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前,宮語猶在雲空山與一眾仙人研究那具人形白骨,幾日的不眠不休之後,她得到的結論依舊是:這只是一具普通的人類白骨。她一度懷疑是不是林守溪與慕師靖看錯了,人在封閉寒冷的地方待久後,難免產生各種各樣古怪的幻覺。

信是那天傍晚收到的。

那天傍晚飄起了雪,宮語從深殿中走出在雲空山的雲湖長廊上閒步散心,長廊呈現一個巨弓般的弧形,沒有圍欄,下方的雲呈瀑布狀落向萬丈絕壁,長廊環繞之地則有一株巨大的紅木,這是初代掌教栽下的樹,與神桑樹差不多大小。

一襲狐裘的神女淌過雲廊,繞至巨木下歇腳,她習慣性地並腿斜坐,空空濛濛旳目光視著前方,只等夕陽西沉後回殿繼續研究,可就在夜幕落下,她準備起身離去時,一片紅葉從樹頂凋落,被夾雜碎雪的風吹到了她的肩頭,她起初不以為意,只想將其拂去,可她拈起紅葉之時,餘光一瞥,驚訝地發現,上面竟有字文。

文字的筆畫很奇怪,斷斷續續,不像她了解的任何一種。

她將紅葉帶回了殿,與其他仙人一同研究,它與古籍中記載的諸多文字都無相似之處,難以入手,正當他們一籌莫展時,宮語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她想,葉片上的文字或許是很早之前用特殊的手段刻上的,葉片的生長令原本規整的文字斷裂變形,所以才呈現了這樣的形狀。

他們根據這個想法重新拆解文字,數個時辰之後,文字恢復了它原本的面貌,仙人們聚在一起,審視著他們破解出的四個字:

長安城外。

「長安?這是何處?神山城內有名為長安的地方嗎?」

「倒是吉利的兩個字,興許是某座早已失落的古城,也興許只是某個仙人多年之前隨手寫下的字符。」

「嗯,看來是沒什麼價值的信息了……先將其存好吧,以後興許有用。」

仙人們正討論著,忽然發現宮語立在一旁,冷目垂袖,一言不發,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的身上時,宮語終於走到了桌前,拿起紅葉,將其收入懷中,她轉身離去,即將出殿時終於頓了頓,說:「我認得這個地方。」

她的散步是閒心的,樹葉的凋落是自然的,字是不知多少年前寫下的,看似巧合的一切卻像被某隻無形的手擺布了,宮語不知道寫字者是誰,又想告訴她什麼,但她知道,她要去長安一趟了。

她在告訴慕師靖,說自己收到了一封舊人的信,要離樓幾日。

自此之後,她消失樓中,再未回來。

「長安……」

鱗獸拉的木車裡,林守溪聽到了這個詞時,也感受到了師尊當時的心情,他從震驚中回神,輕輕的呢喃被車廂外暴雨的聲音淹沒了。

楚映嬋察覺到他的異樣,問:「怎麼了?你聽說過這個地方?」

有陸余神這個外人在場,林守溪驚訝之餘也保持著冷靜,說:「我覺得很耳熟,小時候好像聽說過。」

楚映嬋猜到他有話不方便說,只是嗯了一聲,道:「若你想到什麼,告訴為師也無妨的。」

林守溪頷首。

師尊身為神山的頂尖修士,安危自不需他來擔心,但他很好奇,那位以紅葉為信的人到底是誰。

這也不是他現在該關心的事,先前聽說妖煞塔出事後,他的心始終懸著,立刻問:

「妖邪掙脫封印?是什麼級別的妖邪,危險麼?」

「我說了,要到了才知道。現在擔心也沒什麼用,哪怕這四腳畜生一路狂奔,抵達妖煞塔也至少是今天晚上的事了。」陸余神懶洋洋地說著,又笑道:「再說,你覺得連我都親自動身前往了,會是小事?」

陸余神說得沒錯,尋常的妖怪哪裡用得著一個半步人神的強者出手,妖煞塔一定出大事了……林守溪的心更沉,明知擔心沒用,他還是忍不住地擔心著。

楚映嬋習慣地想去捉他的手,寬慰兩句,可她動作過半,立刻察覺到了陸余神眯起那雙秋水長眸後展露的笑,楚映嬋不動聲色地傾身,動作自然而然地轉變成了挑簾。帘子挑開些,雨就被風推著往車廂里灌,打濕衣袖,潤濕臉龐,她想著那雪發明艷的少女,也在心中慢慢祈禱著。

現在的她有點害怕見到小禾,但無論如何,她也是想見到小禾的。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陸仙師真的一點消息也不知嗎?」楚映嬋落下帘子,看向她。

陸余神想一會兒,說:「不用太擔心你們朋友的安危,早在幾天前就有聖壤殿的神女抵達了神山,那位神女的境界實力恐怕與你師尊不相上下,她應能護好你們朋友的……這幾天裡,她確實送出了些消息,只說妖煞塔的封印之妖,很可能與顯生之卷中記載的一場盜世之戰有關。」

「盜世之戰?」

楚映嬋聽說過這場古老的神戰,傳說中有一個混亂的年代,妖魔陸續從大地中復甦,彼時諸多的太古舊神要麼隕落,要麼隱匿,於是,許多舊神的名字也變成了無主之名,這些妖魔為了散落的無主神名展開了持續上萬年的廝殺。

「這不只是傳說麼?」楚映嬋問。

「在我們誕生之前,這片大地上發生了太多沒有歷史記載的往事,孰真孰假誰又知道呢?」陸余神說。

哪怕這場戰爭真的存在過,這麼多年過去了,這片衰敗的大地上也再難找到一鱗半爪當年的痕跡,曾經叱吒一時的妖魔大都死去,與它們的神兵利器一同腐爛成灰。

「總之,妖煞塔封印的,很可能是那場戰爭中隕落,殘存一息的妖魔……能活到現在的,都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哪怕奄奄一息也絕不好對付的。」陸余神說。

楚映嬋嗯了一聲,憂色更重。

陸余神看著眼前這對師徒,皺眉道:「我一個人趕路覺得無聊,所以才讓你們搭車的,你們這般愁眉苦臉的,弄得我也要跟著哀傷起來了,生得這樣漂漂亮亮的臉蛋,就不能樂觀些麼,給姐姐笑一個,再垮著個臉,我可就要把你兩踢下去了。」

師徒二人的年齡加起來恐怕也不到她的零頭,但陸余神還是固執地以姐姐自稱,說話間,她還忍不住伸出手,左右開弓捏了捏他們的臉蛋,林守溪與楚映嬋勉為其難地擠出了一絲笑,當作是搭車的路費了。

多想確實無益,林守溪聽著外面的雨,將心放空了下來。

漸漸地,車廂外持續不斷的嘈雜也變成了另一種安靜,給人昏昏沉沉之感。

「你們還記恨我嗎?」陸余神忽地問。

「怎麼會?」楚映嬋說:「升雲閣每年爭搶弟子皆很激烈,陸仙師那麼做也是人之常情。」

「嗯,楚仙子倒是規矩禮貌,比你娘強多了。」

陸余神讚賞,又說:「但我還是不明白,既然你們不是未婚夫妻關係,他為什麼會選你。」

陸仙師將目光轉向了林守溪,她盯著這位少年,「說,你到底是見色起意還是另有交易。」

林守溪知道,此事解釋起來並不複雜,但說出去難免會讓人覺得楚映嬋趁人之危了,他是要維護師父的,便反問:「選誰做師父有區別麼?」

陸余神聽到這句話,卻是吃了一驚,收起了先前玩味的神色,也反問:「你不是城外來的麼,怎麼知道這些?」

林守溪聽她這麼問,也懵了,「知道……哪些?」

「選誰做師父沒區別啊。」陸余神淡淡地說:「當然,我們選弟子也沒什麼區別,無非是機靈點和笨點,反正加入山門之後都是給我們干苦力的。」

「師父不該是傳道受業的嗎?」林守溪對於『苦力』沒什麼概念。

這幾天行路很是無聊,陸余神每天的樂趣也只是看鱗獸撒腳丫子亂跑,好不容易抓到兩個聊天的,她也不藏著掖著了,雲淡風輕地抖出了許多山門『內幕』:

「傳呀,每個山門都有書庫,把他們扔進去自己學就是了。要是遇到不懂的,就去請教他們師兄師姐,實在不懂了,我再親自出馬,指點一二。」

楚映嬋聽了,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師尊就是這麼對待她的。

「這樣不會耽誤修行麼?」林守溪問。

「只要他們自己不耽誤自己,沒人耽誤他們。」陸余神說。

這句話很繞,林守溪勉強聽懂,又問:「怎麼樣才算是在山門中學成呢?」

「山門修學的最後,每位弟子都要寫一篇有關修道的文章,我會親自審閱一番,然後酌情決定他們的去留。」陸余神微笑說。

「酌情?成績優異者可以下山,差者繼續留山修學麼?」林守溪好奇地問。

「你是傻子嗎?」陸余神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當然是讓成績差的走,優秀的弟子誰捨得放走啊,通常是能留則留的,他們這麼優秀,當然要留在為師身邊深造。」

「留在你身邊繼續幫你幹活麼。」林守溪這下開竅了。

陸余神笑得很開心。

山門門主在雲空山的地位並不高,其中最年輕的甚至是楚映嬋這樣二十歲的少女,與陸余神的境界資歷是恨不匹配的,她之所以願意繼續當一門之主,主要還是想靠它向神山討要修行所需的資源。而且無論徒弟做出什麼成績,做師父的都能在上面署個名,她就等著哪天弟子裡出個絕世天才,帶著自己一飛沖天呢。

「不是有個門主號稱座下都是仙人的麼,他也是這麼教學生的?」林守溪疑惑道。

「大同小異吧。」陸余神說:「主要還是噱頭,他名聲大,聲譽好,選的弟子通常是給根魚叉放養到野外,幾十年後等他出山也能是個仙人的那種。」

林守溪恍然大悟,不由感到慶幸。

陸余神見他這副表情,立刻補救道:「不過你不一樣,我當初想收你入門,是真想當親傳弟子來教的,誰曾想有緣無分……不過也好,看你們現在郎情妾意的,我也很是欣慰。」

楚映嬋聽到郎情妾意一詞,心頭微羞,但她權當這位陸仙師口無遮攔了,也沒有去反駁什麼。

車內沒有其他事,陸余神便自然而然地給他們拉起家長里短了。

「我之前還擔心你性子太軟,教不好徒弟,現在來看是多慮了。」陸余神說:「林守溪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漲了一境,你這個做師父的想必功不可沒。」

確實功不可沒……畢竟當初巨牢里,他們一同苦修了幾天的合歡術,不過楚映嬋哪敢承認這些,只是說:「是他自己悟性高。」

「師父謙虛了,這些日子你手把手教了弟子很多,弟子受用終生。」林守溪說。

楚映嬋總覺得他話裡有話,若四下無人,她一定會狠狠瞪他一眼,但現在陸余神在側,她不敢流露出任何的蛛絲馬跡。嗯,等一切塵埃落定,一定要去購置一輛屬於自己的馬車,這樣才能在寬敞的車廂中自由地做事。

「嗯,師父沒令你失望就好。」楚映嬋應了一聲。

陸余神見她這番姿態,很是不悅,「這般柔柔弱弱是要被徒弟欺負的,嚴厲一些……哎,也不知道宮語與楚妙那樣的雙煞,怎麼就教養出了你這麼個軟綿綿的仙子。」

「我很嚴厲的。」楚映嬋為自己辯駁。

「是麼?」陸余神不信,只道:「我只覺得,再這樣下去,我以後恐怕要去喝你們的喜酒了。」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林守溪心頭一緊,以為她知道了什麼。

「誤會?」

陸余神冷眼看他們,不說話。

林守溪與楚映嬋這才意識到他們坐得太近了,幾乎是挨一起的,他們立刻不動聲色地挪遠了些。陸余神看著這一幕,只感慨了聲『年輕』。

「那把兵器拿來我看看。」陸余神看著她腰後的黑尺,說。

楚映嬋將戒尺遞給了她。

陸余神接過,閉上一隻眼,目光筆直地滑過尺身,「不錯,這東西看著普通,裡面卻花了不少心思,它有名字嗎?」

「它現在叫打神尺。」楚映嬋說。

因殺過洛初娥,故而得名。

「打神尺?」

陸余神作為一個名中帶『神』的,顯然不太開心,她不由想起了雲空山的那夜,她不過是升雲閣欺負了一下楚映嬋,那位樓主師尊就按捺不住,將她半夜拖出山門,掀裙就打,一點面子未留。想到這裡,她也懶得琢磨尺子的奧秘,將它如燙手山芋般甩了回去。

越是靠近妖煞塔,外面的暴雨也越下越大,似是受到了妖邪出世的波及,妖煞塔之外的方圓地段,也有不少邪祟爭先恐後地湧出地縫,借著暴雨的遮蔽展開了殺戮。

林守溪與楚映嬋的境界尚無法穿透厚重的雨幕洞察太遠,但陸余神不同,行車其間,她幾次對簾彈指,射出劍氣,空中雨滴觸及劍氣,硬如鋼珠,它們串聯成劍,在大雨中空游橫掃,雨劍過處,便有怪物應聲而死。

就這樣,這輛鱗獸拉動的大車一路飛馳前行,無人可阻。

路上,陸余神不斷地逗著他們,一會兒說給他們看手相,面相,一會兒說幫他們占卜姻緣,起初他們還算配合,後來被則被弄得煩不勝煩,險些直接承認。陸余神見撬不開他們的嘴,便也放棄,給他們講起了師尊過去的事。

這些事楚映嬋大都知曉……這幾百年來,師尊戰無不勝,於荒外捉對廝殺斬過數頭龍屍,更將十餘個邪教組織連根拔起,斬殺頭目,她創造的法術劍術高達數百種,除了神妙之術外無一藏私,盡數公之於眾,最神乎其神的,莫過於雲空山上的『異界之門』,那也是由她親手開啟的,其間多少曲折唯她自己知曉。

天色漸晚。

簾幕外的世界黑了,看不到一絲光。

林守溪與楚映嬋甚至有種再度誤入不死國的感覺,幸好暴雨聲持續不斷,告訴著他們這依舊是真實的世界。

隨著馬車漸漸靠近妖煞塔,師徒二人也越來越緊張,誰也不說不出話了。

轉眼已與小禾相隔一年有餘,他知道,最後的考驗要來了。

可妖煞塔未至,另一個意外卻來了,馬車行駛之時,陸余神信手操控、在車廂外斬妖除魔一路的雨劍意外折斷,與此同時,鱗獸猛地止步,如馬匹長嘶,車廂劇晃,裡面的人幾乎要撞在一起了。

「什麼人?」陸余神一掃慵懶之態,厲聲問。

一個女子的聲音透過暴雨清晰傳來:「煞物即將出世,妖煞塔如今只可進不可出,危險遠超你們想像……像你這樣的馬車我已攔下五架了,速速回去吧,別送死了。」

「我做事要你管?」陸余神知她是好心,仍不服氣,帶劍而出。

可本該有的打鬥聲卻未響起。

楚映嬋回味那聲音,只覺得熟悉,她掀起帘子一看,卻是呆住了。

雨中,楚妙一襲青衣橫劍而立,她話語嚴厲,衣衫卻被雨水澆透,神情卻疲憊而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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