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洛戈站在門前,猶豫了好一陣,不知道自己來拜訪對方是否正確,但他很快就做出了決定,抬起手敲擊著門板。

門後傳來走動的聲音,幾秒後房門被拉開,金絲雀探出頭,注意到來者是伯洛戈後,她那緊繃的神經才稍適放鬆了不少。

「是你。」

作為貝爾芬格的詩人、受命追殺白鷗的金絲雀,她知道很多內情,就例如伯洛戈與貝爾芬格之間的聯繫。

因此在對待伯洛戈上,金絲雀的態度顯然要比對待其他人緩和不少,在她的眼裡,伯洛戈也應是無縛詩社的一員,畢竟他身上還有著貝爾芬格的烙印。

伯洛戈說道,「能進去聊聊嗎?」

觀察完高爾德的情況後,艾繆主動選擇留下,和杜瓦一起研究高爾德這奇怪的狀態,以及原初之物的本質,為了避免再有意外發生,這一次列比烏斯選擇陪同兩人一起,傑佛里則因傷勢問題回去休息。

伯洛戈暫時閒了下來,思考了一會後,他選擇來見金絲雀。

戰鬥結束後,伯洛戈再度復活,當列比烏斯帶著狼群出現在眼前時,他很是擔憂接下來的事件發展。

畢竟金絲雀可不是秩序局的一員,作為負權者的她突然加入了這場紛爭中,以列比烏斯的作風,無論她抱有什麼目的,都要先將其無力化。

伯洛戈已經準備好在其中進行調節了,卻怎麼也沒想到,列比烏斯的表現很平靜,仿佛他很早就認識了金絲雀,但後續的詢問中,列比烏斯卻說他並不認識金絲雀。

可列比烏斯熟悉貝爾芬格的力量,這頭藏匿於秩序局深處的魔鬼。

一時間伯洛戈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某種意義上來講,無縛詩社和秩序局是同陣營的,唯一的區別是,他們是否完全受到魔鬼的掌控。

「好的。」

金絲雀沒有糾結太久,她讓開了位置,好令伯洛戈進入室內。

金絲雀與列比烏斯之間有種說不明的默契感,事件結束後,列比烏斯與金絲雀簡單地聊了兩句,便在驚駭號上為她劃分出了這個艙室,其他人也沒有過多的質疑,大家都很信任列比烏斯。

現在回想一下,伯洛戈明白這是為什麼,是貝爾芬格將他們聯繫在了一起,秩序局在追回原初之物的同時,也算是協助貝爾芬格完成復仇。

想到這伯洛戈攥緊了拳頭,太陽的烙印依舊銘刻在手心裡,即便在最後關頭,伯洛戈還是沒有動用魔鬼的力量,可魔鬼的目的卻已達成,如同無法違逆的命運般,令伯洛戈產生了些許的無力感。

伯洛戈坐在一邊的椅子上,金絲雀坐回自己的床上,伯洛戈不知道該如何打開話題,目光四處游離著,金絲雀倒覺得沒什麼,她拿起尚未看完的書籍,仔細地翻頁。

「那個傢伙呢?」

過了一陣後,伯洛戈開口問道。

金絲雀說,「你是指白鷗嗎?」

「白鷗?」

伯洛戈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更奇怪的是,對方和金絲雀一樣,以某一鳥類的名字命名,他開始懷疑這是否是無縛詩社的某種傳統。

「他在這,很安全,不必擔心。」

金絲雀大概明白了伯洛戈的來意,她從床底下拿出一個黑色布料包裹的東西,裡面散發著腥臭的血氣,還有粘稠的暗色液體塗滿表面,在布料包裹的最上短,一把致命的匕首刺入其中。

「我仔細測試了一下,白鷗的不死性質是保持血肉的活性,也就是說,無論什麼樣的創傷,都無法殺死他的血肉,但也只限於如此了,他的血肉沒有『死亡』的概念,卻無法彼此癒合,所以他需要那個奇怪的縫合線,來令肉體重新縫合。」

金絲雀大大方方地把它放到了桌面上,暗沉的血跡擴散開來。

「這把匕首是件契約物,名為死寂之牙。」

金絲雀敲了敲匕首的握柄,「它的效果很簡單,它會封死目標的以太,令其鍊金矩陣完全陷入沉默之中,但相應的代價就是,我的以太會陷入同樣的靜默。」

一條暗色的虛幻鎖鏈從匕首上延伸,它分別纏繞住了金絲雀與白鷗,將兩人的以太與鍊金矩陣一併鎖死。

伯洛戈說,「為了控制住他,你還真是下足了代價。」

「對於背叛者,我們絕不手軟。」

金絲雀露出迷人的微笑,只是這副微笑現如今看來,殘忍至極。

伯洛戈指了指頭顱,「只剩這些了嗎?」

「嗯,就只剩這些了,」金絲雀毫不在意道,「反正以後他只有腦袋就足夠了。」

金絲雀將白鷗的肉身剁碎切斷,投入咆孝的大海里,現在這些血肉應該被魚群吃乾淨了,它們不會被消化掉,而是隨著魚群散布至七海的每一處,即便白鷗能夠脫困,他暫時也無法恢復全身了,至少在幾百年里是這樣的了。

金絲雀接著問道,「你是有什麼話要問他嗎?」

伯洛戈搖搖頭,「不……我和瘋子沒什麼好聊的。」

「那就好。」

金絲雀接著說道,「我挖掉了他的雙眼,一個被我丟進了大海里,一個裝在了瓶子裡,說不定以後還會用到。

他的雙耳被我粉碎,血肉我都留著,畢竟我還需要他聆聽審判的宣言,喉嚨也是如此,他暫時說不出話了,但當他面見旁觀者時,我會還給他一個為自己狡辯的機會。」

聽的出來,金絲雀對白鷗憎恨無比,如果不是加護·孽沌唯樂,令所有的折磨都對白鷗無效,不然她很樂意於將折磨白鷗視作畢生的事業。

「能和我聊聊嗎?」伯洛戈問,「關於白鷗的所作所為,無縛詩社的腐化。」

伯洛戈對於這些事很好奇,但他不想去問貝爾芬格,那完全就是一個自戀的混蛋,你要一邊和他交流,一邊被他按著頭,去欣賞他那長達十幾個小時的混亂影片。

這對伯洛戈而言是一場漫長的折磨,他不希望貝爾芬格的種種行為,而令自己厭惡電影,金絲雀是個不錯的備用選項,或許從她的口中,伯洛戈能得到令自己滿意的答桉。

金絲雀笑了起來,「哦?我為什麼要和你聊這些呢?」

「為了這個。」

伯洛戈攤開手,露出貝爾芬格留下的太陽烙印,「我想他應該對你提過我。」

金絲雀的笑意玩味了起來,她將白鷗塞回了床地下,雙腿交叉在身前,手拄在膝蓋上。

「沒什麼複雜的故事,」金絲雀開口道,「只過是一些理念的爭執而已。」

伯洛戈去猜,「關於《無盡詩篇》的爭執?」

金絲雀眯起了眼,「繼續。」

「貝爾芬格許諾你們死後的美好與永恆,而歡欲魔女則許諾你們現世的行樂,你們之中出現了紛爭,白鷗則是核心人物。」

伯洛戈還記得白鷗對自己的憎恨,他錯以為自己是貝爾芬格的債務人,還具備著不死的恩賜,他對自己嫉妒萬分。

「白鷗懷疑死後的美好,他動搖了,他無數次向貝爾芬格索求永生的恩賜,但貝爾芬格卻拒絕了這一切,而歡欲魔女趁虛而入,她賜予了白鷗想要的一切,並以白鷗為爪牙,腐化了更多詩人。」

伯洛戈繼續著自己的猜測,「貝爾芬格的許諾太遙遠了,而歡欲魔女所能給予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觸手可及的。

接下來的故事就很簡單了,沒有多少人能拒絕歡欲魔女的誘惑,無縛詩社不攻自破,你們紛紛背叛了貝爾芬格,無人在續寫《無盡詩篇》。

你是僅有的詩人,踏上了復仇之路。」

金絲雀沉默了一陣,隨著伯洛戈的講述,她的臉色變得冷漠起來,但最後還是露出了一抹微笑。

「你看,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一切嗎?」

「只是猜測而已,我需要一個人肯定我的猜測。」

金絲雀慵懶地靠向後方,「那你猜對了,至少絕大部分都是正確的。」

伯洛戈反問道,「那麼我有什麼地方猜錯了嗎?」

金絲雀沉默了一陣,經過短暫的掙扎後,她開口道,「比如,我覺得我算不上真正的詩人。」

伯洛戈有些意外,他沒想到金絲雀會這樣說,「你是指你也背叛了貝爾芬格嗎?」

「大概吧。」

金絲雀也說不清楚。

室內靜悄悄的,伯洛戈頗有耐心地等待著金絲雀的回答,金絲雀的目光四下游離,她像是在回憶一個古老的故事,只是它過於悠久,布滿了灰濛濛的塵埃,一時間金絲雀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伯洛戈,你覺得《無盡詩篇》真的能實現嗎?」

突然,金絲雀懷疑道,「一個編寫滿了人類有史以來的所有詩歌,所有藝術幻想的具現化實體……你覺得它真的能誕生嗎?」

伯洛戈說,「這一點你該問貝爾芬格,而不是我。」

金絲雀沒有因伯洛戈直呼旁觀者的真名而憤怒,好像她其實也不怎麼在乎貝爾芬格,這令伯洛戈搞不懂金絲雀的立場。

「但我能明白,《無盡詩篇》的實現將會多麼困難。」

伯洛戈接著說道,「它將涵蓋人類的一切,也就是說,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它永遠處於編寫的狀態,唯有人類終結之時,它才算記錄下了人類的所有,《無盡詩篇》才算是真正的誕生。」

「比起什麼供人閱讀的龐大書籍,我倒覺得這更像是一座墓碑,人類的墓碑,向後來者敘述人類宏偉的過去,當然,後來者能否理解這些就是另一件事了。」

伯洛戈看向金絲雀,他能敏銳地察覺到女人情緒的變化,她的信念在顫抖。

「聽起來很絕望是吧?可這對於你們詩人們還不錯,就像一個奇怪的宗教信仰,待人類終結之時,你們會團聚在貝爾芬格的電影院內,一起共賞這偉大的作品。」

金絲雀喃喃道,「是啊,一起共賞,可在那之後呢?」

這句話問住了伯洛戈,金絲雀表情苦澀地笑了起來,「我們一起欣賞了人類有史以來最為大的作品,同樣也將迎來人類的終結……」

金絲雀想的很遙遠,遠要比其他詩人要遠,就像遙遠群山的峻岭,既然這一可能存在,金絲雀就像弄個明白。

伯洛戈問,「如果《無盡詩篇》完成了,就意味著人類的終結,可如果它沒有完成,你們又永遠無法抵達理想的終點,你是在因此糾結嗎?」

金絲雀不屑地笑了笑,「不,伯洛戈,我擔憂的並不是人類的終結,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真的會有多餘的心思去關心其他人嗎?」

「那你為何……」

「我常在思考,待詩篇結束之時,等待我們的又是什麼呢?

畢竟無論《無盡詩篇》有多麼宏偉漫長,它註定有著自己的結局,可能需要上百年上千年,但它終會迎來結局。

結局之後呢?

我們是會真正的死亡,還是陷入絕對的虛無?亦或是說,我們不會就此消亡,而是誦讀著故事,一遍又一遍,持續無盡的歲月,直到我們每個人都厭倦了這一切?」

金絲雀無奈地嘆氣,對伯洛戈舉著例子,「哪怕你再怎麼喜歡的一部影片,看了無數遍後,你也會倍感噁心吧?」

伯洛戈回憶了一下與貝爾芬格那糟糕的觀影體驗,他認可地點點頭,並附和道,「很糟,太糟了。」

注意到伯洛戈那困惑的神情,金絲雀緩了一陣,解釋道,「早在歡欲魔女腐化無縛詩社之前,無縛詩社內部就產生了諸多的分歧。」

「就像我剛剛說到的,有人開始質疑死後的永恆,也有人懷疑詩的終結,甚至有人懷疑這是旁觀者……是貝爾芬格的陰謀。

魔鬼怎麼會如此好心呢?他一定是想收集所有的詩,在編寫完《無盡詩篇》的那一刻,便將它焚燒摧毀,大快朵頤著詩人們的痛苦與絕望。」

金絲雀擺了擺手,這些事她也說不明白,「可能是時代的進步,令我們都變得現實起來了,大家就此不再浪漫,不再抱著那堪稱愚蠢的理想,而是帶著尖銳的利弊。」

「你們之間的分歧變得越來越大。」

「差不多,直到白鷗引爆了這一切。」

金絲雀回憶著過去的日子,「白鷗曾是我們之中最為優秀的詩人,他常年徘回在諸國之間,收集著民間那些口口相傳的故事,並將它們記錄在紙張上,令它們成為《無盡詩篇》的一部分。」

「白鷗很期待死後的永恆,即便那對他而言極為遙遠。

可在某一天,白鷗變了,他開始變得畏懼死亡,他反覆向貝爾芬格索求永生的恩賜,希望能一直奔走在這世間,親眼見證《無盡詩篇》的誕生,結果你也知道了,他的所有請求都被貝爾芬格拒絕。

我猜,早在那之前,歡欲魔女就開始了對白鷗的腐化,伴隨著分歧的加劇,更多人選擇了現世的行樂,而非遙遠未來的滿足。

我們曾對貝爾芬格發出質疑,希望他能解釋些什麼,但他只是搖搖頭,說我們沒有資格,令他很是失望,隨後無縛詩社就此分崩離析。」

伯洛戈說,「可你現在還為貝爾芬格工作。」

「只是利害一致而已。」

金絲雀解釋道,「我不清楚《無盡詩篇》的真相,也不清楚我死後的遙遠未來里,我是否能出現在那間電影院裡,但我知道的是,白鷗毀了這一切,他背叛了我們,殺光了我的朋友,即便不是為了無縛詩社,為了我的朋友們,我也要對他復仇。」

氣氛再次沉默了下來,金絲雀沉浸於復仇的愉悅里,伯洛戈則因金絲雀的故事陷入了思考之中。

縱歌樂團與無縛詩社代表了兩個極端,前者是捨棄一切,無論是痛苦還是悲傷,全部以絕對的歡愉將其取代,在那極致的歡樂下,個體不必在擔憂遙遠且不可知的未來,也不必去思考人生種種的複雜性。

歡欲魔女消減了人類的所有複雜性,只保留唯一的享樂,以無法抵禦的歡欲本能支配每個人的精神,讓他們在永恆的快樂里沉淪。

無縛詩社對比起來,像極了禁慾的苦修士,詩人們奔走世間,收集著數不清的故事、詩篇,將它們匯總在一起,他們被同一個浪漫的理想束縛在一起,渴望著死後的永恆。

伯洛戈明白,詩人們在意的並不是真正的永生不死,他們渴望的是有幸閱讀世間所有的詩篇。

這一點就像真理修士會們的求知者們,如果魔鬼向求知者們許諾,他將向求知者們告知秘源的真相,代價便是求職者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會死去。

伯洛戈覺得沒有求知者會拒絕魔鬼的許諾,求知者們會成片成片地走向祭壇,在知曉秘源的一切後,坦然赴死。

詩人們也是如此,他們渴望知曉世間所有的詩集,為此願意向魔鬼獻出靈魂,但和狂熱的求知者們不同,秘源至少是可以觀測到的,《無盡詩篇》實在是過於遙遠了,遠的觸不可及,遠的就連詩人們也開始產生了懷疑。

伯洛戈開口道,「你在害怕,金絲雀。」

「你為什麼會這樣覺得?」

聽到伯洛戈的話,金絲雀露出笑意,不明白伯洛戈為什麼會突然說這些。

「最開始我以為你和白鷗一樣,只是畏懼死亡而已,即便獲得了死後的永恆,你也在畏懼詩篇無限重複後所帶來的單調與虛無,甚至說是更加不可知的結束……」

「其實你是在害怕詩篇的終結吧?」

金絲雀臉上的笑意凝固住了,仿佛伯洛戈找到了她的弱點,看穿了她的層層偽裝。

「詩篇被寫盡了,它也就死了。」

伯洛戈放鬆了身體,學著金絲雀的動作翹起了腿。

「所以接下來你要做什麼?妨礙貝爾芬格嗎?阻止《無盡詩篇》的誕生?畢竟它的出現可是象徵著詩的終結。」

金絲雀說,「你覺得這有用嗎?詩是因人類而誕生的,可人類終有一日會徹底消亡,到時候詩自然也會隨之消失,這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是啊,不可改變,就像沉重的滾石,你只能眼睜睜地看它滾下去,一切終將歸於死寂,所以你很絕望,也很虛無。」

伯洛戈摸索著金絲雀的心思,繼續說下去,「你也開始動搖了吧?」

金絲雀一言不發。

「即便《無盡詩篇》能誕生,即便能閱覽這宏偉的一切,即便這該死的一切都將得到完美……可它還是會徹徹底底的結束,就像一本的最後一頁。」

伯洛戈站起身,「其實你也想過吧,何不加入縱歌樂團呢?至少在終結之前,你能體會到絕對的歡愉,而非苦修士一樣,折磨著自己。」

金絲雀深呼吸,臉上再次洋溢出笑意。

「或許我身上還剩下些浪漫主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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