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積雲的散開,冬日驕陽因而更加燦爛明媚,映照得門內君臣越發的精神。

這時,金座上的朱翊鈞在海瑞說完後,也站起身來,看著鄒元標:「你這個進士,到頭來見識竟還比不上一個舉人。」朱翊鈞這話一出,除海瑞臉上有奮色外,其餘大臣在頷首之餘,便都垂下了頭。

而鄒元標也不得不回道:「罪臣自是不如剛峰先生有見識,剛峰先生是真君子!」

「別自稱罪臣了!」

「你有罪沒罪,朕說了算。」朱翊鈞這時突然言道。鄒元標頓時痛哭不已。

朱翊鈞知道,他是因心中想得天子尊重的本欲,與想為人上人而執意要守的禮教,產生了衝突,所以才痛哭不已。

故朱翊鈞便在這時,問著鄒元標:「鄒元標,你自認為你自己是忠臣嗎?」

「臣表里不一,是小人,是偽君子。」鄒元標哽咽回道。

「朕是讓你回答自己是不是忠臣!」朱翊鈞沉聲言道。鄒元標想了想,便道:「是或不是!」

「怎麼講?」

「臣本質上忠的是禮,忠禮便須忠君,臣失志忠禮,自然是忠臣!但臣又好像沒有忠禮,竟詈罵君父,明顯是背叛了禮,所以又不是。」

「臣就不該為博直名上疏諫君,這不是臣子該有的行為,非理學該有的臣子之道!」鄒元標說著拿拳頭砸起地來。

「朕看你是忠臣。」朱翊鈞突然言道。鄒元標勐地抬起了頭。朱翊鈞又道:「你的良知在促使你做一個忠臣,在促使你忠於國,忠於朕的社稷,而不是一味只忠於朕本身!可以說,有古大臣所遺之以天下為己任之風!」

「諫朕之失,本沒有錯,乃至提醒朕不要好大喜功,也沒有錯,甚至是忠臣該有的表現;但你錯在公私不分,陰陽未理!」

「雖有諫朕不當好大喜功而不顧社稷黎民之心,但卻是因犯罪士紳未被寬恕而諫,還參雜了博直名的私心,以至於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人還是鬼。」朱翊鈞說到這裡感慨說:「所以舊禮害人啊,讓人做一些人的奴隸,又讓人做另一些人的奴隸主。」

「為什麼這樣,爾等知道嗎?」朱翊鈞問向了在場的人。申時行這時拱手道:「臣等恭聆聖訓。」

「原因在於這舊禮肇始於春秋之時,那時是什麼樣子?是士與君同族,民皆奴的時代;也是周天子垂拱而治,天下之士不同國的時代;與現在能一樣嗎,現在士與皇同族,士與士不同國嗎?」

「所以,如今之世,強守周禮,而往往壞天下;需雜以他學,融以今日之禮,立新制;」

「歷代大治之世,皆未嚴守周禮,而是明循周禮,實按法家,甚至有時候還夾以道家修身養性之學;明面上即便獨尊儒術,也是明言孔孟,以性善論倡德教,而暗奉荀子,以性惡論抑天下兼并。不如此做的,社稷蒼生輕則民生凋敝,重則國破家亡。」

「修學好古,實事求是,本朝不能迂守舊禮,也不能沒有禮,不能崇一聖,需崇多聖,今世之王、陳尚入孔廟,古時之荀子為何要撤出,將荀子請回孔孟!明詔天下,治國只從實際,治學當準並存,不因古廢今,也不因今廢古。」朱翊鈞說到這裡就下達了自己早已決定好的旨意。

申時行拱手稱是。接著,朱翊鈞就看向鄒元標:「所以,鄒元標,你現在行的是忠臣之事,算是忠臣;」

「但是,你又是一個小人,滿口仁義道德,又滿肚子功名利祿;而做忠臣還是做小人,有時候也由不得你自己,且像你這樣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還很多,名曰守禮忠君,卻變成了表里不一的小人,殺是殺不完的,只有從根源上廢舊禮立新禮,且以此為目的改造你們。」

「道德上,自有天下人針砭,何況你自己都已經在道德上把你自己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朕也就懶得再說你;」

「至於罪行上,你的確沒錯,做了忠臣之事,既然是忠臣之事,朕就正經回答你,你所謂朕好大喜功,確有此事,但朕現在不好大喜功不行,本朝生齒日繁,再加上圖謀我中華膏腴者太多,朕不能不對外擴張,不能不好大喜功,天於我中華最厚,得最德之文化,不因此奉天教化天下,便是失德,則必受其咎!」

「朕寧自己的子民戰死在積極進取的沙場上,也不願他們凍死餓死在朱門綺戶外。」

「至於你說朕使公卿如家奴,則是根本就沒有的事!明顯你是在指桑罵槐,罵公卿們沒有和你保持一致,在道德綁架他們!」

「事實上,可以說,朕之公卿所受之禮遇已遠超前朝,不然,他們早已請去,否則誰願意一邊被你們罵一邊被皇帝罵,跟狗一樣待在有公卿之名無公卿之實的位置上?」

「等你將來若到了這個位置上,你會知道的,你會比他們還覺得朕親厚!」朱翊鈞這麼說後,鄒元標兩眼放光起來。

申時行、方逢時、海瑞等臉色倒紅了起來。太監張宏更是跪拜在地,哽咽道:「奴婢不識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竟被鄒給諫的表里不一之言說動,而自輕自賤起來,忘記身為內臣,不能只知忠於皇爺也當忠於皇爺的江山社稷,且身為漢人,也當心存國家之念!」

「而奴婢一不善言辭、不通機變之輩,如今能為掌印,也未感到半點委屈,實因皇爺從來知道為國存仁,而奴婢竟欲支持皇爺棄仁,真正愚昧且禍國不淺!」

「畢竟所謂禮,本當起於敬而止於仁,臣不能只想著敬,也當想著仁,不能因為處於仁君之世,而忘了仁之重要!」司禮監的太監基本上都是內書堂出身,受過翰林儒臣教育,所以,張宏這種大太監說起話來也能說的頭頭是道。

「這哪裡是不善言辭。」朱翊鈞倒因此搖頭說了一句,就看向鄒元標說:「所以朕得學唐太宗,不因你的忠臣之舉而罪你,且還要你升你的官表彰你,但也還要改造你歷練你。」

「傳旨!」

「鄒元標雖所奏頗顯迂闊與不合事實,但重其敢言,為其將來真能洞察時弊而匡正得失,著因其忠直升禮部主客司主事,任緬甸儒學使,即刻南下渡海去緬甸勸當地土蠻崇王化而息干戈且去野蠻!或可頂十萬大軍,使本朝教化緬甸蠻夷之事業不戰而勝!」朱翊鈞說後,鄒元標瞠目結舌起來。

Tip:拒接垃圾,只做精品。每一本書都經過挑選和審覈。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