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符形勾神棋形斷魂(下)

隨著觀察時間的增加,林雙木對當前棋局,漸漸也有了些認識。至少他知道:

淵虛天君下的是快棋,占了先手後,每一步都是爽利快捷,似乎不需要做任何思考;

廣微真人就要謹慎許多,隨棋盤上棋子增加,落子的節奏也有越來越慢的趨勢。

或許是這種原因,也造成了一種現象:

淵虛天君落子時,各方全神貫注,高度緊張;

而廣微真人長考時,氣氛才有一些放鬆,議論聲也比較多。

林雙木便抓住這麼一個機會,捅了捅吳景:

「喂,你覺得勝負如何?」

「什麼?」

「你在看什麼?」

「哦,你說這局的勝負?俗,太俗!」

吳景先是狠刷了林雙木的臉,又拍了拍自家面頰,讓損耗過甚的腦子變得更靈活點兒,隨後,才頂著林雙木犀利的眼神,回答問題:

「你看這湖面上,只要是懂點兒符法,恐怕沒有一個在乎勝負的。嘖,這局棋下得真絕了……用一個詞兒:清楚!」

「噢?」

此時,廣微真人還在長考,吳景就指著余慈落子形成的棋形,讓林雙木感受:

「你瞧,手法、脈絡、思路、根基,清不清楚?」

林雙木唯有苦笑,幸好這種時候,吳景也不會太在意他是否具備這種眼光。

吳景嘿嘿發笑,仿佛是痛飲了一觥美酒,有那麼點兒暈乎乎的滿足感:

「好啊,真好!這哪是在斗符?分明是在演示,演示你懂?」

林雙木只有點頭附和的份兒。

他已經開始後悔戳弄這位已經有些魔怔的同伴了,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捂耳朵,只能無奈聽吳景述說相關的信息。

吳景就說起來,本以為像這種大能斗符,必然是深奧莫測,雲里霧裡,無法切身體會,哪知道余慈在落子之時,竟是鑿天成竅,氣象恢宏,更重要是氣機流轉,便是相隔千丈、萬丈,也清晰似在眼前,配合著水鏡等物的影像轉呈,等於將自家符法脈絡一路演示下來,沒有絲毫的隱瞞之處。

吳景越說越興奮,到最後已經是手舞足蹈:

「看,這一符目前為止,共占了十個竅眼,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這一點最妙,是切割分形的關隘,這樣連下來,一共能切成四、不,六、也不對……」

「是十六個!」

旁邊有修士插話,兩船正好相接,相隔也不過數尺而已。那位抬抬下巴,提醒吳景:

「不能只看表面,要用疊竅合形的眼光去看。」

吳景斜睨他一眼:「可笑,我說的是疊竅合形後的基本分形。這等玄奧符籙,一看就是千錘百鍊過的,真要拆分,老子能給你找一百二十個!」

插話的修士大怒,正要罵回去,另一側又有個老道操舟過來,大約是想離水鏡更近些,路過時聽他們爭辯,搖頭道:

「兩位實不應做這些意氣之爭,否則只會迷了心竅。」

林雙木正要附和兩聲,哪知老道緊接著便說:

「在老朽看來,目前淵虛天君雖然還沒有將此符制好,但意象已出,竅眼數目,也就有三四個,便要排布完成。此時雲層間燦然生霞,考究內核,當屬火行,一切分形應從此出。如此算來,應該是二七倍數,以十四為宜。如此,或許是一個竅眼,對一個分形,至簡至美……」

「空談玄理!」

「狗屁不通!」

吳景和插話修士同時喝罵,兩人對視一眼,再沖老道噴回去:

「老子看你怎麼分!」

老道士氣得鬍子都抖起來,直接捋了袖子,卻不是要干架,而是指著天空竅眼排布,與二人爭論起來。

林雙木聽得頭痛,也擔心他們三個最後還是要大打出手,只能硬著頭皮詢問,希望能夠讓幾人轉移一下注意力:

「呃,諸位……我說,諸位,我曾聽聞,一道靈符,往往是以竅眼多寡區分威力大小,是是,我知道疊竅合形,不過,這十二個竅眼是不是也太少了些?吳老弟,我記得你還丹境界時,擺弄五十竅以內的符籙,也是可以的,如今只有更精通……」

林雙木如此說法,其實也是在暗示其他兩人,看,這是個步虛級別的高手,你們兩個還丹境界的小修就不要找死貼上去了!

可現實是,他的一腔好意,全給掃進了湖水裡。

「竅眼和竅眼哪能一樣?」

「既然知道疊竅合形,兩竅相疊和十竅相疊是一回事兒?」

「觀此符形,已經把疊竅合形做到了極致,我那五十竅的符籙……怎麼比啊!而且,你不要看竅眼,看這氣脈流轉,便如大江奔流,一往無前,而江底暗流,又是曲折百回,這才是『一氣流轉』的真義啊!」

林雙木更是茫然,再想說話,吳景等人已經不再搭理他這個外行,回頭說了兩順,又吵成一團,形若瘋魔,不可理喻。

知道不能再勸,只能苦笑觀望四下情形。

一望之下,更是無語。

大約是余慈展示的符法脈絡已經是漸入佳境的緣故,為此而瘋魔的絕不是他身邊這幾位。

洗玉湖上情況特殊,層疊的封禁陣法,十幾萬年積累下來,已是形如聖地一般的存在,不知有多少人不遠萬里而來,一輩子留在這兒,鑽研學習。而想要解析,起碼要有些符籙的相關基礎,所以,這裡最不缺就是符修。

要說,在北地三湖核心之地,見識眼光都是不俗,可像余慈這樣,將一道頗為精妙的靈符,堂堂正正演示出來,恐怕百年、千年都難得一見。

林雙木忽有所感,扭頭看吳景,只見這一位在爭論中,身上氣機起伏,隱然竟有通透之意……

這莫非,已經是有所精進?

林雙木突然就理解了。

怨不得他們發瘋,如果論劍軒的哪位劍仙大能,如此講述劍義玄理,指點修行,林雙木也會瘋的。

正感慨間,那三位突然都斷了篇兒,張著嘴,呆呆看天。

林雙木抬頭看時,便見天空片斷雲層仿佛是被吹散的棉絮,正往外擴,稀疏了一些,卻和周邊雲氣連為一體,更遮斷天上驕陽,只在邊角空隙中透出光來。

其中似乎在醞釀什麼東西。

林雙木是真的看不懂,扭頭再看水鏡,那邊顯示余慈這邊剛落下一子,按照吳景的話說,這應該是此符第十一個竅眼了。

也在這時候,湖上傳來了唏噓感嘆之聲:

「妙啊,妙啊!」

「原來是這麼轉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不是疊竅合形百千回,哪能有這等法理?」

「看情況,如今最多還有兩竅,最少一竅便可盡現本來面目。」

「十二竅、還是十三竅都無礙大局,此符要是細細解說傳授,連通神小修都能運使自如,可就是用到真人境界,也半點兒都不過時,這才是化繁為簡的精妙之處啊!」

「正是如此,此符屬火行。同樣是火,庸人取於自身,以氣化之;高人取於天地,以意相馭。你看這陽光照下……啊呀,不好!」

不只是哪個人起了頭,湖上先是隱隱騷動,繼而一陣大嘩,先是從一處響起,很快不知幾百幾千人都指向天空、或是水鏡,嗷嗷叫喚:

「要斷了,要斷了!」

林雙木勉強懂一點兒棋藝,受了點醒,驀然發現,不管天上雲氣如何化形,只看棋盤上的局勢,余慈或許太過講竅符形竅眼的布局,以至於在棋形上露了好大的破綻,等於雙方交戰,空門大開。

只要稍懂棋的人,對如此明顯的破綻,絕沒有漏過的道理。

廣微真人已經持子在手,只觀其視線所指,顯然是要發力了。

星羅之法,終究還有「棋藝」的因素啊!

林雙木正搖頭的時候,耳朵猛地轟鳴。

「廣微真人要衝斷棋形」的消息,已經是瘟疫般傳播開來,而洗玉湖上的氛圍,也在長時間醞釀、擠壓、刺激之下,突破了某個臨界點,一時間整個湖上都響起了慘絕人寰的哀嚎聲、咒罵聲,錯亂嘈雜,沸反盈天。

雖然混亂,但細聽來,都是詛咒廣微真人敗壞好局、又或乞求他放過一手的。

林雙木聽得失笑,淵虛天君什麼時候竟然有了如此人氣?

當然,這不是什麼人氣高低的問題,而是水天之間,所有符修都絕不樂意看到,廣微真人一個沖斷,打斷掉馬上就要展露最深層玄奧的符形筋脈。

雖然在分雲斗符之時,尤其是在星羅法中,這是最合理的攻擊手段,可在當前情境之下,就等於是把一幅即將完成的絕世畫作,硬扯出一個敗筆來。

廣微真人真下了手,就是那個拽筆的人!

洗玉湖上幾乎要炸了鍋,廣微真人偏在此時再次陷入了長考。

他持子沉吟,成千上萬修士的心臟,隨他指間沉沉的「棋子」微光,起伏跌宕。

「不要斷,不要斷!」

吳景三個似乎已經忘掉了剛剛的爭執,不知是誰起了頭,念咒似地連連祈禱,本來面紅耳赤的老道士,甚至還連連對天拱手,惶急之情,溢於言表。

在這種氛圍下,就是不明白其中玄奧的,如林雙木,心頭都隱隱揪了起來。

但不管湖上的修士如何禱告、詛咒,都不可能影響到對弈雙方的判斷。

廣微真人長考再久,也是要落子的。

便在千萬道視線集束之下,他食中二指間,沉沉光芒投落。

這一刻,洗玉湖窒息了。

有的人,甚至閉上了眼睛。

直到那「得」聲輕音響起,整個洗玉湖仿佛都還在狂風掃蕩的懸崖上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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