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鬼坑道里,泰爾斯和哥洛佛面面相覷,難以置信。

其他人們則疑惑不已。

「你們認識?」豪瑟大叔目光狐疑。

「他們認識!」查德維祭司大大鬆了一口氣。

「你們都叫懷亞?」多蘿西語氣好奇。

「他們都叫懷亞!」希萊一臉鄙夷,她的手套重新出現在雙手上。

「對,我們認識,而且就是因為同名才認識的,」泰爾斯尷尬回頭,向周圍的居民們舉手示意,「沒關係的,沒事的,都是老朋友,沒啥大不了的,沒必要圍觀……」

但他顯然號召力有限,坑道里無人聽從他的呼籲,人們依舊圍著這個出入口,望向哥洛佛的眼裡充滿敵意。

「那好吧,額,懷亞,你先放下刀怎麼樣,你嚇著他們了,」泰爾斯向大小姐投去求助的眼神,可希萊只是一臉鄙視地扭過頭去,「還有你的同伴……落日啊,這是怎麼一回事?」

泰爾斯驚詫地看著羅爾夫懷裡的女人:渾身鮮血,奄奄一息。

坑道里的「屍鬼」們發出一陣陣私語。

羅爾夫為難地望向泰爾斯,眼裡有請求,也有愧疚。

「這是特托,懷亞大人,你記得嗎,」哥洛佛有些不情不願,「我的小……弟弟。」

泰爾斯反應過來:「特托?噢,當然,特托!但你抱著的是誰?」

「這是,額,這是特托的……」

正在哥洛佛頂著羅爾夫的怒目,猶豫著要說「老相好」還是「媽媽」的時候,羅爾夫懷裡的傷者虛弱地睜開眼睛。

「他,他在嗎,」她痛苦地咳嗽一聲,「查德維?」

眾人齊齊一愣,坑道里安靜下來。

一臉驚訝的查德維祭司撥開左右的人,走上前來。

「什麼?誰?誰在叫我的名――」

查德維祭司的聲音瞬間收住。

「小,小刀子?」

他震驚地望著羅爾夫懷裡的人:「怎麼是你?」

重傷的女人精神一振,強撐出笑容:

「老朋友,你果然在這兒,老娘到底是走運了一回,」她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顯然在強忍痛苦,「行行好,別再那麼叫我,至少別在今天。」

坑道里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

查德維急急忙忙地趕上前去。

「我不明白,你不是該在王都當老大嗎,怎麼――落日啊!你的手怎麼了?」

「當老大的一點代價……操啊,輕點!疼死老娘了!」凱薩琳痛嘶著。

「你們認識?」泰爾斯警覺道。

「他們認識。」哥洛佛冷哼道。

「那她也叫懷亞嗎?」多蘿西迷惑道。

鐺!鐺!鐺!鐺!鐺!

身後傳來的刺耳聲響逼得所有人捂耳回頭:迦達瑪大娘正抓著跟她一般高的鍋勺,氣勢洶洶地敲打著煮食用的鐵罐。

「你們都傻了嗎!人都這樣了,還不快把她放下來!」

鐺!鐺!鐺!

伴隨著敲打聲,迦達瑪的怒吼迴蕩在下水道里,小小的身軀仿佛蘊含無窮無盡的能量:

「閒雜人等,都給我散咯!」

――――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哥洛佛坐在火爐旁,一寸寸拆下帶血的舊繃帶,除了泰爾斯和羅爾夫,坑道里的其他人都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這個滿身血腥的傢伙。

「那個女老大指了方向,我們慌不擇路,也不知道走沒走對――為什麼那怪物一直盯著我看?」

泰爾斯回過頭去:

遠處的另一個火爐邊,沃尼亞克摸著頭上的腫包,不忿地望著他們,一見到哥洛佛向他看來,又連忙低下頭去。

也許因為,你剛剛打暈了他?

泰爾斯聳聳肩:

「他不是怪物――你們的傷怎麼樣?」

哥洛佛面色一動,按了按了腋下,像是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兒:「不礙事。」

你看上去可不是這樣。

泰爾斯轉過頭,角落裡的羅爾夫見他望來,羞愧地做出手勢:

【對不起。】

泰爾斯搖了搖頭,作出回應:

【你還好嗎?】

羅爾夫忍不住看了遠處一眼,猶豫著比出手勢:

【是。】

不,他不好――泰爾斯得出結論。

「所以,羅爾夫忍不住出手,救下了『幻刃』凱薩琳?」

「對,那個羊操的混――」哥洛佛聞言不忿,但話說了一半就結巴起來,「額,啞,羅爾夫提出建議,他說那個女老大是血瓶幫的,她清楚翡翠城街頭的各種門道……還有她替鳶尾花辦事,所以知道很多內情內幕,很有價值……而我們正兩眼抓瞎,很需要這樣的資源……噢,對了,她可能還知道那個黑衣人的身份……還有就是,她被自己人背叛,很可能為我們所用,我是說為您所用……所以,我們仔細商量過後,就決定果斷行動了,雖然冒險,但是值得。」

看著哥洛佛絞盡腦汁的樣子,泰爾斯眯起眼睛:

「羅爾夫,提出建議?是麼,他跟你『商量』了這麼多?」

哥洛佛一愣,轉過頭去:

「關於這個嘛,您知道嗎,他其實識字的。」

「噢……原來他識字啊。」泰爾斯的目光耐人尋味。

哥洛佛被王子盯得滿頭大汗,連忙轉移話題:

「對了!剛剛沒來得及問,但是您怎麼會在這裡?在這個……」

哥洛佛望望看不見盡頭的坑道,聞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好不容易才把「屎坑」兩個字憋死在嘴裡。

奇怪,在王都的下城區也是這樣。

這位殿下,怎麼專喜歡往破落旮沓里鑽?

「說來話長,」泰爾斯不再糾結之前的話題,他看向因陌生人而惴惴不安的斯里曼尼,「簡單來講,我在幫人逃命――這位大辯護師知道了某些不該知道的事,為此,空明宮想讓他閉嘴。」

「就像他們之前讓酒商和羊毛商閉嘴?」

泰爾斯點點頭。

「您應該派其他人來的,」哥洛佛略一猶豫,「如果是那個黑衣殺手來執行滅口,那您就危……」

「幸好他沒來,」另一個人――希萊・凱文迪爾小姐出現在他們身邊,毫不客氣推了一下泰爾斯,逼他給自己騰位置,「照你的說法,那個殺手去給血瓶幫洗牌了?」

哥洛佛嚇了一跳,認出這位大小姐的他緊皺眉頭,向泰爾斯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她……她跟我一起的。」挪開半個身位的泰爾斯尷尬回應。

一起?

哥洛佛的目光更迷惑了。

希萊大大方方、毫不避諱地在火爐邊坐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哥洛佛。

「額,小姐,你有什麼事嗎?」後者被她看得很不自然,不得不扭過頭去。

「對啊,你還有什麼事嗎?」希萊理直氣壯地反問道。

不明所以的哥洛佛又愣住了。

直到泰爾斯狠狠咳嗽了一聲,哥洛佛這才反應過來,不情不願地起身離開,去角落裡擠占羅爾夫的空間。

「按照這個懷亞打聽來的消息……」

希萊看著哥洛佛走遠,這才轉向泰爾斯:「無論是那個酒商還是羊毛商被滅口,都是血瓶幫出面,為詹恩收拾尾巴,清理後續,偽裝成自殺或仇殺。」

泰爾斯點點頭:

「與此同時,血瓶幫橫遭打擊,焦頭爛額。我不認為這是巧合。」

「我也不認為。」

「是王國秘科乾的?就因為血瓶幫在替詹恩干髒活兒?」

希萊沉吟道:

「有可能,如果血瓶幫自顧不暇,也就沒有精力幫空明宮跑腿,包括掩飾和隱瞞這些命案了。」

泰爾斯望向憂心忡忡的斯里曼尼:

「這就是個好例子:血瓶幫焦頭爛額,掩蓋羊毛商的命案時辦事不力,被我們的斯里曼尼先生抓到了蛛絲馬跡。」

「於是空明宮要滅口的人又多了一個,」希萊嘆息道,「我親愛的兄弟,簍子越捅越大啊。」

「還有我,」泰爾斯猜測道,「如果血瓶幫全須全尾辦事利索,那達戈里和迪奧普的死也許會被掩飾得更好,我也沒法輕易找到漏洞,順藤摸瓜找到斯里曼尼,找到知情者。」

希萊點點頭,繼續推測:

「那我猜,我兄弟一定很不爽,他認為血瓶幫拖了空明宮的後腿――你是對的,血瓶幫是最易突破的漏洞。」

「因此,就在貴主巡遊的這天,詹恩要給血瓶幫大洗牌,填上漏洞,防止王國秘科繼續見縫插針?」

「但他沒洗乾淨,」希萊淡淡冷笑,「因為你和你的懷亞們攪局,他洗漏了一張牌。」

泰爾斯點頭認同:

「是的,而現在,這張牌――」

「呃啊啊啊啊啊啊!查德維,你這個天殺的混蛋!」

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響徹整個坑道,驚得這裡的居民們紛紛側目。

泰爾斯和希萊都站了起來,在顫抖的火光中看向坑道的另一側:

「幻刃」凱薩琳奄奄一息、渾身是血地躺在一張大石台上,頭頂吊著一盞亮度刺眼、與這個坑道格格不入的瀝晶吊燈。

「該死,凱薩琳,我沒想到你醒得這麼快!」

查德維正在石台旁,他手持剪刀和鑷子,彎腰處理著凱薩琳腹部的傷勢,跟平素那個在神殿里吊兒郎當的落日祭司格格不入。

凱薩琳咬著牙抬起頭:

「你沒有更好的麻藥了嗎?」

「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查德維直起腰來,手套和圍裙上滿是鮮紅,「除非你跟我去神殿,那兒有足夠條件能處理你的傷情……」

「對,還能讓仇家立馬知道我在哪兒。」

凱薩琳在劇痛中呸聲:

「你tm是嫌我死得不夠快嗎?」

查德維望著石台上的凱薩琳,片刻後嘆了口氣,重新彎下腰:「好吧,我明白了,但我得提醒你,這會很痛。」

「小意思,老娘當年――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凱薩琳的慘叫聲震耳欲聾,泰爾斯和希萊面面相覷。

「你這樣我沒法操作――別抖了,小刀子!」穿著圍裙,舉著器具的查德維一臉焦急。

「啊啊啊――tm別再這麼叫我!」

「來個人幫忙,按著別讓她亂動!」查德維祭司別無他法,只得向其他人求助。

迦達瑪大娘左右張望,扔下對她而言似乎有些大的鍋子,擼起袖子:

「好吧,我來!」

「得了吧親愛的,」正在火爐邊給手術器具消毒的豪瑟大叔搖頭道,「就憑我們的個頭兒?」

迦達瑪大娘面色一變。

「沒人在跟你說話,老矮個兒!」

但她似乎也清楚問題所在,於是回頭呼喚:「波波?」

「嗚嗚嗚?」

波波――這個腦袋出奇地小的大個子――被叫到名字,興奮地從他蜷縮的牆角站起來,順便帶翻了一個水桶,撲通撲通地朝查德維奔來。

「讓那怪物離我遠點!」躺在石台上的凱薩琳尖叫道。

「謝謝,但你還是待在那兒吧,波波,」查德維也意識到波波不是最佳人選,不得不在對方失望委屈的眼神下舉手婉拒,「沒有別人了嗎?」

在波波地動山搖的躺倒聲中,沃尼亞克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但只望了一眼,就被滿石台的血腥嚇得縮了回去。

「抱歉查德維大人,我尿急!」

興許是剛剛哥洛佛的闖入過於嚇人,此時此刻,坑道里的居民們都躲回了各自的地盤,即便面對查德維的請求,也沒人願意出頭。

「別想了,查德維,」凱薩琳痛得精疲力竭,反倒哈哈大笑,「這地方就是個屎坑,你養大的這些怪物們膽小又懦弱……」

查德維皺起眉頭。

就在這時,羅爾夫掙扎著站起了身。

他面色複雜,一瘸一拐地走向手術台,向查德維舉了舉手。

「你來?你的腿沒事吧?」

查德維有些懷疑,他看了看泰爾斯,但還是點了點頭:

「很好,那就你吧,記得多跟她說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別讓她干擾我……」

羅爾夫的腳步霎時一僵。

什麼?

說,說話?

「干擾你落日女神她麻痹!」凱薩琳痛得面容扭曲,還不忘還口。

但查德維理也不理病人,催促羅爾夫道:

「別愣著,過來啊!」

可羅爾夫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哥洛佛看著羅爾夫僵硬的背影,長嘆一口氣。

草。

算老子倒霉。

他按了按胸前的傷口,正要忍痛站起來自告奮勇,但另一隻手伸來,把他重新按了下去。

「他們都很累了,」泰爾斯溫和地道,「還是讓我來吧。」

哥洛佛和羅爾夫齊齊一怔。

「好機會,趁著她受傷,神志不清,逼問些答案出來。」希萊在他身後悄聲道,泰爾斯皺眉以對。

「你?我得先提醒你,泰――懷亞大人,」查德維也愣了一下,舉著滿是鮮血的雙手,「這場面可不好看。」

「我知道,」泰爾斯來到石台前,望著上面的一片狼藉,撲鼻的血腥味兒讓他立刻皺眉,「我見過更糟的。」

好吧,這場面確實不好看。

「哈哈哈,」凱薩琳喘息著大笑,「我喜歡這小子臥槽啊啊啊啊!」

哥洛佛還想爭取一下:

「可是……」

「去休息,現在,胖墩懷亞,」泰爾斯的語氣不容置疑,「而你也是,額,特托?」

一分鐘後,泰爾斯清洗完畢,遵循查德維的吩咐來到手術石台邊上,收緊綁縛傷者的皮帶。

毫無疑問,凱薩琳的傷勢極其嚴重,且不提少掉的一隻手臂,她的腹部幾乎浸透了鮮血,上面十幾個細小的不規則傷口正往外滲著鮮血,有些還外露著刀片,而查德維只能小心翼翼地剪開衣服,儘量以最小的代價取出刀片。

「把束縛帶緊一緊,按著這裡,對,不用太大力,不影響我的操作就行……你的手穩嗎?一會兒我可能需要你扶住止血夾……」

查德維全神貫注地夾住一枚刀片,在凱薩琳止不住的顫抖中翻開一點皮肉,將它取出。

「這石台上刻著不同的神術祈禱式,由一塊瀝晶維持供能,實現清潔、消毒、儲血等功能,當然,它是神殿報廢下來的產品,年頭不短了,運轉不太良好,因此我可能隔一段時間就要親自祈禱以維持運轉……」

「你們能別閒聊了嗎?」凱薩琳不爽提醒他們。

查德維搖了搖頭。

泰爾斯照吩咐拉住束縛帶,按住凱薩琳的大腿,盡力不去看血肉模糊的場景,以免想起血之魔能師給他帶去的噩夢:

「她的傷勢怎麼樣?」

「手臂還行,」查德維將一枚刀片丟進旁邊的鐵盤,「她外傷經驗豐富,第一時間止血消毒……」

「還行?」凱薩琳面容扭曲。

「抱歉,除了少掉一隻。」

查德維語含諷刺地補充完。

「但如你所見,最麻煩的是腹部,傷口又小又多又密……這些刀片怎麼鑽進去的?我只希望不太深,別傷及內臟……」

「『亂神兵』乾的,」凱薩琳恨得咬牙切齒,「記得以前那個玩傀儡戲的遠東異能者嗎?專綁女人賣去鄉下的蛇頭?」

「不記得了。」查德維全神貫注地挑著刀片。

「在特恩布爾面前罵老娘婦德敗壞,說要裝進籠子沉河淹死的那個?原來他還有朋友,學的同一門手藝……」

「不奇怪,」查德維似乎特別討厭這些事情,「畢竟連你都有朋友。」

祭司開始夾取下一枚刀片。

凱薩琳面容扭曲,痛苦呻吟,查德維的鑷子和鉗子每動一下,她都疼得冷汗直流,而等到需要動剪刀的時候……

「啊啊啊啊啊啊啊!」

「按住她!」查德維咬牙道:「我快找到了!該死,這一片變形了!」

凱薩琳的掙扎力道大得驚人,泰爾斯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能堪堪按住她,直到查德維費勁地取出這枚刀片。

「她這樣太痛苦了,沒有多餘的麻藥了嗎?」

「已經是極限劑量了,」查德維搖搖頭,接過豪瑟送來的盤子,更換工具,「麻藥不同於其他藥品,從麻醉到謀殺只有一線之差。」

「那我們能不能物理麻醉……我是說,打暈她?」

泰爾斯想起跟亡號鴉的相處旅途,只覺得頸側和後腦隱隱作痛。

「來吧,小子,」凱薩琳精神一振,咬牙點頭,「下手痛快些!」

「你騎士小說看多了吧――額,抱歉,不是說你。」查德維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隨意,連忙住口。

泰爾斯搖搖頭表示不在意。

「昏迷和暈厥都是顱腦受損後的異常表現,跟血壓和神經密切相關,因人而異,」查德維回到唯唯諾諾的狀態,小心地解釋,「以她現在的狀態,相比起打暈,我們更可能打死她。」

凱薩琳冷笑一聲:

「胡說,我見過有的極境高手,他們能控制力道,安全地打暈一個人――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孩。」

面對凱薩琳,查德維又來了精神:

「是麼?那相比起這些高手『安全打暈』的人數,有沒人統計過他們還打死或打癱了多少人?再說了,我們這兒像是有極境高手的樣子嗎?」

查德維換完工具,重新開始取下一枚刀片。

「那也比這樣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凱薩琳咬牙呻吟。

「跟她說說話吧,」查德維看著她的樣子,於心不忍,「說什麼都行,讓她分散注意。」

泰爾斯一愣。

我?

泰爾斯盯著凱薩琳,面色複雜地點了點頭。

好吧。

他稍稍鬆開一隻手,搭上幻刃的肩膀:

「嘿,女士,看著我,你叫凱薩琳,血瓶幫的『幻刃』,對麼?」

凱薩琳忍著痛:

「我叫你爸爸!」

泰爾斯露出禮貌的笑容。

開場白受挫,沒關係。

他能另找突破口。

「所以,查德維祭司,你是怎麼認識這位老大――嗯,這位女士的?」

查德維頭也不抬:

「我們都是被神殿收養的孤兒,在神恩所下屬的救濟院長大。」

他微不可察地嘆息:

「只是我一直在裡頭,直到成為修士,再成為祭司。凱薩琳則早早離開了,因為……一些事。」

「一些事?」

凱薩琳失聲而笑,似乎忘卻了一點痛楚:「你是說,一口咬掉了某個老修士的鼻子,因為他喜歡在單獨告解時給女孩兒們『檢查身體』?」

查德維面色一緊。

「你本該告訴伊爾夏加嬤嬤的,而不是直接用暴力……」

「哈!對!然後那個老虔婆就會去找當事姑娘!」

凱薩琳狠狠呸了一聲,疼痛讓她的語速加快:

「她苦口婆心『反正他也沒真做什麼』『為了你好』『鬧大了,你的名聲也會毀掉』『醜聞會影響我們的預算』『救濟院關門了,孤兒們怎麼辦?』之後再溫聲細語:只要那女孩兒改換口吻,承認說是誤會,老虔婆就申請把那老修士調走,還能給她一個修女選拔的內定名額……呃呃呃啊!」

凱薩琳痛叫出聲。

「很好,這枚取出來了,」噹啷一聲,查德維向泰爾斯點點頭,感謝他的努力,「院長嬤嬤她,她不是壞人,她,她已經在力所能及的範圍里保護我們……」

「保護?哈哈,」被束縛在石台上的凱薩琳渾身大汗,依舊諷刺地大笑,「然後院裡的其他男修士們,無論是虧心裝傻還是不明真相,就一起義憤填膺『既然她是汙衊,為什麼還要調走玻門修士?為什麼她一鬧就有用,還有修女內定名額?就因為她是姑娘?以後壞女孩兒們效仿勒索怎麼辦?無辜的人怎麼辦?我們男修士的清白怎麼辦,生而為男就活該被歧視嗎?』」

查德維專心致志地挑著凱薩琳傷口裡的刀片,但泰爾斯觀察到,他的眉頭不住顫抖。

「大家議論了好久,好久好久,再然後,那個睡你上鋪的姑娘就不再夜夜哭泣了,」也許是疼痛難忍,凱薩琳咬牙切齒,眼中冒火,「因為她tmd自殺了!操!這玩意兒敢再痛一點嗎!」

凱薩琳弓起背,幾乎要繃斷束縛帶,而泰爾斯不得不用盡全力,才能把她堪堪壓制在手術台上。

查德維深吸一口氣,將另一枚刀片夾出來,帶出鮮血。

「所以,查德維――啊啊啊――最有效的方法不是找什麼嬤嬤舉報,」凱薩琳呻吟了一聲,「而是直接讓那老混蛋付出代價,讓他痛徹心扉,因為痛楚是他們唯一聽得懂的語言――操!」

又一枚刀片被扯出皮肉,查德維休息了一會兒,用袖口擦了擦汗。

「不,小刀子,不。」

他看著兒時玩伴,一臉懊悔:

「落日神使瓜哈爾多有教:痛楚,若非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毫無意義。」

泰爾斯聞言蹙眉。

凱薩琳諷刺道:「又是那套『我要受苦成聖』的苦修歪理?」

「不!伊爾夏加嬤嬤教過我們,瓜哈爾多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們總是輕視和忽略,發生在他人身上的苦難與痛楚。」

查德維痛心疾首地看著她:

「不僅僅是訴諸廉價的同情與感動,從而低估了他人所遭受痛楚的意義。」

「還包括迷失於快意的復仇與懲罰,進而高估了對他人施加痛楚的意義。」

泰爾斯聽得微微觸動。

「對我,也許是前者,對你,小刀子,大概是後者。」查德維長聲嘆息。

凱薩琳沉默了。

「小刀子。」

查德維站起身來,將用過一輪的工具扔進鐵盒。

「你,你真不該來這裡的。」

查德維搖搖頭,面露不忍。

凱薩琳呼吸加速。

「我不該來?」她不忿道,「如果不是我在血瓶幫里爬到高位,你和你的怪物們根本連這麼個破地方都找不到!」

「但你承諾過的!」

查德維咬牙道:

「當著伊爾夏加嬤嬤的墓和落日女神像的面,你對我說過,你絕不把外面的恩怨,不把幫派衝突和黑道仇殺帶到坑道里……」

他眼神複雜:

「然而現在看看你,當你滿身是血地出現……你知道這些孩子們,他們已經很苦了……」

幻刃哈哈大笑。

「開什麼玩笑,查德維,你真以為這裡是什麼世外桃源,畸形聖地,怪物樂園?你難道不也是跟我一樣,把外面的政治和恩怨帶進坑道里來了?」

查德維一愣:

「什麼?」

但凱薩琳不再理會他,而是看向泰爾斯。

「謝謝你,年輕人。」

泰爾斯猝不及防,只得微笑回應:「不客氣。」

可凱薩琳接下來的語氣卻有些低沉:

「不,我是說,謝謝你――呃啊――謝謝你收留了他。」

「誰?」泰爾斯蹙眉道。

凱薩琳笑了,但隨即又痛哼一聲,臉上的表情來回變幻。

「但你以為,我會認不出他嗎?」

幻刃痛苦地咳嗽一聲。

「即便他挑掉了刺青,換了髮型,換了戰鬥的方式,甚至連名字都改得面目全非……額……但我怎麼會,怎麼會認不出自己親手帶出來的,最得力的屬下?」

凱薩琳虛弱地看向坑道里的另一個方向:

「隨風之鬼?」

什麼?

泰爾斯怔住了。

他忍著不去看凱薩琳所望的地方,但他知道,那是羅爾夫的方向。

「抱歉,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麼。」他搖搖頭。

凱薩琳痛苦呻吟,隨即哼聲而笑。

「小子,得了,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羅爾夫和那個壞脾氣的懷亞都對你畢恭畢敬,至於查德維,他剛剛叫你『大人』。」

泰爾斯抬起頭,看向正在清洗更換器具的查德維,後者眉毛一動,不敢抬頭。

「好吧,他不願意跟我說話,這我能理解,但是……」

得到短暫休息的凱薩琳長嘆一聲:

「告訴我,這些年,羅爾夫他過得好嗎?」

羅爾夫過得好嗎?

泰爾斯想起他和羅爾夫在監牢里的相遇,不動聲色地望了幻刃一眼,沒有回答。

凱薩琳明白了什麼,恍然而笑。

「所以,羅爾夫他們在那裡出現,並不是巧合吧?包括他救了我的性命。」

她直直地盯著泰爾斯:

「是你,或者你的主子事先知道血瓶幫要出事,所以才提前派人去弗格的地盤臥底。而你就等在這裡,等著他們把快掛掉的我抬回來,作為棋子――說吧,你們是誰的人?或者要利用我對付誰?」

泰爾斯微微蹙眉。

「血瓶幫?兄弟會?某個大商團?世仇?政敵?空明宮?抑或是那位從王都來的,蠻橫霸道、權勢熏天,一舉一動都把南岸領嚇得戰戰兢兢,把翡翠城壓得不敢喘氣的第二王子殿下?」

查德維忍不住看了一眼王子。

泰爾斯為這句話沉默了很久。

蠻橫霸道。

權勢熏天。

把南岸領嚇得戰戰兢兢。

把翡翠城壓得不敢喘氣。

好吧,她說的那個傢伙……

我怎麼不認識?

「不,不不不,也許我還想簡單了,」凱薩琳努力思考,目光凝重,「血瓶幫近期的損失和混亂,也是你們一手造成的嗎?」

好吧。

看來腦補永無止境。

泰爾斯只得嘆了口氣:「不是。」

凱薩琳凝視了他很久,最終悽然一笑:

「罷了,就算是,也沒有意義了。就像查德維說的,他人身上的痛苦……」

她搖搖頭。

泰爾斯看著她的樣子,表情複雜。

所以,這就是羅爾夫的前老大。

他豁出性命去拯救的人。

泰爾斯突然覺得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你們在倉庫里碰到的那個黑衣人,你認識吧,」想到這裡,王子沉聲道,「他是誰?」

「一個仇家。」

「就這樣?」

「不然呢。」

「你知道凱文迪爾背叛了你,對吧?」泰爾斯嘆息道,「你也知道,他們想要你的命?」

躺在石台上的凱薩琳倏然睜眼。

「很好,她狀態好多了,至少不再掙扎了,你繼續跟她說話,保持平穩――你說什麼?」端著器具盤子回來的查德維反應過來,面色大變,「誰,誰要她的命?」

「沒關係,查德維,」泰爾斯尷尬地笑笑,「我只是,只是在開玩笑。」

「真的?」

「繼續,查德維。」凱薩琳冷冷道。

「但是……」

「做你的手術!」凱薩琳怒吼道。

查德維微微一顫,低下頭去,繼續手術。

「所以呢,小子?你要把我送去空明宮……嘶啊……換取凱文迪爾的賞賜?」凱薩琳的目光帶著挑釁的意味。

泰爾斯望著她。

「不,但我想知道為什麼。」

泰爾斯目光灼灼:「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或者說,你做岔了什麼事,才讓空明宮的大人物下定決心,不惜冒著血瓶幫動盪大亂的風險,也要換掉你?」

取出一枚刀片的查德維猛地抬頭,臉色煞白。

兩人雙雙瞥了他一眼,嚇得他繼續低頭。

凱薩琳笑了,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

「好啊,讓你背後的主子來見我,我就告訴他。」

泰爾斯一皺眉頭:「我的主子……」

「是個大人物,貴不可言,而我無緣得見?」凱薩琳冷笑道,「猜到了,但你知道,凱文迪爾家每次也是這麼說的,大多數時候,我只能見到他的管家――直到我被他們拋棄,落到這步田地。」

凱薩琳眼中有恨,目光如刀:

「你家主子,管他是什麼樣的大人物,跟三色鳶尾花有什麼不一樣嗎?」

泰爾斯只覺得一陣頭疼。

他沉默下來,凱薩琳也沒有說話,而專注手術的查德維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一時間,石台周邊只聽得見剪刀和鑷子的聲音,時不時夾雜著痛哼與呻吟。

「他沒有改名。」

泰爾斯突然開口,凱薩琳吃力地抬起頭來。

「特托只是個假名、代號,就像『隨風之鬼』,」泰爾斯有些感慨,「事實上,從過去到現在,他還叫同一個名字。」

「米迪拉・羅爾夫。」

凱薩琳微微一怔。

但她隨即冷笑一聲:

「看來,羅爾夫跟上了更厲害的主人。」

「錯了,我不是他的主人,沒有人是。」泰爾斯沉聲道。

「看上去可不是這樣。」凱薩琳不屑搖頭。

「好吧,羅爾夫確實是去弗格的地盤上打探消息的,」泰爾斯轉向羅爾夫的角落,後者目光複雜地望著這邊,「但事實上,我不知道那兒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你會去,更不知道你將被自己人背叛,一敗塗地。」

凱薩琳悶哼一聲,恨恨咬牙。

「所以,我就更沒有命令他去救你,恰恰相反,我囑託過他,一切以自身安全為重,至於其他,情報也好,利益也罷,都不重要。」

凱薩琳目光一動。

泰爾斯嘆了口氣:

「但他依舊這麼做了,依舊選擇冒險衝出去救你,即便羅爾夫知道,面對那麼多敵人,包括那個黑衣人,他毫無勝算。」

凱薩琳冷哼一聲,一言不發。

但她的眉毛越來越緊。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是舊誼難忘還是報答恩情,抑或就是純粹的正義感作祟,還是就一時衝動……」

【你願意為我而死嗎?】

「也許都不是,」凱薩琳突然開口,語氣急促,「他可能只是,只是,只是覺得我會對你有用,畢竟他曾經了解血瓶幫。」

泰爾斯默默看著眼前窮途末路的幻刃,笑了。

「也許吧。但其實我想說,這樣也不錯,」泰爾斯笑容明亮,「因為我相信,在那一刻,羅爾夫做出了他自己的選擇。」

「而非其他人的。」

查德維再度拔出一枚刀片,激得凱薩琳目光一顫。

泰爾斯抬起頭,望著黑漆漆的坑道:

「就是他搭檔嘛,哈,可能會想揍他。」

凱薩琳閉上了眼睛。

「當然,至於他這麼做值不值得嘛……」

泰爾斯輕笑著搖了搖頭。

「嘛,不是我能置喙的。」

噹啷。

又一枚帶血的刀片落入鐵盤。

「年輕人,你背後其實沒有主子,對麼?」

泰爾斯蹙起眉頭。

這次,凱薩琳的聲音格外疲憊。

「而你的年紀……啊,我懂了,因為你就是他。」

凱薩琳抬起眼皮,氣息虛弱。

「那個讓翡翠城恐懼,令詹恩・凱文迪爾忌憚的大人物,」她望向泰爾斯的眼神慢慢變了,一如她不知不覺改換的語氣。「只有您,才能這麼特別,這麼洒脫,這麼豁達,因為這是你生來就有的特權。」

「特權?」泰爾斯一陣疑惑。

凱薩琳緊閉雙眼,笑容苦澀。

「因為他人的忠誠和情誼,對您這樣的人物而言,只是理所應當的祖傳之物,俯拾皆是,信手拈來。」

「跟我們這些臭水溝里長大,靠著彼此廝殺才能活下來的螻蟻,不一樣。」

泰爾斯一陣愕然。

他人的忠誠……

理所應當的祖傳之物……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星湖衛隊。

想起當他們向自己鞠躬行禮,口稱殿下的時候。

但在那一剎,他看著嘴唇顫動的凱薩琳,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開始理解羅爾夫的舉動了。

「你,大人,您能行行好,替我轉告他嗎?」

泰爾斯抬起頭。

只見凱薩琳默默地望著漆黑的坑道頂。

「羅爾夫不願意跟我說話,但是,但是,」凱薩琳一臉疲憊,「那天,那天我沒有讓他去紅坊街送死。」

紅坊街。

泰爾斯沉默了。

「我只是……那是……意外。」

噹啷。

又一枚刀片,混雜著血肉落進鐵盤。

但凱薩琳只是微微蹙眉。

幾秒之後,泰爾斯嘆息一聲。

「你知道嗎,他並非不願意跟你說話。」

凱薩琳眼神一動。

「事實上,他已經對你說話了,只是你還沒學會聆聽。」

泰爾斯輕聲道:

「就像以前一樣。」

重傷的幻刃不由得一怔。

泰爾斯笑著搖搖頭,重新緊了緊束縛帶。

幾分鐘的時間裡,石台前後一片寂靜。

「洛桑。」

凱薩琳的聲音傳來,讓泰爾斯疑惑抬頭:

「什麼?」

幻刃表情灰暗,語氣虛弱無力。

「您問起的那個黑衣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她面露恐懼,「但十幾年前,從特恩布爾老大開始,我們都叫他――洛桑二世。」

泰爾斯心思一動:

「洛桑?二世?」

這個外號很奇怪,就像「隕星者二世」,但是……

凱薩琳雙目出神:

「他是曾經的特恩布爾幫主最信任的保鏢,最兇悍的打手,最鋒利的劍刃,最可怕的殺手,專門為特恩布爾清理叛徒和異已,摧毀敵人和對手。」

「血瓶幫里的最強極境。」

保鏢,打手,劍刃,殺手……

最強極境。

泰爾斯聽得逐漸蹙眉:

「這個洛桑,他什麼來歷?」

凱薩琳吃力地搖了搖頭。

「除了特恩布爾本人,幫里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我猜,這是特恩布爾故意的,以維持洛桑的神秘莫測,震懾我們這些盤踞各方,桀驁不馴的異能者老大們,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他應該死了才對啊!」

凱薩琳的語氣惶恐起來:

「我一直以為,以為洛桑,還有特恩布爾幫主,以為他們在十幾年前的那個雨夜,就已經死在了廢屋……」

泰爾斯微微色變。

「死在了……」

那一刻,凱薩琳臉上露出深深的恐懼:

「……黑劍的手上。」

噹啷。

查德維終於將最後一枚刀片取出,滿頭大汗地癱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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