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來,你……」

泰爾斯長嘆一口氣:「你真的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

希來按了按濕潤的眼眶,表情恢復嚴肅,語氣不容置疑:

「我在說的是聯姻,權力,利益,局勢,政治,王國的平衡,翡翠城的將來,甚至陛下的野心!」

聯姻,權力,利益,局勢,政治……

泰爾斯只覺內心一沉:

「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

希來愣了一下。

「我年歲正好,身體健康,長相不差,最重要的是能夠生育――這還不夠嗎?人們對女人作為妻子的要求……噢,我懂了。」

少女凝視著目光灰暗的泰爾斯,恍然醒悟。

她的表情僵了幾秒,很快又被笑容替代: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泰爾斯,難道我們還要談什麼老掉牙的愛情和喜歡,相知和陪伴,花前月下和山盟海誓嗎?這可不是什麼科莫拉大帝和埃蘭納公主化敵為友終成卷侶的俗套愛情故事!」

泰爾斯沒有說話。

希來揮手哼笑,像是在說著最荒謬的事情。

「致命鳶尾在上,你多大了啊,泰爾斯,上過政治課嗎?背過星辰各大家族的歷史及其概況嗎?」

她加重語氣,就像一個成熟政治家在教育某個未經世事的小孩兒:

「你是國王之子,我是公爵之妹,我們活在現實里,理應比那些浪漫吟遊詩和冒險小說里才會出現的名詞高級些!」

但泰爾斯只是幽幽地望著她,沉默半晌。

「真的嗎,」王子面容沉靜,眼神深邃,「這樣的選擇,真的讓我們更……『高級』了嗎?」

他真誠地看向希來,眼神里甚少質疑和指正,更多的是疑惑與問詢。

希來瞪大眼睛,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的人。

幾秒後,倍感挫敗的她長嘆一聲,把臉埋進手套里。

議事廳里沉默下來,泰爾斯看著她的樣子,同樣心情複雜。

「是因為這個嗎?」

大小姐依然垂著頭,但她輕輕舉起左手,一把抽掉了手套。

「不,不,當然不是,」泰爾斯看著她手掌多出來的尾指,幾秒後才從不甚習慣的視覺衝擊里轉頭回神,「這跟你的手無關,你的手很好,沒問題,真的,我很喜歡它,額,不是那種喜歡……」

「那是因為什麼?」希來抬頭打斷他。

「因為……」

「是因為雅克嗎?」希來抓著手套,步步追問,「那個玩弄人心的變態怪物,它真的把你嚇出屎來了?」

泰爾斯一頓。

【相比起這世上最可怕最邪惡最恐怖的存在,相比起它用幾千年時間所發明建立完善的偉大魔法……而我祝您擊敗它,殿下,成為――邪中之邪,惡上之惡!】

泰爾斯想起斯里曼尼那痴痴傻傻的笑容,想起這位冷血狡詐的辯護師也許曾是個溫厚良善的普通人,想起命運――抑或是魂骨――對他的所作所為,只覺心情沉重,悲哀莫名。

「我確實不喜歡你那位『朋友』,也不太想再見到它,」泰爾斯收起回憶,搖搖頭,「但是,不,也不是這個。」

「那就是你心裡有別人了?龍霄城那個人稱『熱血沸騰』的北方婆娘?還是特巴克家那個天天端著架子裝硬漢的所謂女公爵?噢,還是說你其實不喜歡女人,沒辦法和我躺在一張床上?沒關係的,王國里這樣的婚姻配對多得是,只要不對外聲張,照樣……」

「不!」沉浸在糟糕回憶里的泰爾斯失口否認,「不是,都不是,只是,只是因為……」

「因為……」他想起什麼,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落日啊。

「因為這不是你。」下一秒,希來輕聲開口。

泰爾斯吃了一驚,不無詫異地望向她。

只見希來痴痴地望著自己那只有五個指套的手套,表情悲涼。

「我明白了,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答應我的,對吧?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你會做的事――就像詹恩不會大公無私地主動後退。」

泰爾斯愣住了。

「你知道嗎,我哥哥說你多愁善感,表里不一,前後善變,優柔寡斷……」

希來輕輕地、緩慢地、認真地,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

這還是泰爾斯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她的手:少女一個一個手指來,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到了最後,在另一隻手的幫助下,她才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小指,以及那微微顫抖,似不願意的尾指捏在一處,艱難地塞進同一個指套里。

她聲含感慨,左手又變回了五指:

「但要我說,你簡直是這世上最頑固執拗,最閉塞拘泥的傻蛋白痴,又臭又硬,不知變通,更不可理喻。」

泰爾斯沉默了。

「對。也許你們都是對的。」

「你這樣可活不長,你知道嗎,」希來笑了,她看著議事廳上銘刻著『科薩公爵問政於民』浮凋的大門,出神道,「你活不長的。」

泰爾斯沒有馬上回答,半晌才默默道:

「是嘛。」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說假如……」

希來轉過頭來,笑容慘澹。

「假如沒有眼前這些事,沒有我哥哥的事,沒有你父親的事,沒有空明宮,沒有復興宮,沒有仲裁,沒有攝政,沒有一切惱人的事情,只有我,還有你,」她盯著泰爾斯,目光灼灼,「那你會答應我嗎?」

泰爾斯不由一愣。

幾秒後,他艱難扭頭,避開希來的視線,擠出笑容:

「答,答應什麼?」

希來沒有回話,只是深深地瞥了他一眼。

少女想通了什麼,輕嗤搖頭,表情諷刺。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大廳里氣氛壓抑。

「我父親,他親口告訴過我,」他趕在對方之前開口,也不知道是真想作出解釋,還是只為逃離此刻的壓抑沉悶,「靠著婚約抵換盟友和忠誠,這種方式業已過時,得利有限,滿足不了他的胃口了。」

泰爾斯眼前浮現出巴拉德室里的幽暗燈光:

「他要的,是絕對的統治,你明白嗎?」

絕對的。

王子念及此處,略有出神。

而泰爾斯,你要在他那滿是無情業火的絕對統治里,破開一條路途。

在他把整個王國燒成灰盡之前。

「很好。」

希來聞言眼神一凝:

「你總算說了句人話。」

她支起手臂,輕聲嘆氣:

「而不是什麼『走你的路別走其他人的路』的無用屁話……」

「你哥哥不會有事的,」泰爾斯肯定地道,「理由,跟我幫助費德里科是一樣的。」

他認真看向怔住的希來。

「如果詹恩倒下了,那我父親就贏了,大獲全勝,無可逆轉。」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眼神篤定。

「而相信我,我不會讓它成真的。」

不會。

希來看著他平澹卻堅定的神情,起初有些驚訝,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什麼。

「你一個人做不來的,」女孩兒輕聲道,「你需要同盟――可靠的同盟。」

同盟。

同盟?

【可萬一你演得太好了……被你欺騙而支持你的人,他們會匯成滾滾浪潮,用名聲、立場、陣營、利益、關係、局勢,用一切裹挾你前進,不容你抗辯,不由你掌控,更不許你反悔。】

看著少女的態度,泰爾斯皺起眉頭。

「希來,坦率地說,你剛剛的那個主意,成婚什麼的……」

「我知道,」希來以手撫額,頗有些疲憊,「拜託,它沒有那麼糟吧?」

泰爾斯看著她的樣子,微微一笑。

「事實上,你不是第一個向我提出婚約的人。」

「噢,那還真是可惜啊,」希來先是一怔,隨即出聲嘲諷,「我來晚了,沒法擁有你那純潔無瑕的……第一次?」

泰爾斯也笑了。

「一點也不可惜,」王子回憶起過去,恍忽搖頭,「那樣的經歷,一次就夠了。」

「那麼糟?」

「比那還糟。」

「米蘭達・亞倫德沒那麼差吧?」

泰爾斯吃了一驚,皺眉扭頭。

「別奇怪我怎麼知道的,」希來一臉神秘嚴肅,但到最後還是不免嘆息,道出真相,「好吧,詹恩現在的下場,就是她父親過去的遭遇,所以我很能理解她向你求助,哪怕用婚約,懂了?」

泰爾斯沉默不語,陷入沉思。

米拉……

【既然如此,米蘭達・亞倫德,你願意做我的騎士嗎?】

【我願意,殿下。】

「我不得不承認她揮劍的樣子是挺帥,換了我也想要這樣一把劍,但是作為嫁妝,寒堡的境遇地位早已大不如往昔,而且……」

「不是她,」泰爾斯恍忽中打斷了她,「我第一次被求婚,是一個喜歡吸人血的醜臉老太婆。」

希來一怔。

「一個喜歡吸……醜臉……抱歉,什麼人?」

【背叛,才是同盟的真諦,】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摸了摸頸側。

「直到如今,她還是恨意深重,做夢都想把我吸干撕裂、吃干抹凈、嚼成碎了再吞進肚子裡消化。」

希來被這一連串用詞嚇了一跳,她轉了轉眼珠,用詞小心翼翼:

「額,是她沒法接受跟你分手,還是你拒絕人的方式實在太過分太絕情?」

泰爾斯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因為她,我做了個糟糕的選擇,錯誤的選擇,自以為是的選擇,很多人為此犧牲,死在北境的樺樹林裡,」泰爾斯想起曾經的過去,情緒低落,「因為我的選擇。」

而如果他那時沒有及時撥亂反正的話,沒法及時趕到斷龍要塞的話,將會有更多人死在邊境,死在之後兩國的戰爭里。

希來感覺到王子的情緒,她微微一笑:

「那從今往後就……更明智地選擇伴侶?」

希來言出必踐,以身作則,明智地沒有去問關於丑老太婆的更多故事。

然而泰爾斯聽見這話,卻愣了一下。

更明智……

「對,所以我要更明智地選擇,」泰爾斯盯著希來的臉,漸漸出神,「更小心,更仔細,更謹慎,更負責任,尤其是面對……我父親那樣的人。」

希來被他盯得微微臉紅,有些尷尬。

「對,那我們就一起合作,欺騙他,」希來努力改換話題,回到方才的語境,「我和你,我們合作,聯繫,溝通,密謀,然後保持低調,聽話,興許整點小摩擦來打消懷疑,我們藏好,躲好,迷惑他,誤導他,讓你父親以為他全盤掌控了你,然後終有一天,我們就……」

希來話語一頓。

泰爾斯回過神,挑起眉毛。

「就?」

凱文迪爾大小姐深吸一口氣,聳了聳肩:

「我們就行動。」

行動?

泰爾斯聽著她輕描澹寫的回答,久久無言。

「怎麼了?」

泰爾斯低頭閉眼,不讓對方看見他的神情。

【你最好明白,這不是什麼棋局或遊戲,這是真真正正的――戰爭。】

國王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而任何人,無論他姓甚名誰,位高几何,權重幾分,是睿智還是勇敢,是進取還是溫和,若自以為是,膽敢擋在戰場中央……】

「希來,你剛剛說,你和我,合作,欺騙他?」泰爾斯睜開眼,幽幽開口。

【都必將粉身碎骨。】

「對,欺騙他,就像我們合夥變魔術一樣,」希來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又燃起了拯救哥哥的希望,「聽著,我知道這聽上去很幼稚,也知道陛下不是那麼好騙過的,看你和詹恩慫成這樣就知道――」

「就像你之前騙我一樣?」

希來聞言一怔:

「什麼?」

只見泰爾斯盯著她,目光悲哀。

希來接觸到他的眼神,不由微微一顫,下意識避開。

但王子終究沒說什麼,只是哀戚地搖了搖頭。

「噢,你是說之前,」希來垂眸看著自己的手,用力擠出笑容,「好吧,我道歉,不該那麼對你,但我不是說了嘛,我不會再扮鬼來騙你嚇你……」

「我已經知道了,希來,關於你自稱的身份。」

只聽泰爾斯輕聲開口:

「我知道你在騙我。」

希來聞聲一顫。

「你說什,什麼?什麼騙……」她抬起頭,一臉疑惑。

直到泰爾斯輕輕舉手,止住她要說的話。

「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就在騙我,」他不無悲哀地望著希來,「你冒充國王的密探,冒充王國秘科的人來接近我,騙取信任,好跟你哥哥裡應外合來對付我……」

那一刻,希來睜大了眼睛。

她突然焦急起來,力圖辯解:

「不,我沒有,我是真的……」

「我們在宴會上相遇的時候,你想方設法向我證明你是國王的人,」泰爾斯搖搖頭,「但第二天,你卻對王國秘科的行動一無所知,我開始懷疑,你又馬上強調你只是單線聯絡,讓我不要去聯絡秘科,不要求證……」

「但是,但是我證明了自己的身份啊!我是真的知道……」希來努力解釋著。

「對,『臨機決斷,自由裁量』,你知道國王對我說過的暗號,」泰爾斯望著她,語氣平靜,卻帶著深深的失望,「但是既然費德里科都能知道,我猜這也不是什麼大秘密,而你大概是從哪條保密不嚴的渠道里查到了這一點,順勢而為冒充密探?」

希來睜大眼睛,欲言又止。

「至於剛才,你還說你看看我和詹恩的慫樣就知道,國王不是那麼好騙過的……」

希來表情一變。

泰爾斯輕笑一聲,不再看向少女:

「你能說出這樣的話,需要從我和詹恩的反應來猜度國王……你從沒見過國王,對麼?至少沒有跟他面對面說過話。」

希來一臉難以置信。

「至於說騙過他……相信我,那些真正面對過我父親的人,」泰爾斯望著大門,漸漸出神,「是不可能有這種自信的。」

希來徹底明白過來,她望著泰爾斯,啞口無言,面色慘白。

「我……」

「我不怪你,畢竟你是凱文迪爾的女兒,」泰爾斯輕聲嘆息,只覺得心力交瘁,「立場所限,僅此而已。」

希來愣愣地望著他。

而泰爾斯則幽幽地望著議事廳的大門,面無表情,任由她望著他。

「對不起。」

幾秒後,希來的嗓音響起,空洞而失落。

「對不起,泰爾斯,我欺騙了你,」希來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住顫聲,「我確實不是國王的人,我那麼做,只是為了博取你的信任。還有重視。」

泰爾斯木然點頭。

「很好,謝謝你的坦率,雖然遲了些。」

「但是我……」

「你也許是整個星辰王國里聯姻價值和利益最大的姑娘,但是請恕我沒法跟一個滿口謊言,欺騙成性,意圖操控我,誤導我,且遲早會背叛我的騙子合作,結成同盟,」泰爾斯面不改色地打斷她,語氣平靜,但也冷漠,「遑論牽手成婚,相伴一生。」

希來聞聲一顫。

「我……」

「日安,塞西莉亞,」泰爾斯扭過頭,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向門口隨手一指,「你可以走了,替我向魂骨雅克帶好。」

希來沒有說話。

整個大廳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凱文迪爾小姐那急促的呼吸聲。

但泰爾斯沒有回頭。

哪怕一分一毫。

終於,很久之後,泰爾斯聽見希來勐地起身。

他依舊沒有回頭。

「信不信由你,小屁孩兒,」塞西莉亞嗓音顫抖,呼吸不穩,卻帶著一貫以來的堅韌和執拗,「但是我,我沒有跟詹恩裡應外合,這一切他都不知道,跟他無關,我只是自作主張……」

「夠了。」

泰爾斯無情地打斷她,示意自己對這沒有興趣。

「不重要了。」

他搖搖頭:

「至於你哥哥,不必操心,我對他自有安排――除非你能說服他俯首投降,讓出翡翠城。」

他尾調強硬,不容置疑,逐客之意再明顯不過。

希來的呼吸開始加速,伴隨隱隱的啜泣聲。

但他還是沒有回頭。

「很好。」

大小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幾絲咬牙切齒的委屈和倔強。

「那就這樣吧。」

下一秒,希來的腳步聲急急響起,向著大門而去。

泰爾斯終究沒有回頭。

直到大門開啟,關閉。

腳步遠遠而去,漸小,漸弱,消失無聲。

泰爾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這才才就空無一人的大廳里回過頭,看向被關上的大門:

「很好。」

他幽幽道。

至少……

至少她走了。

泰爾斯靠上椅背,深思出神。

至少她不像塞爾瑪一樣倔強。

至少她不像米蘭達一樣固執。

或者像我一樣……

愚蠢。

泰爾斯忍住了去碰觸「盟約」,感受那股刺痛的衝動。

幾分鐘後,大門再次被打開了,懷亞恭謹地邁進大廳。

「殿下,我來向您申請,我想使用一隻軍情信鴉,跟王都聯絡……」

「直接用,不用來徵詢我的意見,」泰爾斯閉上眼睛,按按自己的額頭,「現在出去吧,讓我休息會兒。」

懷亞的話戛然而止。

「噢,哦,是,殿下,當然。」

但侍從官回首轉身到一半,就重新轉了回來。

「萬分抱歉,殿下,但信鴉只是個藉口,」懷亞像是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的樣子,「這樣,這樣我才好來跟您說幾句話,察看一下您的情況。」

什麼?

泰爾斯皺眉睜眼。

只見懷亞站在他下首,局促不安:

「而出門在外,如果崔法諾夫傳令官不在,涅希又沒有被罰,那我就是管鴉籠的,對,我和老皮一起,所以我想什麼時候用就什麼時候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當然了,這並不是重點,抱歉。」

「懷亞?」泰爾斯疑惑道。

懷亞深吸一口氣,閉眼又睜眼:

「事實上,我剛剛在路上遇到了凱文迪爾女士,她看上去有些……」

泰爾斯微微蹙眉:

「激動?」

「流淚,殿下,她,」懷亞猶豫再三,「女士她哭了。」

泰爾斯心情一沉。

「對,我們剛剛吵了一架,」他強迫自己擠出無所謂的笑容,就像談起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你知道,希來嘛,刁蠻任性,三句話不離她哥哥,像是我能有什麼辦法似的……」

「殿下,」懷亞不同尋常地提高音量,「我知道,從我們來到翡翠城開始,這一路發生的事情都不太順遂,事務也繁雜,但我總覺得您,您……」

「放心,拌嘴而已,我沒事,」泰爾斯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再說了,我跟她什麼事都沒有,全是外邊兒人瞎傳的,別跟著D.D那幫人胡鬧……」

「我想說的跟她無關!」懷亞話語急促,少見地打斷了王子。

泰爾斯沉默了,他抬起頭。

「懷亞,你究竟想說什麼?」

懷亞咬了咬牙,終究把實話說出口:

「我想說,我想說的是:您變得陌生了,殿下。」

「陌生,什麼陌生?」

泰爾斯笑了,像是聽見最荒謬的事情:

「是我的劍術開始上手了?武藝課輸得沒那麼多了?習慣騎馬了?噢,如果你是指前幾天,我和希來追著線索離家出走,讓你們擔心了……」

「不是這些,殿下!不是劍術,不是課業,不是這幾天的事兒,而是,殿下,而是,而是……」

懷亞急促地道,他很不自然地揮舞著手,想說點什麼,卻每每詞不達意:

「D.D,哥洛佛,哪怕是馬略斯長官,這些衛隊上下來的人,他們都,我是說他們都不像我一樣跟了您這麼久,而啞巴他又,唉,您知道,他就是,就是……」

他絞盡腦汁,無可奈何,終究沒找到其他詞:

「啞巴。」

但聽著侍從官的話,泰爾斯似乎明白了什麼。

不是外在,而是……

王子的笑容消失了。

為什麼,懷亞。

為什麼?

為什麼你要關心這個。

懷亞擔憂地望向泰爾斯:「所以,恕我僭越,殿下,但有些話我想只能是我,也只能由我來說……」

「說什麼?」泰爾斯平靜道。

懷亞深吸一口氣,想要上前一步,卻終究退了回來。

「殿下,您,您最近還好嗎?」他擔憂地問。

還好嗎?

泰爾斯面無表情。

「當然。」

當然。

泰爾斯緊緊地盯著懷亞。

除了……

他多拿了一枚骨戒。

懷亞回望著他,表情有些失望。

「哦。」

但侍從官很快抬起頭,話語焦急:

「但今年以來,您皺眉的次數比過去七年的任何時候都多,一個人發獃的時候也是,在路上經常開始自言自語,說些我們都聽不懂的話和故事,還有晚上,您又開始睡在……」

「睡在什麼?」泰爾斯敏感地抬頭,語氣咄咄逼人。

懷亞話語一頓。

「沒什麼。」

可他焦急開口:

「但如果您有什麼不便言及的事情,殿下,有什麼難以言喻的感受,您可以相信我――」

「你?」泰爾斯打斷他,不知不覺提高音量。

相信你?

懷亞愣住了,他連忙低頭告罪:

「抱歉,我知道我資質平庸,魯鈍不堪,殿下,別說我父親,甚至遠遠比不上其他人……但是殿下,我依然想為您分憂。」

「分憂?」

怎麼分憂?

泰爾斯幽幽望著他,突然想起自己和懷亞初次見面的時刻。

【此命此身,供您驅策。】

「如果我讓你去犧牲,去送死呢?」

懷亞一怔,旋即笑了。

「自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嚴肅鞠躬,「但是我知道,殿下您不會那麼做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泰爾斯高聲道,強壓住心底里不知從何而生的憤滿。

「因為我追隨多年,從很久以前就了解您――」

「如果你不得不死呢?」

泰爾斯大聲道,他站起身來,不知不覺用上質問的口吻,驚得懷亞退後一步:

「如果你,懷亞・卡索,如果你僅僅只是站在我的身側,跟上我的腳步,乃至走近我周圍,就註定粉身碎骨必死無疑呢?」

【……都必將粉身碎骨。】

泰爾斯呼吸急促,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侍從官。

明智地選擇。

更明智地選擇。

懷亞似是被嚇呆了,他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殿下。

但王子侍從官還是咽了咽喉嚨,舉起雙手,盡力溫和地道:

「沒關係的殿下,我知道,我也不喜歡我父親,我是說他對我很好,但我就是沒法在他眼前……」

泰爾斯皺起眉頭。

「是來此之前,基爾伯特對你說了什麼嗎?」

「不,不不,我,我一個人搬出家之後,跟他交談得不多,」懷亞滿頭大汗,「雖然他確實暗示過,要我多關心殿下的心理健……」

基爾伯特。

【而任何人,無論他姓甚名誰,位高几何,權重幾分……】

【……都必將粉身碎骨。】

泰爾斯心情沉重,他深吸一口氣。

「你是我的侍從官,懷亞,」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我所信任,所倚仗的左膀右臂。」

懷亞眼前一亮:

「是的,殿下,因此您――」

「那就搞清你的身份,專心職守,」泰爾斯冷冰冰地打斷他,「而非自恃甚高,放肆逾矩。」

此言甚重,冷漠無情,令懷亞大吃一驚。

他下意識退後一步,單膝跪地,低頭告罪。

「非常抱歉,殿下,是我僭越了。」

大廳里安靜下來。

泰爾斯站在廳中,望著跪在地上滿面惶恐的懷亞・卡索,突然回過神來:自己失態了。

王子頹然坐回椅子上,以手捂臉。

「我,對不起,懷亞……」

他嘆息道:

「最近……煩心事比較多。」

「不,殿下,該道歉的人是我,」懷亞誠惶誠恐,他偷偷瞥了一眼王子,旋即立刻低頭,「是我神經過敏,舉止僭越,我不該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惹您煩憂……」

該死,他早就該聽取老煙鬼――不,是普提來・尼曼的忠告。

【每個璨星都像一個單獨的秘科,都有不少的秘藏,僅僅關心那些你應該知道的,就夠了。】

「起來吧,懷亞,」泰爾斯疲憊地道,「謝謝你。」

懷亞呼出一口氣,謹慎起身。

「真的,謝謝你。」

泰爾斯揉著額側,面色痛苦:「但是……不是現在。」

懷亞凝望著他,很久很久,這才失落低頭。

「我明白了,」侍從官輕聲道,「那我先出去了。」

泰爾斯閉眼點頭。

懷亞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對了,殿下。」

在即將出門時,侍從官突然回過頭來。

泰爾斯抬起頭。

「如果只是站在您身側,走近您周圍,就會,就會粉身碎骨必死無疑的話……」

下一秒,懷亞回首看向泰爾斯,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

「那我可得選個好位置。」

泰爾斯手指一顫。

那一刻,王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的侍從官,看著他的笑容,心中五味雜陳。

【初次見面,泰爾斯殿下。】

【我的劍與智慧,皆為您所用。】

【在餘生里,我必竭誠為效勞。】

【此命此身,供您驅策。】

但是……

大廳里鴉雀無聲,懷亞似乎覺得有些尷尬,不由強笑開口:

「我是說,我總不能比啞巴還靠後吧?」

泰爾斯依舊凝視著他,眼神複雜,情緒翻湧。

懷亞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告了聲罪,轉身離開。

然而就在懷亞走出大門,消失在議事廳外的黑暗時,泰爾斯突然心緒翻湧,他站起身來,下意識開口:

「懷亞!」

懷亞的手立刻出現在即將合上的門縫上。

他在大門處探回頭,滿是希冀:

「殿下?」

「我……」

泰爾斯看著懷亞,欲言又止。

是啊。

他該說什麼呢?

再次謝謝你?

還是「不,你別這樣想」?

【那些被你欺騙而支持你的人……】

【他們會愛你,更甚於恨我。】

【到那時,你身不由己,哪怕想半途下車,也來不及了。】

「殿下?」懷亞望著出神的泰爾斯,忍不住發聲提醒。

「他,他的名字叫羅爾夫,不叫啞巴,」最後,泰爾斯自覺口舌笨拙,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米迪拉・羅爾夫。」

懷亞眼神稍暗。

但幾秒後,他的表情很快又亮了起來。

「我知道,殿下,」懷亞微微一笑,「而我相信……」

侍從官頗有深意地看了泰爾斯一眼:

「他也知道。」

泰爾斯不由一顫。

「永遠知道。」

言罷,懷亞輕輕行禮,消失在泰爾斯眼前。

留下泰爾斯一個人在大廳里,心緒凌亂,百感交集

議事廳重新安靜下來。

但泰爾斯的清凈沒有持續多久,很快,馬略斯與雨果還有後勤官史陀,三人陰沉著臉,拉著幾位翡翠城官員來向泰爾斯彙報。

「你說什麼?」

泰爾斯難以置信,而眼前的幾位財政官抱著帳本,滿頭大汗,戰戰兢兢。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什麼叫『困頓不堪』,什麼叫『囊中羞澀』?」

王子急急追問。

「意思就是,翡翠城的家底,遠不如我們預想般富裕闊綽,光鮮亮麗。」

後勤官史陀嘆了口氣,他放下剛剛彙報完的幾冊帳本,表情難看:

「事實上,他們快破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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