子帶著微笑,語氣里有些輕鬆與戲劇性,但顯然其他兩人都沒有什麼幽默感。

他們只是冷冷地盯著泰爾斯。

看得出來,心情相當不好。

泰爾斯左右看了一眼,尷尬地收回沒人捧場的笑容,乾巴巴地嘿嘿兩聲。

「瑞奇你走出監獄之後,不急著逃跑,還悠然自得地等待所謂的『時機』?」

僱傭兵首領的臉色越來越糟。

「而本該帶著輕騎兵在荒漠裡搜索我的威廉士,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了這裡?」

他面前的傳說之翼越發陰沉。

可泰爾斯再接再厲,一句接一句地打擊著兩人:

「威廉士出現之後,他哪怕連我的存在都不管不顧,只是隱晦卻急切地抓著你問『任務』怎麼樣了?『意外』是什麼?」

少年再看向瑞奇,面帶得色:

「在壓倒性的騎兵大軍面前,你則毫無自覺地把根本不在手上的我作為『人質』籌碼,囂張地威脅著大名鼎鼎的傳說之翼――也許因為你不是在威脅他,而是在向僱主交接任務?」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眯起眼睛:

「而就在剛剛,我特意跟你們兩個都提了提白骨之牢的事情。」

羅曼跟瑞奇又是齊齊一愣,回憶起剛剛的事情。

泰爾斯嘆息道:

「威廉士,你對他帶著黑牢的囚徒出現在這裡的蹊蹺事實無動於衷,對黑牢為什麼會被攻破視而不見。」

「瑞奇,你則對同樣有烙印的塞米爾毫不擔心――好像你有信心哪怕塞米爾身份被揭穿,也有辦法全身而退。」

「而你們好像同時忘記了我們剛剛走出來的,那個該死的白骨之牢出口?」

「看?」

泰爾斯揚了揚手上的肉乾,一把咬進嘴裡:

「太多疑點,太多蹊蹺,以至於事情變得很清楚了。」

起初,羅曼和瑞奇還會交換眼神,交換不滿與怒火,甚至張口欲言。

但隨著泰爾斯的話越來越多,理據越發充實,他們已經不再對視,只是怔怔地看著地面。

泰爾斯拿著被撕咬過的肉乾尖端指了指瑞奇,又指了指羅曼:

「你們倆由始至終就是串通好的――從你毫無障礙地取得進黑牢的鑰匙開始,到他站在這裡看著刃牙營地燃燒。」

泰爾斯說了一長串,看著對面兩人近乎石化的表情,終於心滿意足地點點頭,抓起水袋喝了一口。

兩人沉默著。

時間仿佛過去了幾個世紀。

終於,傳說之翼閉上眼睛,嘆出一口長氣。

他向著瑞奇伸出手,攤平掌心。

另一邊,災禍之劍的首領則不甘地看著少年,帶著一臉吃了大便的表情,從懷裡掏出了那個泰爾斯再熟悉不過的晶綠色長方條。

鑰匙。

泰爾斯笑了。

「你不愧是從復興宮出來的,」羅曼冷冷地從瑞奇手裡接過黑牢的鑰匙:

「天生的狡詐。」

泰爾斯挑挑眉毛,把最後一口肉乾咬進嘴裡。

「不,這只是再簡單不過的觀察和推理了,」他含糊不清地道:

「我想,只要是正常人,就都能看出來吧。」

這話讓羅曼的表情更加難看。

一旁的瑞奇長長嘆息。

「鑰匙?」

他無奈地笑起來,哼聲搖頭:

「哈哈哈哈……」

「就因為一把該死的鑰匙?」

瑞奇的笑聲停了,他咬著牙呼出一口氣,不忿而不滿地看著羅曼:

「所以我告訴過你,不能因為知道黑牢真相的人少就忽視這一點,至少演上一出失竊的戲碼,可你那該死的自尊……」

羅曼冷哼回敬:

「而你就帶了一大群『遊客』進去免費參觀,還拿著鑰匙在每個人面前炫耀五分鐘?」

泰爾斯斜著眼看著兩人的爭吵。

他們……

比想像中還要熟悉彼此呢。

思緒發散間,傳說之翼扭過頭看向泰爾斯。

「所以你知道了,『王子』。」

威廉士男爵冷冷地道:

「刃牙營地是我們毀滅的。」

那個瞬間,被他鋒利而幽深的雙眼盯著,泰爾斯只覺得脊背發寒。

只見傳說之翼抬頭望著四周,向急急等待他的屬下做了個暫緩的手勢。

「那你怎麼還敢,肆無忌憚地揭穿我們的陰謀?」

羅曼低下頭,注意四周的同時語含威脅:

「你還真的以為,無名者能保護你?」

瑞奇站在他身旁,對少年露出一個同樣不懷好意的微笑。

泰爾斯心中一凜。

他咽了一口唾沫:

「不,但我以為,你想要的東西能幫我。」

傳說之翼冷哼一聲:

「那我想要什麼?」

泰爾斯頂著他的目光,頗覺艱難地舉起手指。

羅曼和瑞奇雙雙扭頭,循著泰爾斯的指向,隨即皺起眉頭。

只見王子指著荒漠遠處冒著煙的堡壘群落,輕聲道:

「刃牙營地。」

羅曼和瑞奇再次沉默下來。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

「曾經的經歷告訴我,如果一系列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那它們一定是有所關聯的,一定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索橫亘其中,連接一切。」

「一開始我以為,我就是那條線索,因為秘科想要我的回歸,詭影之盾想要我的秘密,北地人想要我的身份價值……」

泰爾斯抬起頭,直直望向瑞奇:

「可漸漸地,你們出現了,你們莫名其妙的入局把一切都混雜在一起,梳理不清,讓我以為是巧合把我們聯結在一起。」

災禍之劍的首領若有所思。

「但如果……不是巧合呢?」

泰爾斯話鋒一轉,眼中泛出警惕:

「如果你們出現,依舊是因為我呢?」

羅曼與瑞奇對視一眼。

少年翹起嘴角:

「然後我就想到了,你們災禍之劍,不,鮮血鳴笛首先是一支僱傭兵,其次才是個loser互助會。」

瑞奇頓時一愣。

他隨即不滿抗議道:

「嘿!」

但泰爾斯沒有理會他,自顧自地道:

「對,你們是『販劍的』。」

他表情認真,一拳頭捶在自己的手掌心裡:

「如果你們今晚的目標,首先是僱主的意願呢?」

「其次才是獄河之罪,才是黑劍,才是白骨之牢里的秘密,才是薩克埃爾?」

泰爾斯抬起頭,變得無比嚴肅:

「那麼像你們這樣實力雄厚,支撐得起連場大戰,甚至能把刃牙營地攪亂的百人團,最有可能被誰僱傭?」

瑞奇已經抿起了嘴。

少年說得有些乾渴。

他抄起水袋,卻發現已經空了,不由得輕輕皺眉。

但出乎意料,下一秒,一個沉甸甸的水袋就被扔進他的懷裡。

泰爾斯抬起頭,發現傳說之翼收回手臂:

「繼續。」

少年挑了挑眉,灌了一口水後迫不及待地道:

「瑞奇,你告訴薩克埃爾,一百多年前,你們的首領跟星辰的紅王做了交易,災禍之劍才得以在西荒以僱傭兵的身份藏身。」

「你也曾告訴酒館老闆坎帕,你知道『我家』酒館的底細,你知道那是一百多年前,被紅王趕下台的『征北者』艾麗嘉女王及其殘黨的調度中樞――說得如同你親眼所見。」

瑞奇表情微動。

泰爾斯嘆了口氣:

「我猜它們不是巧合,是麼?」

瑞奇看向泰爾斯的表情已經越來越凝重。

泰爾斯做了個深呼吸,感受了一下稍微恢復的感官與平衡,重新從地上站起來。

他認真地看著瑞奇:

「所以我猜,一百多年前,災禍之劍來到西荒不為別的,而是接受了紅王的僱傭,為他瓦解征北者的餘黨?」

沒有人說話。

風沙微揚,遠處的馬兒發出不安的啼叫。

瑞奇突然發聲:

「更簡單。」

泰爾斯疑惑道:

「什麼?」

瑞奇抬起頭,看著荒漠上空的初陽,感受著風沙的洗刷,感慨道:

「紅王是個不喜歡複雜的人,他讓丘・克拉蘇去西荒,只為帶回自己親姐姐,艾麗嘉女王的……」

僱傭兵眼神一厲:

「項上人頭。」

泰爾斯登時一陣凜然。

帶回親姐姐的……項上人頭。

他眼前又浮現出查曼王身邊的那把舊佩劍。

泰爾斯不禁開始思考「紅王」的稱謂來歷,又想起小的時候,基爾伯特對他說過的話:

【星辰的歷史,從來不乏血色。】

羅曼眼神冷漠,不言不語。

泰爾斯強忍著不去看他肩膀上的骷髏,試探著問道:

「那克拉蘇……他成功了嗎?」

瑞奇只是還給他一個神秘的微笑。

這讓泰爾斯心中一陣不適。

泰爾斯咳嗽了一聲,努力排除其他想法,回到正題:

「總而言之,鮮血鳴笛從建立之日起就跟星辰――或者確切地說,跟王國中央在西荒邊陲的利益密切相關。」

在兩人越發肅穆的眼神中,少年轉向羅曼:

「而另一位『販劍的』老兵告訴我,自從荒漠戰爭乃至血色之年後,刃牙營地就直屬於王室下轄的刃牙男爵。」

泰爾斯灼灼地盯著傳說之翼:

「十幾年來,藉助邊境的威脅與王室的支持,你的王室常備軍,真真正正把這裡變成了你的私土。」

「傳說之翼一個人的……刃牙沙丘營地。」

泰爾斯看著不動聲色的羅曼:

「更是王國中央插在西荒要害處,遙制西部諸侯的一把尖刀――無論是軍事,政治,還是商業上。」

傳說之翼默不作聲,只是炯炯有神地望著泰爾斯,近乎鋒利的五官仿佛自然最完美的雕刻。

泰爾斯吸了口氣,旋又呼出:

「可就這一個月里,我從荒漠到刃牙營地的路途上,見到了許多有趣的細節。」

泰爾斯對視著羅曼那雙漩渦般的琥珀眸子:

「比如星辰深入荒漠的王子營救隊,居然是互不咬弦的王室常備軍跟西荒的領主徵召兵相互牽制、共同組成的。」

「比如在刃牙營地的門口執勤站崗,收過路費的,居然是法肯豪茲家族的士兵,時間久得已經超過他們的役期。」

「比如西荒各地的軍隊運送來的補給多得有些誇張,甚至多到可以讓某些黑心商人走私出營地,去賺取差價。」

「比如開始在營地里執法巡邏的,負責把人抓進白牢的,是多年不曾插足刃牙沙丘的徵召兵,連執法的標準輕重都不清楚。」

王子的每一句話都讓瑞奇和羅曼的表情更深刻一分。

羅曼深呼吸了一口:

「你觀察得很多,也很細。」

「所以?」

泰爾斯笑了。

他低下頭,回憶起那個抽著煙斗的壞老頭子:

「當我還在龍霄城為質的時候,一位屬下曾告訴我:為了我能安然從埃克斯特穿越荒漠回歸,我父親已經跟三大家族為首的西荒領主們交涉過了,而他們絕對可信。」

羅曼狠狠皺起眉頭。

瑞奇則輕輕地呼吸著,似乎有些微的驚訝。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他說:復興宮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讓西荒的貴族們完全站在我們這一邊,迎接我的歸國。」

空氣仿佛靜止住了。

就連風沙也不再喧囂。

唯有遠處的濃煙還在緩緩上升,證明著時間的流逝。

下一秒,泰爾斯轉過頭,眼裡釋放出銳利的鋒芒:

「刃牙營地,對麼。」

那一刻,羅曼沒有說話。

但傳說之翼的眼中,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複雜光芒!

這讓泰爾斯越發肯定。

他觀察著對方的表情,緩緩道:

「凱瑟爾王,他完全或部分地交出了王室對刃牙營地的控制,放棄了在西部前線的主動權,從而換取了西荒諸侯的支持。」

泰爾斯出神地思考著自己從龍霄城聽政日開始,所經歷的一切:

「他換取了西荒各大家族,在戰後最大規模的兵力徵調與後勤動員;」

「他換取了西荒與王室合兵一處,深入荒漠、進逼自由同盟、威懾埃克斯特;」

「他換取了混亂不堪的荒漠東部,在長達兩三個月的時間裡,杳無人煙,寸草不生。」

泰爾斯心中一沉。

換取了……我的歸途。

少年不再想多餘的東西,他抬起頭。

「但是你,」泰爾斯的目光直直射向傳說之翼:

「羅曼・威廉士。」

「你並不開心。」

「特別是幕後交易已經達成,而西荒諸侯們浩浩蕩蕩,呼來喝去地入主刃牙營地的時候。」

他的語氣無比肯定。

羅曼慢慢地回望著他,目光冰寒。

「因為你早就把刃牙沙丘,視作你一個人的禁臠。」

泰爾斯的目光移向羅曼左肩上的獸人顱骨,重複著後者曾經對釺子說過的話:

「而任何想要從你手裡動它的人。」

「都要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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