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妙走在雪地里,青裙不疾不徐地掃過雪面,她遙望著山峰外銀白色的大地,不免回憶幼時。

只是幼時的一切都已顯得那般遙遠,回眸望去,她只能見到蒼碧之王高過城牆的身軀,彼時龍屍踐踏神牆噴吐龍息的畫面歷久彌新,幾乎占據了她記憶的一切,而她在宮家劍坪上練劍的畫面,則藏在龍骨之後,顯得微不足道。

小語……

楚妙無聲地穿過雪地,繞過黑白分明的雪樹,一路向前,停在了一間掛著冰棱的小院前,她向著院內望去,恰好可以看到林守溪的側臉。

他與小禾、慕師靖、楚映嬋一同坐在冰雪掃凈的高台上,時以嬈坐在最前方,同樣席地而坐,她有神女的氣質而無神女的架子,只以指輕點虛空,指上金光流淌成文,熠熠生輝。

楚妙知道,時以嬈講述旳是一種名為寒魄光魂的心法,學成之後可馭雪奴光,化為己用,當年時以嬈就是通過此法領悟的大日冰封神術。

很顯然,時以嬈對這些少年少女毫無吝嗇,幾乎傾囊相授了。

楚妙對這一心法並無興趣,她只是靜靜地打量著林守溪,試圖看出些什麼。

他就是小語當年的師父麼?

楚妙腦海中閃過這個想法時,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但等她冷靜下來,細細考量,卻只覺得天方夜譚,漏洞百出。

時空的概念太過玄妙,唯有神話中鳳毛麟角的生物掌握著它的偉力,眼前的少年又怎能做到呢?

亦或者他也被某位未知的存在擺布著?

林守溪早已見過宮語,她很想知道,宮語到底有沒有察覺到什麼。城破之日後,當年那位嬌憨的少女飛速成長,早已擁有了自己無法企及的機敏與智慧,自己能想到的,想必她也可以猜到吧……只是不知道她是什麼心情。

楚妙想起了陸余神在車廂上的話,想起了話語中的『長安』。

那應是一個地名。

只是不知為何,明明這麼祥和寧靜的名字,卻讓她隱隱感到了不安。

……

「烈日為火,可宣三山之草木,亦可焚三界同火宅,我百年感悟之真義,皆寫於此身,未來你們若有能力,可以自取。」

時近正午之時,時以嬈講述完畢,烏衣掩映的衣襟間,墨色小字書於雪肌之上,自鎖骨始飄然而下,渺無蹤跡。

時以嬈觀念里的傳承依舊是偏於原始的,她所創神術皆寫在身體上,有朝一日她被擊敗時,這份神術就會歸於其他主人,若終其一生都無人敗她,那她會在死亡來臨之前,將其贈予祖師堂,一併為祖師的遺蛻添羽。

講道結束之後,時以嬈並未逗留,轉身離去。

她在妖煞塔已逗留了數日,明天之後,她就要返回聖壤殿了。

他們嘗試著時以嬈先前傳授的馭雪奴光之法,那是一種掌法,真氣運轉之時,左手生光,右手生雪,兩者還可以相互轉換,甚是玄妙。

眾人中,學得最快的竟是小禾,其次是楚映嬋,林守溪稍遜一籌,而同為天才少女的慕師靖竟是怎麼也不得其法。

「你們得意什麼?」

慕師靖對於他們的成就同樣不屑一顧,她坐在階上,靠著掉漆的木柱,說:「時姐姐方才說了,要修此術,須身如冰雪,心如烈火,你們能學這般快,只能說明你們表里不一。」

小禾與楚映嬋聞言,神色各異。

「尤其是你,林守溪。」

慕師靖又將矛頭轉向了林守溪,說:「你這境界是怎麼回事?明明離山之時還是玄紫境,怎麼短短一個月就與我持平了。」

「一是師父教導有方,二是我勤勉好學。」林守溪平靜地回答。

「我才不信,我看你們定是偷偷雙修了。」慕師靖幽幽道。

林守溪與楚映嬋心中一震,心想這次慕師靖倒又歪打正著了,他們雖未有魚水之歡,卻實實在在地從合歡經中得了大便宜,不是雙修勝似雙修。

幸好,小禾一點也不信慕師靖的話,她反倒爭鋒相對道:

「既然我們是表里不一,那表里如一的慕姐姐是什麼呢?身呆心笨麼?」

「你才呆笨,本小姐是身如雪,心如冰。」慕師靖淡淡道。

「是嗎?那讓我來看看慕姐姐到底是不是貨真價實的冰雪美人。」小禾直接撲了上去。

慕師靖『呀』了一聲,未曾設防的她很快被小禾壓倒在地,慕師靖下意識去護衣衫,誰知小禾聲東擊西,奪了她的小鞋就跑,道門少女足下一亮,低頭時唯見一雙白色薄襪,小禾轉眼已跑到了庭間雪中,揮舞著黑色的尖頭小鞋,向她耀武揚威。

無論是哪世界,慕師靖過去何曾被這樣欺負過,她又委屈又氣惱,也跑入了雪地中去。

「今天姐姐定要好好教訓你這小丫頭。」

慕師靖恨恨地說著,履雪追出。

兩位少女轉眼間消失不見,唯剩雪地中兩串秀巧的足印和漸遠的銀鈴般的笑。

轉眼之間,台階上只剩下林守溪與楚映嬋兩人了。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能坦然地注視彼此。

楚映嬋依舊是一襲素凈的雪衣,純白衣裳間籠著的仙子玉軀如樓外雪山一般起伏綿延,若她換上一襲織金繡錦的彩裳,定有魅惑眾生之意,但此時此刻,她能讓人聯想到的唯有雪蓮。

在很長一段的歲月里,這位世人眼中的楚國第一美人也被喻為雪蓮。

而她的仰慕者們永遠也想不到,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會在四下無人之時對自家徒弟說:「抱我。」

如那日一樣,楚映嬋淺淺笑著,向林守溪提出了要求。

林守溪坐在階上,沒有動靜。

「徒兒還是這般膽小怕事麼?」楚映嬋問。

「確實不如師父膽大,這兩日師父在刀尖上走來走去,實在讓徒兒驚心動魄,大開眼界了。」林守溪笑著說。

「大開眼界麼?」楚映嬋淡淡地問。

林守溪頷首。

「你想不到為師會這樣,對麼?」楚映嬋再問。

「這與過去我認識的楚楚……不太一樣。」林守溪說。

「不一樣……」

楚映嬋紅唇微啟,又問:「那你覺得為師應是怎樣的?柔弱地、乖乖地站在一邊,看你與小禾肆意親熱,然後怯生生地笑著,對你們表達祝福麼?」

林守溪依舊搖頭。

「徒兒好像有些失望?」

楚映嬋坐在他身邊,修長的雙腿搭在蜿蜒而下的台階上,她靠著木柱,側頭看他,一雙仙眸依舊純潔清澈。

「怎會失望?」林守溪說。

「那你想說什麼呢?」楚映嬋問。

「我只是想說,這樣的師父,看起來似乎要更可愛一些。」林守溪笑道。

「你……」

楚映嬋咬住了柔軟的唇,冷冷一笑,說:「這話你敢當著小禾的面說麼?」

「當然不敢。」林守溪坦然承認。

「膽小。」

楚映嬋伸出纖長的手指,屈起,敲了敲他的腦袋,又說:「抱我。」

「不抱。」林守溪拒絕道。

「你可想清楚了,你現在若敢不抱,為師之後會日夜在你後院縱火,直到你忍無可忍為止。」楚映嬋任性地說。

「師父就不怕引火燒身嗎?」林守溪問。

「我有什麼怕的?」

楚映嬋嫣然而笑,揉著林守溪的頭髮,輕聲說:「這兩天我說了這麼多話,也沒見你敢當面駁斥一句,徒兒既然這般膽小,那就只有乖乖受氣的份了……嗯?這般看著師父做什麼,你連抱都不敢,還敢責師父不成?」

話音才落,這位莞爾而笑的清麗仙子嬌呼了一聲,幾乎是眨眼的瞬間,她撫摸著林守溪的手臂被對方捉住,原本嫻靜嬌慵的身子被扯了過去,回過神時,她小腹壓著他的大腿,面朝石階,青絲散落,竟是被他反剪雙手,壓在了膝上。

「你……你要做什麼?」楚映嬋慌了神,她也不是第一次被這般羞恥地摁著,當然知道會發生什麼。

「當然是做膽大的事。」

林守溪義正嚴詞地說著,手高高揚起,重重落下,清脆的聲音在庭院間響起,飄落的雪似都吃了一驚,和著聲音翻攪著,形成了一片漾動的雪浪。

「別,別打了,她們若是回來撞見怎麼辦?」楚映嬋柔弱地求饒。

「師父剛剛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林守溪問。

楚映嬋聞言更羞,哪還有半分自若的神態,她見求饒無用,便威脅道:「你再這般輕賤師父,師父就要惱你了。」

林守溪不為所動,掌如雨落,用的還是先前時以嬈教授的掌法,時而如冰,時而如火。院子裡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

「別……別打了,讓小禾……讓小禾看到可就不好了。」這位白衣仙子應神侍令而無法反抗,只得哀哀認錯討饒。

「徒兒教訓師父是天經地義之事,師父怕被看到嗎?」林守溪問。

「怎麼天經地義了?」

「因為師父有罪。」

「為師有……有什麼罪?」

「色孽之罪。」

……

小禾與慕師靖回來的時候,林守溪與楚映嬋依舊在一起,只見林守溪手持湛宮,在院中練劍,楚映嬋執著黑尺立在一邊教導著他,這位身段高挑,白裙如雲的仙子面容清冷,話語嚴厲。

小禾立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她很喜歡楚映嬋這樣的仙子,原因無他,只是她覺得,這種莊重自持的氣質她永遠也無法學會。

慕師靖從她身後走來,搭著小禾的肩膀,說:「怎麼不進去捉姦?」

「捉什麼奸,他們只是師徒而已,慕姐姐別再挑撥離間了。」小禾哼哼道。

「是嗎?」

慕師靖走到他身邊,也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她看著這對漂亮的師徒,感覺有些古怪,她也說不出來哪裡古怪,最後只是看著楚映嬋的腰臀曲線,評價道:「楚仙子確實很漂亮。」

小禾聽著慕師靖的話語,微羞道:「小妖女。」

「妖女?剛剛小禾不還一口一個姐姐嗎?」慕師靖在她耳畔輕輕說。

方才小禾搶了她的鞋子跑出去,兩人在雪地上追逃了一陣,起初慕師靖被小禾憑著境界擊敗,按在身下把玩,小禾想聽她求饒,託大將聲之靈根解了,誰料慕師靖於求饒之中冷不丁摻了句『你是龍』,小禾防守不及反被欺負了一陣。

這場難得的勝利給慕師靖建立了充分的信心。

「這些劍招心法你好好記背,為師明日要考,若有差錯,可免不了責打。」楚映嬋清冷道。

「是,師父。」林守溪恭敬地回應。

見院內的師徒結束了課業,小禾走了進去,揪住了林守溪,道:「又趁我不在和楚楚幽會?」

「夫君豈敢?」林守溪笑著反問。

「你有什麼不敢的,剛剛我和楚楚切磋武藝的時候,你也不知道幫我,只會和稀泥。」小禾埋怨道。

「我當時不是說『以禾為貴』了嗎?」林守溪很無辜。

「這也算?」

小禾摩拳擦掌,又去教訓他了。

楚映嬋立在一邊,看著他們追打的場面,柔柔地笑著。

「我與小禾稍後要去沐浴,楚仙子一起嗎?」

慕師靖伸出手,在楚映嬋面前晃了晃,問。

慕師靖覺得先前自己屢戰屢敗是戰袍不好,於是方才她還回房,取了一身黑裙,打算稍後換上。

楚映嬋聞言,面露為難之色。紅痕未褪,余痛猶在,她只好輕搖螓首,拒絕慕師靖的邀請,慕師靖嘲笑了兩句仙子的矜持嬌貴以後,與小禾一同冒雪而去,讓他們乖乖看家。

有了先前的教訓之後,楚映嬋又乖順了下來,當然,她並不承認是自己被教訓乖了,只說是被迫忍讓,屈從於了神侍令的威嚴,以後此令一解,她一定會原形畢露的。

之後的一整個下午,這對師徒便一起坐在檐下,熱了壺酒,借著溫酒暖身,看雪閒談,偶有鬥嘴,在清閒的時光中等待慕師靖與小禾回來。

恍然之間,楚映嬋似乎看到了多年之後的畫面……多年之後,她立在雲空山冷清的門庭前,依舊是這樣的素衣白裳,她牽著梨花小鹿在雪中等待,一直等待……

畫面中的靜謐與美好填補了心中的幽怨與空虛,她伸出手,以晶瑩的指去接滿天的雪,仙子紅唇勾起,笑靨如花。

林守溪恰好看到了這一幕,再也沒有忘記。

不久之後,小禾與慕師靖回來了。

小禾依舊是一身裁剪漂亮的獸皮裙子,慕師靖則換上了那襲純黑的過膝棉裙,換了裙子以後,這位道門少女的氣質果然變了,冬日的寒風裡,出挑冷艷的她穿雪而來,獵獵飛舞的裙裾宛若黑焰。

夜幕降臨。

林守溪依舊與小禾睡在一起,兩人擠在那張並不寬敞的木床上,一如往日地閒聊著,他們的閒聊好似比試,小禾攻,林守溪守,兩人見招拆招,誰也不落下風。

當小禾問起他下午與楚映嬋在一起做什麼時,林守溪心頭一緊,正欲編造,卻見有光華透窗而來,奪人眼目。

挑開帘子向外望去,林守溪與小禾發現外面的雪已經停了,天空不再灰濛濛一片,取而代之的是滿天璀璨的星辰,他們瞭望著絢爛的星光,一時失神,片刻之後,小禾才徐徐開口,說:

「有人要破境了,這是入仙人境時才會出現的天象。」

「誰?」

林守溪下意識問了一句,隨後飛快想到了答案。

他們立刻披衣而起,推開門,飛奔著闖入雪夜,尋向星光最盛之處,接著,他們望見一束金色的光劃破天空,朝著某處飛去。他們追向星光,於盡頭望見了白裙靜坐的楚映嬋。

楚映嬋背對著他們,孤單的身影獨坐於寂寞的天地間。

星光飛入她的身體。

她重新成為了仙人。

……

與此同時,長安城外。

一襲白裘的宮語正立在積雪的古道上。

她已在這裡等待數日,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也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等待下去。

正當她準備離開之際,也有一道星光從她頭頂划過,飛入了雪林深處,宮語心緒一動,追入林中,於星光消散之處尋到了一封信。

一封給她的信,她翻開信紙,目光凝滯在了第一句話:

「女兒,我一直在等你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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