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要省著點,我還要活到那一天……」白晶晶似乎一點兒也沒聽出是嘲笑,她俯下身,吮著她吐在衣服上、地上的血。

孫悟空皺了皺眉頭,走遠了。

南海的靜夜,觀音在紫竹林中編完她的花籃,又逗了逗蓮花池的金魚,披散了頭髮,輕輕鬆鬆赤著腳在石子路上一蹦一蹦。

「觀世音菩薩。」孫悟空忽然從陰影里跳出來。

觀音嚇得尖叫一聲,好半天定了神才說:「你……你進來怎麼不敲門?」

「我沒找著門。」

「哦,是我的錯……你沒事跑這兒來幹什麼!」

「我沒地兒可去,咦,這條金魚我在哪兒見過……」

「不要碰!我這兒不是無家可歸的妖精的營地!」

「可是以前我每次正要打死什麼妖怪,觀音菩薩你就蹦出來說你家需要一個什麼什麼看門的、種樹的,把他們全收走了,現在菩薩你行行好也把俺收下吧。」

「怪不得你這樣進來連個通報的人也沒有,原來全嚇跑了。」觀音暗惱,「我這兒容不下你這大人物……可是……你怎麼會……你不是保唐僧的嗎?」

「那禿子忽然發了瘋,說世界有什麼界限,說我們不能破那個界限,便不能做他的徒弟了。咦?菩薩你的臉好白,你光著腳不冷嗎?你不是什麼都算得到的嗎?」

「天哪!怎麼會這樣?我真的沒法算到我的師兄……他居然發現了邊界?」

「什麼師兄?」

「嗯,沒有,你怎麼會想要來紫竹林?」

「我總覺得,我有家,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可我走遍四海,卻總找不到,求觀音指一條明路吧。對了,俺現在不保唐僧,那金箍也請予我解了。」

「你走不到西天,永遠解不下來的。你沒有退路。別忘了你還要除去四個魔王。」

「菩薩,我找不著他們啊,你能不能把他們叫到這兒來讓俺一次解決。」

「你從這兒出去向北走,就能碰見他們了。」

「真的?你不騙俺老孫?」

「真的真的,你快走吧。」觀音一把把孫悟空推出竹林。

她轉身直奔竹林深處,一輪光環展開,如來出現在光環之中。

「玄奘他似乎察覺什麼了。」觀音道。

「我都知道了,不過無妨,他一開始就看破,又能如何?他走不出去。」如來用他一貫洪亮而無起伏的聲音道。

觀音打開一個匣子,拿出一卷經文握在手中,想著什麼。

她忽開始拆那綁卷的布帶,可那個結卻怎麼也打不開。

【08.】

五百年後

孫悟空一直向北走去,天空越來越暗,後來全成了黑夜,但遙遠天際卻有七彩的極光流轉變換。

終於他來到了那光彩的發源處,一片平坦黑色大地上只有一根巨大的旗杆,上面有四個字,在流光中若隱若現。

「齊――天――大――聖。」

「這兒必是四魔王之一的齊天大聖的洞府了。」孫悟空亮出了金箍棒,「妖精,出來!」

「你找人嗎?」忽然一個聲音說,一個穿黑盔甲的大個子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你就是齊天大聖?」

「不,我是平天大聖――牛魔王。」黑大個說,「齊天大聖,我也一直在找他,如果你看見了他,告訴他,兄弟們都很想他,我們什麼時候再回花果山去喝酒。」

「花果山?他住在花果山?」

「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流不盡的泉水,天邊自由飛翔的羽翼,從山腳的蒼翠草原到山腰的黃杆子紫雲花,山頂的紅葉林,整座山變幻著色彩,都那麼讓人心醉。」牛魔王望著漆黑的天空,仿佛陷入回憶。

「妖精會住在那麼好的地方?」

「從前那個時代是的,在美猴王的時代,但是他做錯了一件事。」

「是什麼?」

「他以為可以讓天下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快樂,一樣超然三界,無懼生死。」

「可以嗎?」

「不可以,那不是天地間的秩序。」

「那就放棄吧。」

「可那不是他,他是一個永遠不違心,永遠不認輸的人。」

「這樣的人可能在世間存活下去嗎?」

「我一直希望他還能活著,你如果看見了他,請你告訴他,兄弟們都很想他,我們什麼時候再回花果山去喝酒。」

「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那酒是用水簾瀑布的水釀的,純得照透人心,用了千種花百種果,蘊了萬物的芳醇,用太陽的光刻入七種色彩,開壇時,全山都瀰漫著香氣,凡人喝了一口,要醉上一百年。那一天,我們全喝醉了,他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了,我說,不要緊,記得這杯酒就行了。」

牛魔王舉起了一隻木杯,裡面的酒像鑽石一樣晶亮。

「這是最後一杯酒了,喝了它,百年的夢醒過來吧。」

孫悟空看了那杯酒很久,然後他用棒漫不經心一挑,酒杯飛上了天空,化成漫天閃亮的水霧。

「妖怪,你休想矇騙俺老孫,俺殺了你們幾個,就能成了正果,去了金箍。亮兵器吧!」

牛魔王慢慢俯下身,撿起那個酒杯,小心地擦拭了,放進懷中。

「你不喝算了,不要弄壞了我心愛的東西。」他抽出了長劍,面對那面旗大吼,「你縱然不在,我也不會辱了你的這面旗!」

在漫天花酒的醇香中,衝出了濃烈的血腥氣。

羅剎坐在家中拭著牛魔王的佩劍,白晶晶走了進來。

「他走了?」羅剎擦著劍問。

白晶晶點點頭。

羅剎的眼淚落在了劍上,她將它擦去,可怎麼也擦不盡。

「殺他的人已去獅駝王處了。」

「為什麼呢?結束吧,還要死多少人?」羅剎大喊。

「不!」白晶晶咬牙道,「孫悟空絕不可以成佛!那一天,世界將沒有任何希望。」

北俱蘆洲獅駝嶺下

「牛魔王要你還什麼東西給我?」大鵬王道。

孫悟空丟下那面齊天大聖的大旗。

「嗯,很好。齊、天、大、聖。」大鵬王拿起那面大旗摸著,「它終於到我的手中了,哈哈哈哈,我終於是天下妖魔之王了!」

「你很快就會死!」

「孫悟空,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知道你是誰?你好像忘記了很多事,我幫不了你,我們看著噩夢一點點地發生,卻永遠醒不過來。」

「我除去金箍需要你的頭顱。」

「你當然有本事拿到它,不過這樣你也不能成正果,因為我們會殺死唐僧。」

「你在要挾我?」

「哈哈哈哈!孫悟空,居然也要受人的要挾,你真可憐,是什麼拴住了你?成正果對你來說就那麼重要?」

「我有第二條路嗎?除了西天我有地方可去嗎?!」

「是的,如果你不是孫悟空,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容身,可惜你是。這不是要挾,因為不管怎麼樣我們也會殺死唐僧的,你已經怎麼也不可能成正果了,如果你還要殺我,就殺好了。」

大鵬王說完,眼前已不見了孫悟空。

他拿著那面齊天大聖的大旗,臉上露出陰沉的笑。

他的背後出現了兩個人。

「這面大旗終於如願到你手中了。」一個金角妖怪說。

「現在應該實現你對我們的承諾。」另一個銀角妖怪說。

「好的好的。不過,」大鵬轉過頭,「還有地方要兩位仙童幫忙。借用一下你們的寶貝,去收拾了另外三個……」

【09.】

寶象國

陽光普照,百花開放。

黃袍怪正看著唐僧的行李,他隨手拿起一本冊子來翻著,那封皮上寫著大唐西域。裡面的字跡凌亂,仿佛每一個字都在盡力扭轉了身體跳舞。

天澤國,多少年前也許有著一次不同尋常的爆發。但這是一次悄然無聲的爆炸,這就是冰河時代的終結。我在天澤國巨島的景觀中去把握這次變化的情景。在這個巨大的島嶼上,刻滿它萬年前流動的幾千里長的痕跡;而當冰河期的積雪消融之時,大陸開始百花開放、百果生長。人類從島嶼動身,漫遊了。

而這齣發地一定不止一個,如此多千奇百怪的生靈在我的眼前跳躍,我從他們的祭舞和讚歌中查詢那被遺忘的部族若隱若現的歷史,在不相同的傳說源頭有著相同的天地開闢,無限水域中的無數個孤島,匯聚於這片狂歡的海洋,而那些孤獨漂動的故土,又是在億年前像花種一樣被噴向萬里之外的冷寂,在那裡孕育出生命,然後那必不在其中的皈依識促使他們從四面八方歷盡艱難回到原始土,這也許是保證靈類永遠多樣的必然之選。

百萬年之久,歷盡難以想像的艱辛,終於突然發現大地鮮花盛開,四周動物成群,從此開始了一種與從前迥然不同的生活。

滅法國,他們的經文認為,自然可以創造出另外一種自我複製的法。存在著比我們所知的四相多得多的各種可能。如果這是正確的,那麼,為什麼生命,正如我們所知道的,是由同樣的四相所制約的原因就在於生命碰巧是由這四相開始的。按照這種解釋,這四相就證明了,生命只能開始一次。因此,任何一種新的編排方式,都將無法與現存的生命形式相通。在這大地上還有生命正在從虛無中被創造出來。

隱霧山,當那裡的占星者在觀察一顆星時,他能知道有大量的事使他所見的偏離了本相。於是,他閱讀若干記載,自然希望這顆星的位置的最佳估計是一個中間數――即散布的中心。他們繪出一種圖,使這種離散可以由圖中曲線的偏離或分布來表示。由此,產生了一個具有深遠意義的觀點:這條線標明了不確定的區域。我們不能肯定曲線的中心是否就是那確鑿無誤的位置。我們只能說「它位於不確定的區域」,而不確定是否一切真實。

長青海,當月圓時分,那種叫月光的魚能感知到水面上的光線盈滿,只在每一百年的這一刻,水面能漲到使它們通過那阻斷海水峽谷中的石頭,從而溯流到山中天池內,與那裡的雌魚會合,在月光下孕育生命。世上每一種生靈都表現出這種精確而美妙的適應性。憑藉這種力,它們都像無比巧合那樣適應著自己的生存環境。每一處像特地為那裡的靈物定做般天衣無縫。三界中只有一個地方有雙色的葉子,也只有那兒有會飛的雙色葉,一邊碧綠一邊紫紅地扇動著,它們從不飛出自己的天堂。但是,我沒有找到人適應任何特定的環境,人沒有故鄉,我沒有找到人的源頭。

……

黃袍怪翻著翻著,臉色變得越來越驚恐,他忽然大叫一聲,衝出了宮殿,衝到了關著老虎的偏殿院中。

那老虎正望著眼前的一盆生肉發愁。

「你不吃葷?」黃袍怪一揮手,還了老虎說話的能力。

「不,我不吃生東西。」老虎說。

「這兒待得習慣嗎?」

「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好?沒有妖精,沒有陷阱,沒有嘮叨的徒弟,可以靜靜曬太陽。人一生追求的不就是這麼一個地方嗎?」

「我剛看了你的筆記,原來……你是妖精。」

「好吧,我是妖精你是神仙,我不在乎。」

「我本來就是神仙,我只不過讓你恢復了本相。」黃袍怪笑道,「神仙和妖精的區別就是神仙給一切東西定下它們是什麼,而妖精打亂這一切,神仙創造天地的時候,沒想到有妖這種東西。妖精是謬誤所生,他們因為意外而得以存在……」

「……而他們試圖成為符合天理的東西是嗎?因為他們誕生了,就拒絕被當成神無力的證據而被抹去。當他們反抗神的定義,他們就變得不合理,而他們順從神的定義則理應被消滅,這就是他們的命運。」老虎說。

「哼,你才是真正的妖精。」黃袍怪冷笑,「你端正俊朗的外表下是一顆妖的心,想掙脫出道法的不羈心,想重置一切定法的野心!想所有至高無上的東西倒覆的魔心!」

「我只有一顆心,我只是在路上看到了不同的風景,看到來自不同源頭的人們所構造的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混沌的,但當有人說他發現了世界的本源,發現了萬變不離其宗的真相,他便成了指引者,而當他的宗法被鑄成鐵卷不可動搖,世界便有了界限,成了囚籠。」老虎伸頭在籠子鐵欄上蹭癢,「其實,誰在籠子裡誰在籠子外也不過是個定義。你真的不想出來嗎?你想出來可以和我說一聲。」

黃袍怪大笑了起來,他打開籠子鑽了進去,和老虎坐在一起。

「現在我們都出來了,但是籠子外面好像小了點。」

「沒錯,這個世上本來大多數人在籠子裡,只有幾個人能在外面。真相永遠比虛幻狹小得多。」

「哦?」黃袍怪陷入了沉思,這話里有很深的東西,那是……

「跑了,老虎跑了!」院外的宮女尖叫起來。

「啊!陽光!宮殿!美麗的女子!籠子裡有這些為什麼我還要自由!」老虎在宮殿外大聲抒情。

「啊?死和尚,讓我出來,自己卻跑到籠子裡快活去了!教訓是千萬不要相信哲學――讓我出去!」黃袍怪搖著不知什麼時候被鎖上的籠子大喊。

忽然天空陰暗了一下。

孫悟空站在了他面前。

「出來。躲在裡面也沒用。」孫悟空用金箍棒敲著籠子說。

黃袍怪笑了笑,打破了籠子:「你師父剛走。」

「少唬我!都在騙俺老孫!」

「沒有,其實,這世上真的有什麼可以關得住他的東西嗎?」黃袍怪望著天空想了想,「他知道邊界的所在,為什麼還要留在籠子裡呢?」

他又低了頭看著孫悟空:「多年不見,你還好嗎?」笑容出現在他臉上,很誠摯。

「多年不見?你……」

天空的雲移過來,光陰被切成一層層、一片片的陽光在地上行走,翻山越嶺,被風追逐。五百年,很多東西沉埋了,再過五萬年,就不會有人記起,但它們還在,記錄著當年的光線與光線所照過的人。你把它挖出來,它會告訴你一個故事。你覺得它很可笑,因為你看見了歷史,原來它和你想的那麼不一樣。你不知道是該相信光,還是相信黑暗的岩石。五百年了,五百年不見陽光的歲月,所有的人都欲言又止,每個人都知道你的過去,他們認為你不應該是你。而你知道你就是你自己,從來也沒有改變過。改變的,是世道與人心吧。

是的,眼前的人,都無比熟悉,無數次在五行山下的夢中,聽見這些聲音,卻唯獨沒有自己的。他們在說話,沒有回答者,你不知如何回答,他們在說著你毫不知曉的故事,你的歷史和他們的歷史錯開了,不過是五百年。

「你一個人,對著整個天地……你,好可憐。」白晶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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