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宮語問。

「我說,我們很可能迷路了。」

三花貓一開始以為是師尊沒聽清,解釋道:「師尊知道的,人可以一直向前走,但不可能永遠保持直線向前走,人行走的越遠,方向偏移得也就越厲害,龍也是一樣的。」

三花貓侃侃而談著,漸漸地,她意識到師尊先前的語氣似乎不太對勁,在對上師尊大人冷若冰霜的秋水長眸後,它明白了什麼,豎直尾巴,噤若寒蟬,立刻說:「我立刻去找路!」

三花貓知道,它必須找到路,要不然它就會失去在那天下第一大溫柔鄉休息的資格,這是它萬萬不能接受的!

宮語想起了娘親筆記上詭異的記載,沒有讓三花貓去孤身犯險。宮語略一沉吟,之後在空中畫了個圓。

神妙之術有具現萬物的能力,這個圓在畫出之後,憑空生出無數細節,變成了一個精緻的指南羅盤。

羅盤的指針卻是亂的。

蝗蟲般上躥下跳的指針令宮語的仙顏凝出寒色。「這便是詛咒之地嗎?」

宮語收起妙法羅盤,澄澈瞳孔中倒映出了這片看似安寧的紊亂雪原,陷入了靜思。

「啊是遇到什麼大陣法了嗎?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啊。」

三花貓見師尊大人都面色凝重,不由感慨:「這真國也太不熱情好客了吧。」宮語沒有說話。

三花貓見師尊沒有怪自己,膽子也大了起來,它跑到師尊身邊,問:「師尊在想什麼呀?」

「我聽娘親說,世界之木是世上最為恢弘巨大之物,它比神山都高大了不知多少,這樣的龐然巨物,為什麼我們無法看見呢?」宮語似在自問。

「會不會是因為,被什麼東西遮起來了?」三花貓猜測道。「遮起來麼。」

宮語想到了雲墓的記載。

「是啊,再巨大宏偉的東西,只要遮起來,就看不到了吧。」三花貓的貓瞳不懷好意地在宮語的身上游移。

宮語沒有接話。

她定下了心,在風雪中盤膝而坐,婀娜仙姿靜謐似畫。

宮語是仙人,是人神境的仙人,她早已達到了形神契於天地的境界,故而神動靈飛之間,宮語以道心投映萬物,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致。

她聽到了雪原的哭聲。

那不是冤魂惡鬼的哀泣,而是一種宛若吟唱的空濛之聲,仿佛有看不見的幽靈在大地上飄蕩,終日為故去者唱誦挽魂之歌。

接著,雪白的原野上,長百上千的黑色魂魄飛了起來,它們像是受驚的飛蛾,在光線昏暗的天地里飛舞不休。宮語全神貫注地凝視,不由心頭一驚—這些黑色的魂魄赫然是數也數不清的斷肢與臟器。

「回去吧,回去吧"宮語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視線向上,宮語看到了一個飄浮著的殘缺頭顱,頭顱正幽幽看她。

「回去吧,前面的路走不通的,舊神在這裡設下了藩籬,所以妄圖穿過藩籬的生靈,都會被無情地切割成碎塊,成為這片詛咒之地的養料,回去吧,不要去送命了"

這個頭顱說的是神山的官話。

宮語想起了娘親筆記上的記載,當時,宮盈與另一行小隊分道揚鑣,那行小隊的所有人去了另一個岔路,然後他們像是被雪原吃掉了,再也沒能回來。

「你是徐猜?」宮語問。

「徐猜麼我似乎叫這個名字。」

歪斜飄蕩的頭顱悠悠飄過,他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看過三百年前神守山北行弟子的死亡名單。」宮語說。「三百年前神守山爹娘」

頭顱麻木地開口,他像是在回想,但什麼也想不起來,最後,他只是說了一句:「原來我真的死了啊。」

他的眼神麻木空洞,可以想像,死亡之前,他的肉體與精神遭受了怎樣慘痛的折磨,而這句話中流露出的悲傷,也是他最後殘留的情緒了。

「節哀。」宮語說。

頭顱的神智像是耗盡,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說:「回去吧,現在回去或許還來得及。」

「多謝前輩好意。」

宮語答謝了一聲,卻是搖頭:「養育我的爹娘已然仙逝,教育我的恩師卻在這藩籬之後,我比當年的爹娘更強,這道藩籬攔得住他們,但攔不住我。」

頭顱氣球般飄走,與其餘魂靈一同誦念哀歌,雪花從天空中飄落,墜到了宮語的肩頭。

宮語靜謐如千年幽湖

·

「慕姐姐,你最近修煉得怎麼樣?」

巨人王殿里,小禾結束了一個小閉關,她舒展著身軀走出時,看到慕姐姐正坐在高高的窗沿上閒賞風雪,便來到她的身邊,詢問近況。

白裳玄絲的少女悠悠地望著窗外的雪,平靜地說:「有時候,我覺得修道無甚意義,它就像是人在雪地里行走,道行越深的人,留下的腳印也就越遠、越深,但只要一夜大雪刮過,再深的腳印也會被掩埋乾淨,既然終會掩埋,又何必執著地走入那並不溫良的雪地里呢?」

「哦」

小禾憑藉著自己對慕師靖的了解,立刻得出了結論:「慕姐姐這段時間修行止步不前,並無寸進,對麼?」

慕師靖雙臂環胸,俏臉緊繃,淡淡道:「我是在衝擊瓶頸。」「我可不記得元赤境有什麼瓶頸了。」小禾說。

小禾一路破境,順風順水,若非與林守溪的分別令她耗神太久,她甚至有可能打破小語最年輕仙人境的紀錄。

這雖是實話實說,但落到慕師靖的耳中,卻更像是挑釁。

「哼,你這小丫頭,張口閉口喊著姐姐,心裡卻根本不尊敬姐姐與林守溪一個德行。」慕師靖幽怨地說了一句,下意識打過去一拳。

小禾抬起手臂,以腕擋著這拳,接著手腕一轉,借著巧勁輕描淡寫地將這拳拂開。

慕師靖受了挫,不服氣,變幻招式又打了過去。

小禾常年與林守溪切磋武藝,拳腳功夫早已練至化境,她不需要動念,幾乎憑藉著本能拆解慕師靖的招式。

慕師靖凌厲的進攻被小禾春風化雨般—拆解,慕師靖越打越氣,招法也頻頻出錯,一度被小禾打得手忙腳亂,疲於防守。

「小姐,你們在做什麼?」殊媱看到這一幕,好奇地問。

「哦,我在教巫幼禾一些制敵的武功,以及拆解的招法。」慕師靖面不改色地說。

殊媱點點頭,露出羨慕之色,問:「小姐能指導一下我嗎?」「你能贏過小禾,我就教你。」慕師靖說。

殊媱雖對這個對她痛下過殺手的少女心懷忌憚,可一想到可以得到小姐的親傳,也不免躍躍欲試。

慕師靖用央求的眼神看著小禾。

在外人面前,小禾也頗給慕師靖面子,她從高高的窗沿上躍下,雙膝一沉,獵豹般撲向了殊媱。武學比試中,殊媱不可能是小禾的對手,沒走過十招,這位銀髮少女就被小禾踩在了地上。

「巫姐姐好強。」殊媱由衷道。「是小姐教的好。」小禾說。

殊媱望向臨窗看雪墨發飄然的絕美少女,崇敬之意更濃。

殊媱走後,小禾回到了慕師靖身邊,將如霧的眼眸眯成月牙,笑著問:「我對慕姐姐不錯吧?」

「嗯,再接再厲。」慕師靖清清冷冷點頭。

「哎,慕姐姐這般傻,要是有一天,小禾不在慕姐姐身邊了,慕姐姐該怎麼辦呢。」小禾憂心忡忡地說。

「我才不傻。」

慕師靖下意識反駁了一句,又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她蹙起眉,「不在身邊你說什麼胡話呢?」

「玩笑話罷了,慕姐姐別放在心上。」小禾說。

「這可不好笑,再說這種話,姐姐可要罰你了。」慕師靖嚴肅地說。「是,小姐。」

小禾乖順點頭,沒有忤逆慕姐姐的威嚴,只是,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張開了雙臂,抱緊了慕師靖。

「嗯小禾怎麼了?」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擁抱,慕師靖身體一僵。

「能遇到慕姐姐真是幸事哎。」小禾說。

「當然啊只是,你忽然說出來做什麼?」慕師靖有些不好意思。「姐姐不愛聽嗎?」小禾仰起頭,凝視她的眼睛。

慕師靖與小禾對視,雪發少女雙瞳終年瀰漫霧氣,一如花季少女飄忽不定的心思,令慕師靖捉摸不透。

林守溪恰好探望完初鷺回家,一回家,他就看到了兩位緊緊相擁的少女。「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林守溪並未當回事,只隨口發問。

小禾卻是佯作驚惶,柔柔弱弱地說:「慕姐姐,我們偷情被夫君發現了哎,這下可怎麼辦呀?」

「別怕,我們姊妹情深,大不了私奔就是,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慕師靖傲然道。

「嗯,慕姐姐說的對,姐姐不會拋下小禾的吧?」小禾露出了楚楚動人的神情。

心懷正義的慕師靖哪裡受得了小禾這樣動人的注視,這下子,她懷中抱擁著的,仿佛真的是一位受盡夫君委屈,想要逃出火海的少女,慕師靖拍了她的秀背,堅定地說:「好,姐姐帶你逃。」

說著,兩位少女真就翻過窗戶,躍入外面的風雪之中了。

林守溪看著這一唱一和的兩個小戲子,心想不過是潛心修行了半個月,這兩個小姑娘怎麼又欠收拾了呢?

林守溪配合地追了出去。雪地里。

「他追上來了你說,我們能逃掉嗎?」慕師靖神色緊張,很是入戲。「不知道哎,但我知道」

小禾甜甜一笑,道:「我知道,我只要跑的比慕姐姐快就夠了。」慕師靖一愣。

小禾已運轉仙人境界,從她身側飛掠過去,並站在不遠處的雪地里,背過身,雙手負後,踮起足尖,對她吐了吐舌頭。

慕師靖心知上當,想要痛斥小禾的不守信用,林守溪卻已來到了她身邊。「慕姑娘打算去哪?」林守溪微笑。

慕師靖也不跑了,她委屈地咬住下唇,抬眸看了林守溪一眼,說出了那兩個熟悉的字:「輕些。」

偶爾的打鬧沖淡了真國的嚴寒與壓抑。太陽在慕姑娘的求饒聲中墜下了山谷。

夜幕里,林守溪沐浴更衣後回到了房裡,休憩片刻吞服了一些丹藥,準備繼續修行。

門卻忽然被推開了。小禾走了進來。

她也剛剛沐浴過,濕漉漉的長髮披在雪白的新裙上,瓷白的肌膚與淡緋的唇都沾著水色,雪發雪裙的少女一如月華勾勒的精魄,晶瑩剔透,純白動人。

小禾掩上門,來到了林守溪的身邊。

「明日就是舊日祭奠,今夜不好好休息一下麼?」小禾問。「能安靜修煉,本身也是一種休息。」林守溪說。

「也是。」

小禾回想起過往生離死別的種種瞬間,笑著點頭。「小禾來做什麼?」林守溪問。

「妾身思念夫君,不能來陪一陪嗎?」小禾一臉無辜地反問。林守溪聽到小禾用這種語氣說話,總覺得有些心慌。

這半個月沒日沒夜的苦修里,他強行用種種靈丹妙藥叩開了仙人境第二重的大門。當年初見楚映嬋時,楚映嬋便是仙人境的第二重,時隔兩年,他的境界終於與楚仙子平齊。

但也因為苦修,他與小禾、慕師靖相聚的時間少了許多。他望著少女清美的臉頰,不由心生愧疚,將她擁緊。

小禾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嗅著嗅,林守溪的身上帶著沐浴過的草木之香,很好聞,她忍不住在他脖頸上親了一口,隨後,她的唇兒一路求索而上,咬住了林守溪的嘴唇,並用略顯嚴厲的口吻問:

「半個月過去了,夫君是不是忘了什麼呢?」小禾柔聲問。

「忘了什麼?」林守溪心虛地說,一時也想不起自己遺漏了什麼。「夫君說,要給小禾煮粥喝的呀。」小禾說。

林守溪這才想起此事,忙道:「我這就去給小禾煮粥。」「不必。」

小禾按住了他的胸膛,將他推倒在地上,隨後拆解開他外罩的白裳,露出了少年肌肉分明的胸膛,「夫君好好躺著就是。」

林守溪不明所以,卻是聽話地照做。小禾順著他的嘴唇一路吻了下去。

月光透過雲幕,遙遙地將清輝灑向塵世,雪花在澄澈光束中飄然飛舞,與風合奏出夜的歌聲。清寂悽美的雪夜裡,雪肩半袒的小禾跪坐在夜色里,橫吹直銜,氣質與涼夜融為一色,如無聲吹奏的伶人。

許久。

少女像是累了,她嬌慵地趴在林守溪結實的胸膛上,月光恰好將他們籠罩,小禾精緻的側顏在月光中纖毫畢現。

她一如既往地露出甜美的微笑,檀口半張間,話語輕柔道:「好喝哎,多謝夫君款待哦。」

雪發少女的眼睛微微睜著。她雙眸迷離。

一如整個婆娑世界。

······

次日。

萬眾翹首以盼的舊日祭奠終日開幕。

整個真國都會為這場盛大的典禮而狂歡。

真國所有的大人物們,都會齊聚在古老的王主城中,他們會在祭奠的最後,代表整個真國向古老的舊神們獻上忠心與祝福,令怨怒的魂靈得以安歇,故去的神明得以永眠。

大焚宗中。

初鷺正坐在鏡子前,不斷地給自己鼓勵。

經過不斷努力奪取了名額的她也要前往王主城,參加十三靈宗試道大會。

她最終的敵人不是一同參加比試的弟子,而是她的姐姐,有著天下第一靈術師之稱的姐姐。

初鷺想到這裡,心臟就跳得厲害。「初鷺,你絕不可辱沒師門。」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這樣說。與此同時。

林守溪、慕師靖、小禾、殊媱也穿著兜帽的長衣,來到了這座布置繁華的古城中。

雖然只是清晨,但這座古城已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忽然。

厚重的鑼鼓聲響起。

伴隨著大象嘶叫般的聲音,一列浩浩蕩蕩的車隊從長街中走過,在古老素樸的真國里,這列扯起了數里彩綢為屏風的車隊堪稱奢華,車隊的中心處,駕著一輛龐大的輦車,輦車平穩起伏,車外的迴廊上,身輕如燕的歌姬們正在翩翩起舞。

「那是囚王。」殊媱冷冷道:「把帽檐拉低些,別讓這怪物看見了,囚王秉性惡劣,喜愛美色,他不僅喜歡女人,也喜歡男人。」

林守溪對於這個臭名昭著的惡人早有耳聞,此刻見到這富麗堂皇的巨車,只覺得那漫天飄舞的彩綢皆是有毒的煙瘴,令人心生不適。

輦車停下。四周的屏風被撤去。囚王露出了他的真容。

他的體型極為臃腫,仿佛一座贅肉堆成的大山,但他的身上卻極盡了各種富麗的裝飾,寶光閃閃,囚王綠豆大小的眼睛擠在贅肉里,很小,卻帶著狠厲的凶光,令人不敢與之對視。

林守溪並不關心這個囚王,他是來看初鷺比試的。他順著熊熊燃燒的聖焰,找到了大焚宗的所在。

初鷺與其他參加比試的弟子穿著乾淨的紅白衣褲,筆直地站在一起,聆聽著長老的教誨,神色嚴肅。

林守溪來時,初鷺心生感應,朝著這裡看了過來,並悄悄地對師父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時。

一個聲音忽然從身後響起,冷冰冰發問:「你們是哪個宗門的,為何這般面生?」

林守溪回過頭。

一位白髮蒼蒼的鷹鉤鼻老者立在他的身後,銳利地打量著他。「你沒有見到我的面,又怎知面生?」林守溪問。

他的容顏藏在帽檐里,只露出了一小截下頜。

「我在真國活了四百餘年,新人舊人,無論認識與否都不陌生,我觀人不需看面,只需辨氣,你們的氣息老夫從未見過。」老人如是說。

「我是誰與你何干?」林守溪冷冷問。

「我在聖樹院看到過一份豐厚的懸賞,說是有四名異鄉者闖入了真國。」老人的話只說了一半,意思卻已明了。

林守溪皺起眉頭。

他從未想過,剛入這王主城就遇到這樣一個難纏的老頭。

當然,所謂的懸賞他並不懼怕,一來是慕師靖在聖樹院有內應,二來是谷辭清也已與他們相識,並定下了不傷害的約定,那份懸賞早已是廢紙一張。

這也是他敢來王主城的原因。只是,他該如何解釋呢?

林守溪思忖之際,恰有馬蹄聲響起。側目望去。

一匹小巧玲瓏的血色小馬徐徐走來,馬背上側坐著雪裙玉面的道姑。

「這幾位是我的朋友,叔叔莫要為難他們呀。」這位素未謀面的道姑如是說。「原來是鹿漱殿下的朋友麼。」老人見到這晚輩少女,卻是反常地作了一揖,又問:「老夫怎麼從不曾聽說鹿漱殿下有這樣的朋友?」

「是私交。」小道姑柔聲回答。鹿漱,真國三大絕世美人之一。

林守溪不知道她為何要幫自己解圍,但他猜想,這應和仙邀與谷辭清有關。至此,真國三大絕世美人盡數到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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