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這個話題,基爾伯特的眼神認真起來。

「你想像不到北地人,尤其是伯爵以上的貴族們,他們是怎麼理解『軍事』,又是怎麼安排它的。」

說到這裡,泰爾斯的表情也凝重了起來:

「軍事課被他們分成了兩部分。」

「戶外和室內。」

泰爾斯的目光凝結在虛空中:

「貴族的軍事戶外課里,包含個人武藝和軍隊統率等。」

「占比極大,幾乎每天都有。」

泰爾斯掰開手指:

「挨揍,騎乘,衝鋒,射箭,打獵,巡視軍營,戰陣演習……當然,最後的幾個部分,星辰王子一般都沒份。」

基爾伯特眯起眼睛:

「挨揍?」

泰爾斯嘆了口氣,把腦里那個死人臉趕出去: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公爵回過神來:

「至於貴族的軍事室內課,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也吃了一驚……」

泰爾斯看向外交大臣,嚴肅地道:

「是文法,算術,幾何,天文……」

基爾伯特的筆停了下來。

「對,你沒聽錯,」泰爾斯皺起眉頭:

「如何讀寫,算術,識天氣、算距離……這些全部都被埃克斯特人壓縮,放在了『軍事室內課』里。」

基爾伯特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開始書寫:

「我確曾聽聞北地人習慣在戰爭課中學會讀寫,但即使是星辰境內的亞倫德家族……」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麼近的親歷者敘述……有趣。」

泰爾斯扯扯嘴角,晃晃肩頭。

「至於為什麼,根據某個死人臉所說,如果不懂讀寫軍令,不能算對人數,不曉地形地貌,不通氣候天文,」泰爾斯諷刺地勾了勾伸出的兩根手指:

「『那還打個屁的仗啊』。」

泰爾斯不忿地向後靠去。

誰能想像,看上去笨頭笨腦的尼寇萊,只要抬頭觀星,就能曉得還有多久到天亮以及什麼時候是突襲時機;只要粗粗一眼,就能算清楚眼前大地的坡度和騎兵衝鋒所需的準備;只要旗杆一立,就能弄明白現在的風向對弓弩射擊的影響?

(「隊里都知道,全是冰山逼著他死記硬背下來的,但他根本不知道裡面的道理,」這是英靈宮裡,某個跟新人們侃往事的白刃衛隊老兵:「所以野外偵查的時候,你們就直接問頭兒『哪邊是東方』得了,千萬別具體到『哪一顆是至明星』或『至明星為什麼指向東方』――以賽亞曾經很不給面子地問過一次,那天,他們當著蘇里爾王子的面打了一架……」)

(「什麼,你問後來怎麼了?後來啊,冰山想了個好主意,調解他們的矛盾:彼此握手五萬遍。」)

(「那天,整個白刃衛隊啥事兒不幹,就在宮門前集體罰站,看著他們倆面無表情地握手握手再握手,從早看到晚,輪流計數,差點數吐了……陛下知道了,就乾脆把餐桌搬了出來,邊吃邊看他們倆握手……」)

(「令人欣慰的是,那之後他們相處就和氣多了,頂多指著鼻子互放狠話,但再也沒打過架……」)

(「看,這就是刃誓之下的兄弟情啊,哎媽呀感動死我了……」)

(「嗯,時間飛逝,感人的故事講完了,來說說正事:今天敢在崗位上打架的,是哪幾個兔崽子來著?」)

而尼寇萊還只是半路出家――他甚至都不是貴族出身。

「至於幾何跟天文,雖然他們大部分時候是在古籍上來回,混雜了一大堆老掉牙的算例以及古代傳說,配以北地周邊的自然地理,你知道,『北地人少天氣冷,荒漠炎熱植物稀,星辰遍地是壞人,海里充滿大怪獸』的那一套……」

泰爾斯的嗓音沉重下來。

「但只要一扯上實際的、經驗的戰場應用,這些在我們看來淺顯的學問就會變得無比詳細實用。」

泰爾斯面色凝重:

「讀寫注重高效直接,算術在乎方便快捷。」

「至於幾何天文,比如衝鋒距離計算,坡度和射界測量,隊伍統計,戰損比估計,觀影定向,觀星識途,天氣預測,地貌觀察……」

公爵說到這裡,心情複雜地看了基爾伯特一眼。

「而軍事課里甚至還有外語和音樂。」

基爾伯特抬起頭來:

「外語?音樂?」

泰爾斯點點頭:

「你知道獸人語裡『小孩兒』怎麼說嗎?」

「北地人知道――『索里諾』,『索里那』,分別是荒漠和冰川的獸人語。」

「因為跟『雜種們』打交道的時候用得上。」

基爾伯特又是一凜。

「至於音樂,你知道,北地戰鼓和骨笛的種類就有好多種,」泰爾斯默默道:

「有粗獷蒼涼也有熱血澎湃,從衝鋒死戰到撤退收兵,從勝利慶祝再到葬禮送別,不一而足。」

「這就是北地音樂存在的意義。」

待客廳里又安靜了一小會兒。

「北地崇兵尚武,世人皆知,」這次輪到基爾伯特嘆了口氣:

「但現在看來,他們戰場常勝,所向披靡,絕非毫無來由。」

「別的暫且不論,至少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埃克斯特貴族,必然會是合格的戰場指揮官――無論精神氣質,還是能力素質。」

「他們不是文盲,更不是蠢材。」

基爾伯特感慨著,眼裡帶著最大限度的忌憚:

「是我們命中注定的……」

「可怕對手。」

這個話題有些沉重。

泰爾斯只能心情複雜地點點頭。

「所以,北地的歷史傳統,北地的禮儀法理,北地貴族的統治學問,」基爾伯特擺脫了感慨:

「還有他們最特別的軍事課,這些是您在北地所學到的?」

「不能說學到,只是知道,」泰爾斯勉強笑笑:

「畢竟,他們沒有真的把我當成王子悉心教導――至少在老烏鴉之前沒有。」

基爾伯特微微頷首,看向泰爾斯的眼神多了一絲憐憫。

「那麼,我們不妨來看看您在這兩個月,以及日後的長久時間裡所需的……」

外交大臣翻過許多頁,重新拿出一張寫得滿滿當當的紙。

「一般而言,星辰的貴族教育繼承帝國傳統,從『帝國七藝』延伸而出,自成一體,與北地大相逕庭。」

基爾伯特瞥向泰爾斯:

「但我會考慮您的北地教育經歷,殿下,稍作微調,稍作微調。」

公爵只得露出微笑。

基爾伯特同樣微笑解釋:

「一般,一名合格星辰貴族所需的知識,分為三類。」

三類。

泰爾斯在心底里點點頭:嗯,還行。

不多。

「第一,是基礎類。」

「其下分出文法、歷史、禮儀、古語和外語四門……」

泰爾斯微微蹙眉。

第一類就有四門?

有點多啊。

不過。

文法、歷史、禮儀……

「和北地還蠻像的嘛……」泰爾斯嘀咕道。

直到基爾伯特笑眯眯的下一句話:

「而文法作為第一門課,其下……」

「再分出……三個科目。」

泰爾斯霎時一頓。

什麼?

「等等等等,」少年公爵連忙阻止他的老師:

「你是認真的嗎?」

三大類,第一類就有四門,第一門就有三科……

所以,三乘以四再乘以三……

等等。

這不就是他夢裡那位慈眉善目、時常笑眯眯的,「別急,我今天只講兩點,嗯,首先是第一個大點下面的第一個小點,然後我先來講這個小點的第一個部分……」的大學輔導員嗎?

泰爾斯臉色一黑。

他上的到底是課還是分類學啊!

但是基爾伯特依舊淡定:

「禮貌,殿下,煩請讓我說完話。」

泰爾斯吃了個軟釘子,一臉僵硬。

基爾伯特還是那副笑不見眼的神情,繼續道:

「所以,文法課下分三科:語法,邏輯,修辭。」

還沉浸在挫折里的泰爾斯耳朵一動。

「等等,語法,邏輯,修辭……有點耳熟啊。」

王子先不去吐槽「三乘四乘三」的科目總數,而是觸發了另一段回憶。

基爾伯特回以疑問的目光。

「雖然只有幾個月……」

泰爾斯撓著下巴琢磨道:

「但是,結合北地的國情,老烏鴉重訂過我們,我是說,重訂過我的課程表。」

基爾伯特示意讓他繼續。

「文法,這是北地人最輕視的科目,」泰爾斯試探著道:

「但老烏鴉反其道而行,他特別把它從軍事室內課里拆了出來,還專門強調,文法要學三樣東西。」

基爾伯特突然笑了。

「讓我猜,他指的就是――語法,邏輯,修辭?」

泰爾斯點了點頭。

「對,但沒那麼細――北地人不喜歡――通常而言,老烏鴉會給我們一首詩或一篇短文什麼的,讓我們研究它的語法,說清楚作者的想法,總結它的邏輯結構,然後讓我們自己在修辭上加工它,重寫它。」

基爾伯特似乎想起了什麼,滿是懷念地頷首道:

「龍吻學院歷史悠久,而龍吻地少受戰火波及,數個世紀以來,更是西陸人文薈萃之地。」

「他們的文化受帝國影響極深,對帝國文明的保留也極多――某種程度上更甚我們。」

他讚許而欣慰地點點頭:

「感謝希克瑟先生,他省了我們不少事兒。」

「您也許沒注意,殿下,但六年前,我在這裡教給您的就是文法課的組成部分:無論是古帝國文和古詩體的語法理解,抑或是十四行詩的行文邏輯與修辭。」

泰爾斯恍然。

「既然您這麼說了,在文法課上我會酌情做出修改――希克瑟先生的處理就很得體。」

基爾伯特重新抬起眼鏡,低頭把紙張的日程表第一排全部打上標記:

「那文法課三科,讓我們……每周拿出六個上午吧。」

泰爾斯臉色一變。

等等。

六天?

王子苦起臉:

「既然時間緊迫,那我們不能放在歷史和禮儀課里嗎?你知道,文法這東西,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

可基爾伯特卻很是堅持。

「不,殿下,文法課的重要遠遠超乎您的想像。」

外交大臣依舊努力在紙上劃拉著課程安排:

「聽和說,這不難。」

「但難的是,在聽說之外,並不是人人都會思考、理解、表達。」

基爾伯特抬起眼睛:

「更糟的是,人人都以為自己會了。」

狡狐眯起眼睛:

「所以希克瑟先生有句話:『這世上大部分的矛盾衝突,都是因為某些人的文法課不及格』。」

「這就是為什麼,在聽和說之外,我們還需要讀和寫――這可不僅僅是識字兒這麼簡單。」

泰爾斯啞然。

好吧。

基爾伯特低下頭去整理他的課表:

「您生而高貴,殿下,但如果您連他人講出的話語都理解不全,連行文背後的邏輯都難以看清,連內蘊情理的修辭都一無所知,」基爾伯特輕哼一聲:

「那我貿然讓您去了解歷史,習得禮儀,把您推給整個世界,那是極不負責任的。」

基爾伯特似乎越說越來勁:

「若您不通語法,不解邏輯,不明修辭――或者更糟,你知曉以上三者,卻不知如何應用,更未從中獲益――那面對歷史和禮儀,面對不同的人、事、物,您依靠智慧作出的選擇就會很有限:不是衝動的盲從就是無知的反對,不是拙劣的模仿就是自以為是的不屑。」

「而它們都能歸為一類:誤解。」

「讓您變成自大的蠢貨。」

泰爾斯挑了挑眉毛。

我只是提個問題而已……

怎麼感覺……被教訓了?

而且……

泰爾斯不禁心想:

這個時候的基爾伯特,還真像……老烏鴉本人啊。

基爾伯特的話還在繼續:

「相反,如果您通曉文法,那無論歷史禮儀,人情世故,學起來就都是事半功倍,一點就透。」

「而非像大部分人一樣,只憑直覺與運氣,渾渾噩噩地活在這世上,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基爾伯特話鋒一轉,臉色一暖:

「請記得,殿下,這不是為眼前,而是為長久。」

泰爾斯被說得一陣頭大,忍不住向後靠去。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

都對。

「所以文法課就這麼定下了,那麼基礎類里,就剩下另外三門:歷史、禮儀、古語和外語……」

基爾伯特頓了一下,放下手持眼鏡:

「我相信,老烏――希克瑟先生也有做出相應的調整?」

歷史、禮儀、古語和外語……

三門。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對,他的第一節課就是講歷史。」

「但他的歷史不止是北地人傳統的寓言故事,只告訴你發生了什麼,而你需要記什麼,得到什麼教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誰在裡頭功績最大最需要記住之類的馬屁詞兒……」

泰爾斯說著說著,也漸漸被勾起了懷念:

「相反,老烏鴉所講解的每一段歷史,都引出一個主題,然後他止步於此,回頭來逼你思考。」

他越說越入神:

「法律的成因、信仰的基礎、統治的界限、勝負的意義……所有你只看流水敘事、只讀英雄讚歌、只翻既定結論時看不到,更想不到的東西。」

也許是出於對老師的尊敬,也許是剛剛說了太多口乾,這次基爾伯特沒再多說什麼。

「很好,那歷史課就每周三次,三個晚上,我們只需要調整一下歷史的重點,不妨從帝國的兩百零八位皇帝和星辰的三十九位國王開始……」

基爾伯特愉快地把日程表的三個格子勾滿。

等等。

多少?

泰爾斯的臉頓時黑了下來。

沒錯,他是讀到過不少帝國皇帝們的事跡,但是……

兩百零八位?

看著基爾伯特笑眯眯的神情,泰爾斯無力地呼出一口氣。

「禮儀課是金克絲女官上的,里斯班伯爵得空的時候也會出現,據說經常會請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貴族和貴婦來……」

泰爾斯無精打采地道:

「本來這些課我經常翹,自己跑出去看書自學……」

同時躲避耳目,試探英靈宮的漏洞。

跟隕星者鬥智斗勇。

「但老烏鴉來了之後,他告訴我們,雖然枯燥,可禮儀課不止是禮儀,至少不止是教你怎麼見面行禮,點頭鞠躬,」泰爾斯精神一振:

「這裡頭包含著倫理、道德、貴族規則與宗教傳統。」

「是真正的『北地之道』。」

「這麼一看,就算北地人的禮儀課也不無聊了,因為它反映的是北地人所看重的東西:他們告訴你,作為一個北地領主,什麼時候要殺人,什麼時候能赦免,什麼時候得打仗,什麼時候須和平。」

「所以在他的眼裡,禮儀不止是禮儀,而是約定俗成又不言而喻之物,是埃克斯特的新舊法理,貴族的規則階序,封君的責任義務,封臣的權利自由,比如說……」

泰爾斯的眼神聚焦起來:

「耐卡茹的共治誓約。」

它映襯的,不止是冷冰死板的規則本,更是溫熱鮮活的行動者。

是真真正正的……

政治。

它就好比……

泰爾斯的眼前突然一陣模糊。

【加芬克爾的所謂『說明』和『索引』,這些所謂不言而喻的默契因素,它在『行動』與『場景』之間構建了一座橋樑,讓人和環境之間相互反射,共同建構……比如大家都要遵守的公共禮儀……】

泰爾斯死命搖搖頭,把這片距離這個世界已經太遙遠,也太高深的記憶扔回大腦里。

從西荒歸來,不知為何,他六年里漸漸沉寂的舊日記憶,又像壓力積滿的火山一樣,開始不時翻滾湧來。

就像回潮一樣。

泰爾斯按著額頭,一面驅除剛剛的眩暈,一面心生疑竇。

回了星辰就這樣……

這是……

巧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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