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皇帝陛下如是說

火鳳在夜空中消散。

花燈也燃燒殆盡,只剩一堆黑色的鐵架子。

林守溪從廢墟中走出,身後跟著一個少女。

少女琉璃為眸,鳳火為裙,她比司暮雪更嬌小些,曲線卻是無可挑剔,少女白色肌膚像是貼好的瓷片,泛著淡淡的金色,她的脖頸處也有一個金色的圓環,像是頸圈,也像是某種禁制。

她像是最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可沒有人敢對她不敬。

她仰起頭,琉璃之眼煥發光彩,世上所有已知的顏色都在她的眼眸里迸發而出。

她望向所有人。

所有人也望向了她。

千燈之夜已經結束,人們陸續散場,萬眾矚目的大花燈下一片冷清。

「恭迎陛下回來。」司暮雪最先開口,嗓音輕柔。

「我沒有死。」少女皇帝對司暮雪說。

「當然,陛下與世長存,怎會消亡?」司暮雪說。

「我不死,你永遠無法竊取王座。」女帝說。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像是戳中了司暮雪最幽深的心事,她袖間的十指緊握成拳,面顏上微笑稍僵,不解道:「暮雪自始至終忠於陛下,怎會有竊取之心,陛下……」

女帝走到她面前,平靜地注視她。

瞬間,一幅虛幻的畫面在司暮雪的腦後展開——

厄城,司暮雪吞下了幽冥道果,她在冰面上跪著,一條又一條的雪白狐尾在她臀後蔓延出來。

「恭喜神女大人境界再上一層樓,你很強,遠比我當年更強。」狐祖的聲音響起。

司暮雪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喜悅之色。

「你怎麼不高興?」狐祖問。

司暮雪不知看到了什麼畫面,只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皇帝要死了,她將我指引來這裡,是為了讓我成為幽冥的橋樑,將她重新引落人間。」

「是麼?這也是那位皇帝的安排嗎?」狐祖笑道。

「嗯。」

「可是……我的小神女呀,皇帝挑選了你,你不該感到榮耀麼?還是說……」狐祖的聲音充滿了戲謔:「還是說,你承劍百年,修道一生,已不甘心淪為任何存在的附庸了?」

司暮雪閉唇不語,雪白狐尾迎風飄蕩。

「不如殺了她吧,殺了皇帝,你成為新的皇帝。」狐祖的聲音充滿誘惑。

「陛下是殺不死的。」司暮雪輕聲道。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況且……呵,你若下不了狠心也沒關係,你繼續做你乖乖的神女,我來當這個惡人,反正殺皇帝這種事,我很有經驗,只是我當年害死的,是個昏君,與這一位可比不了。」狐祖懶洋洋地說:「我來將她引向黃泉。」

司暮雪沉默了良久。

看到這一幕畫面的人也沉默很久。

因為在人們的眼裡,根本沒有狐祖與司暮雪的雙魂區分,自始至終,都是司暮雪在自說自話。

「沒有什麼狐祖,是你想殺我。」女帝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情感。

「不,不可能,我分明聽到了,我分明聽到她說話了。」司暮雪厲聲道。

「那不是狐祖,是嫉妒。」女帝說:「你被罪戒之劍反噬了。」

司暮雪瞳孔驟縮,如夢初醒。

是嫉妒……

讚佩神劍封印的『嫉妒』侵蝕了她。

她嫉妒林守溪的機緣,嫉妒宮語的強大,嫉妒一切比她更完美的事物……皇帝是她心中最完美的存在,於是,她成了矗立在盡頭的最濃重陰影。

她嫉妒皇帝。

這是罪戒神劍對她的異化,她可以掩飾,卻無法擺脫。

所謂的狐祖只是她自己給自己尋找的藉口,在她將那件小熊衣裳埋入土裡,她身體里的兩個魂魄就已水乳相融,不分彼此了——她始終在和自己的嫉妒對話。

以她如今的實力,怎麼可能攔不住慕師靖與林守溪?她在高樓上舞動傾世之姿,只是為了掩護三花貓進入花燈而已。

她終究不敢真正忤逆陛下,於是,她將希望寄託給了林守溪與慕師靖,希望這對創造了許多奇蹟的少年少女,能再給她一次驚喜。

可惜……

皇帝就是皇帝,她陰暗的心思在皇帝眼裡就像小孩子堆沙子一樣幼稚可笑。

她試圖用幽冥之力將皇帝引入別處,甚至是自己的身軀里,但她都失敗了。她只是一座橋樑,供皇帝通行的橋樑,橋樑的想法對於行走者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所要做的,只是跪伏下身子,讓女帝踩著她的背脊走過。

「被反噬是承劍者的宿命。」司暮雪說。

「宿命也是藉口。」女帝說。

司暮雪慘然一笑。

女帝說的沒有錯,人在遇到災難時是痛苦的,可人一旦認命,一旦生出『這就是我的宿命』的想法,這種痛苦反倒會可笑地減輕。

「陛下要殺死我麼?」司暮雪問。

「不會。」女帝說。

司暮雪的想法再陰暗再扭曲,她也不在乎。

螞蟻的惡意永遠無法將人殺死。

她願意對污濁的人間寬容,又何況一隻螻蟻?

「但你失敗了,失敗者總要接受懲罰。」女帝說:「我會將你作為奴隸,賞賜給第一個覲見我的人。」

司暮雪低下頭,她仿佛經歷了比死亡更為屈辱的事,嬌軀在誘人的衣裙內簌簌發抖。

女帝沒再看她,走向了下一個人。

林仇義。

林仇義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他看著皇帝,像是肱骨老臣面見君主,眼眸里只有滄桑。

林仇義張了張口,似有千言萬語想說,最後卻只是問:

「回來的是陛下麼?」

「是。」女帝回答。

「那就好。」林仇義說。

「辛苦了。」女帝回應。

林守溪聽著他們的對話,盯著林仇義,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仇義還未開口,女帝已先說話。

「一千年前,識潮之神突破封印,我雖將其鎮回大海,但也被污染了。」

千年前,冰海上發生了一場曠日彌久的驚世之戰,那一戰也被史書稱為人族的立族之戰,關於戰鬥的細節,女帝沒有多說什麼,她只將那場戰鬥的末尾告訴了眾人:

識潮之神即將被鎮回冰洋時,用盡全力發動反撲,她被邪神吞入了身體里,雖以劍斬破它的軀殼逃出,卻也被種下了識潮魔種,這是三大邪神的魔種,哪怕她是皇帝也無法將其祓除,為了抵抗識潮魔種,她陷入了長眠。

長眠里,魔種在她心中覺醒出了另一個意識,有些靈覺敏銳的世人甚至感知到了這個意識,並稱其為黑皇帝。

這一想法原本只是許多人的猜測,今日,皇帝親口證實了它。

這千年來,黑皇帝對她的侵蝕越來越重,甚至有段時間,黑皇帝的意識鳩占鵲巢,取代她甦醒,發號施令。

女帝知道,識潮之種雖無法將她殺死,可如果再這樣下去,她遲早也會變成邪神。

於是,三百年前,女帝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要提煉自己。」女帝說。

既然無法將魔種拔出身體,那她就把自己從魔種里提純出來吧。

她將重生地點選在了彼岸的世界,為確保萬無一失,她還挑選了神守山主林仇義做她的護道人。

林仇義得到了聖諭,按照皇帝的安排,準備好了一切。

當然,林守溪與慕師靖的降生是計劃之外的事。

林仇義害怕這會影響到皇帝的新生,起初不願去往死城,但他的好友景冶子將這份因果硬生生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他將林守溪撫養長大。

為了真正免於後患,林仇義抵達了厄城,吞下了輪迴道果——如此一來,他不會再死去,至少不會在計劃完成前死去。

至於鑰匙……

鑰匙本是封存在聖壤殿的聖物,聖壤殿的聖物之所以會失竊,原因極為簡單——偷鑰匙的賊就是皇帝本人。

這把鑰匙註定會在幾經波折後送到那頭紅龍的手中,由她打開東海之底的封印之門。

皇帝早已將未來的史書寫好。

「黑鱗之主殺死了我,但也正是因為它的尖牙利齒,我才得以擺脫軀殼的囚籠,來到這個世界……所以,真正被它龍息所殺掉的,是留在身體里的黑皇帝。」

女帝走到了前方,抱起了落在地上的半截女屍,這半截女屍除了形容焦黑之外,與她生得一模一樣。

明艷的少女將屍體抱緊,像是抱著一隻娃娃。

她親吻了屍體的額頭,與過去的自己道別。

「那識潮之神呢?它的甦醒又是怎麼回事?」林守溪問。

「我命令罪戒神女將我的死訊昭告天下,也是在變相地昭告識潮之神。那時,識潮之種已被黑鱗之主毀滅,所以識潮之神也不確定我究竟是死是活,只能從它的眷者中取得線索。

那場宏大的葬禮對於識潮之神而言是空城計,我以死亡引誘它上岸,識潮之神也猜到了我在引誘它,但它認為,我恰恰是因為半死不活,太過虛弱,才擺出了這聲勢浩大的葬禮嚇唬它。這是一場賭博,它最終還是選擇了再度甦醒,來徹底殺死我。」

女帝徐徐地道出了真相,蓋棺定論道:「千年前突破封印失敗,切割下的子嗣時空魔神死透,識潮之神早已是末路之犬,如果它無法吞噬我,那早晚有一天,它會被另外兩尊甦醒的邪神吞噬。它一定會賭。」

弱肉強食的定律在神明之間依舊存續。

這場千年前就該決出生死的戰鬥,即將迎來真正的尾聲。

「那我師祖呢?殺死她的命令是你下的嗎?」林守溪問。

「是黑皇帝。」女帝回答:「蠱惑司暮雪,並在黑鱗之主與我決戰時下達命令的,都是黑皇帝。」

「黑皇帝為什麼要殺師祖?」林守溪繼續問。

「神明也有畏懼之物。」女帝說:「當年,扶桑樹引發了滅世的災劫,無數神明在災劫中隕落,如今,它的種子重現人間,自要斬草除根。」

扶桑樹種……

原來他們口中的厄難之花,就是扶桑樹的花!

「你也想殺師祖?」林守溪警惕道。

「我不在乎。」女帝說。

「那你在乎什麼?」林守溪最後問。

女帝沒有給出答案。

短暫的靜默之後,女帝的琉璃眼眸轉向了三花貓。

三花貓下意識地後退。

女帝朝著它的前腋,將它抱在了懷裡。

「蒼碧之王啊……」女帝的語調變得悠長,她問:「你還記得我嗎?」

三花貓夾著尾巴,不敢說話。

女帝的聲音輕柔,像是天國吹往人間的風:「那時我剛剛睜開眼眸,我騎在你的背脊上,你張開雙翼,向著天空飛去,曾經的山峰還未斷裂,它們是連接天與地的神柱,我們在群峰間盤繞,群龍在身後舞蹈。」

女帝的語言因為詩化而變得愈發輕柔。

三花貓卻是豎著耳朵,直搖頭。

它只是一隻簡簡單單的貓,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你會想起來的。」女帝許下了一個預言。

三花貓瑟瑟發抖,她的願望簡單而樸素,她只希望皇帝陛下不要突然一指點中它的眉心,將它偷偷寫在腦海里的書籍公之於眾。

最後,女帝走向了慕師靖。

慕師靖黑髮黑裙,垂著死證,靜靜地看著這個琉璃眼眸的少女。

她的心中也生出了熟稔之感。

仿佛億萬年前,她們就已相識。

在這個世上,神明沒有朋友,只有故交。

「帶我走。」女帝對著慕師靖伸出手:「就像最初時那樣。」

……

長安城重新落下了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被未滅的花燈映紅。

慕師靖立在原地,看著女帝遞來的稚嫩的手,覺得這一幕無比熟悉。

她袖中的手動了動,卻是問:「你……認得我?」

「你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女帝問。

「我該想起來什麼?」慕師靖也問。

女帝沒有作答,她等了一會兒,輕輕將手落下,琉璃眼眸中閃過了一抹極淡的失落之色。

「那就回去。」女帝的聲音平靜如恆:「隨我去殺死識潮之神。」

她朝著皇城外走去。

林仇義與司暮雪想要跟隨,卻被女帝阻止,「他們同我回去就夠了。」

昨日的傍晚時分,林守溪、慕師靖、三花貓走入了長安城。

今日的黎明,兩人一貓出城,身邊多了一位完美的少女。

少女像是冰雪塑就的人,卻又披著一件火焰編織的長裙,金色的王冠壓在她的發上,象徵著她的尊貴。

慕師靖本以為,有新生的皇帝開路,她就能感受一回朝游北海暮蒼梧的神通,但是沒有,少女皇帝像是第一次踏足人間,走得很慢,走得小心翼翼。

起初,慕師靖是很拘謹的,但她發現,這位傳說中的皇帝非但人畜無害,而且沒有性格,沒有情緒,就像一個精心打扮的玩偶。

但不知是不是沉睡了千年的緣故,皇帝對於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像是新生嬰兒對世界的好奇。

清晨的時候,女帝來到了第一座城鎮。

在這座城鎮里,他們見到了一戶有錢人家在辦喜事,新郎已五十多歲,這是他納的第七個妾,慕師靖見了這幕,忍不住譏諷林守溪,並問林守溪,這是不是他夢寐以求的道德敗壞的生活。

女帝第一次開口:「何為道德呢?」

慕師靖微愣,沒有答上來。

「道德是人編造出的律令,是高高懸在頭頂的東西,它自上而下地塑造著人,道德不關心人想要什麼,只想將人塑造成道德想要的模樣,這是高高在上的規訓,是一種以崇高為名的欺騙。」

女帝如是說:「仙人無法龐大,很大的原因也是太過恪守人的道德,甚至到了嚴酷的地步,譬如許多仙人終生只有一對伴侶。這是人的道德,不該是仙的,仙應當不停地結侶,不停地繁育,讓仙人比凡人更多,直至取代所有凡人,讓人這樣的種族抵達嶄新的層次,這才是仙人應當做的事。」

慕師靖沒有想到這樣的話會從皇帝的口中說出,她總覺得皇帝說的是歪理,可是又不知如何辯駁。

皇帝說的的確沒錯,道德本就在從天而降地馴化人,如果說,皇帝預想的那個世界實現,那麼到時候,一生一世一雙人長相廝守的仙人,反而會被認為是不道德的。

這……這樣的世界真的好嘛?

慕師靖無法回答,只是人人成仙的圖景令她的心神有些動搖。

「若是如此,世界不會亂套嗎?」慕師靖問。

「不會。」女帝說:「由我來定義道德就好。」

慕師靖抿緊了唇,她倒是沒有再多想皇帝的話,而是瞥向林守溪,冷冷地問:「你在想什麼?」

「我不在想三妻四妾的事。」林守溪解釋了一句。

慕師靖聽完更惱。

正午時分,他們來到了一處水泊,看到了一個漁夫和農夫在討論修行之事。

農夫說,人生不過田壟間的稻穀,春生秋收,修行只是人抵抗輪迴的徒勞掙扎,只會讓人更絕望,漁夫說,每個人的運氣都是一樣的,修道不過是透支了來世的運,每一個修道者,都是接下來三世的惡鬼。

女帝靜靜地聽完。

慕師靖看著她,想聽聽陛下又有何高論。

「修行的意義很簡單。」女帝說:「修行是為了飛到天上去。」

「得道飛升?」

「不,是像蒼鷹一樣飛到天上去,唯有飛到天上,才能宰治大地。」女帝說:「飛升沒有意義,不過是從一處虛無飛到另一處虛無,臣民的俯首才是存在的意義。」

慕師靖總覺得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

夜裡。

他們來到了東海。

說來也怪,他們明明走的極慢,看僅僅一天的時間,他們就於不知不覺里走完了三天的路。

夜晚。

大海如淵。

這位神秘莫測的皇帝是另一座深淵。

林守溪與慕師靖凝視著她的背影。

當少年少女凝視深淵時,深淵正在仰望星空。

------題外話------

好像審核有點慢……不知道為啥,明明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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