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趁一百多兩銀,都有膽氣對外說,自家是殷實人家。

可想而知,不算兩塊金餅子,只這一千兩通兌銀票,購買力得多麼強悍。

這一刻,宋茯苓以前不理解的,現在也理解了。

難怪小偷偷水壺,米壽能反應那麼過激,愣是哭嚎著瘋魔一樣說是要偷他糯米磚。轉天,就發起高燒。

唉,心理負擔得多重啊。

難怪她枕著磚頭睡覺,要是醒來晚了,米壽寧可憋尿也坐在一邊守著,直到她醒了,把糯米磚收起來背好,再去撒尿。

有一次她生氣道:「我就餓了啃兩口能怎麼著,你至於看的那麼緊嗎?我是你姐。」

米壽看她臉色,怕她生氣,吭哧好半響,才把一塊糯米磚遞過去說:「姐姐,你吃是沒問題的,那你想吃就啃兩口吧。我是怕你啃完扔一邊,給忘了。」

她當時說:「誰啃你那破玩意。」

此時,錢佩英是忽然沖老家的方向,鄭重跪地。

頭磕下那一瞬,淚珠子和鼻涕一起滑落,頭觸地哽咽道:

「從得知後,就一直在忙忙活活,我就沒給您老磕個頭,我給您磕個頭。」

宋福生坐在地上,也眼圈通紅。

他沖錢米壽伸出兩手,給米壽半摟在懷裡,盯著娃的眼睛問:「你怎的早不和我們說?」

「祖父讓餓的不行再說,一直也沒餓到不行啊。」

「你祖父還說什麼了?」

「說,說……」錢米壽很糾結,不停攪動手指,怕說祖父很嫌棄姑父,姑父傷心。

宋福生卻在看到米壽這遲疑的小模樣後,感慨萬千、淚中帶笑了。

耳邊,彷佛傳來錢老爺子在信里罵他的那些話:

「當年,你考中案首,才將十里八鄉有多少人家想求娶的女兒許配於你。

但匆匆數年已過,你運氣差且腦子實在愚鈍,就是考不上,我悔啊。

我雖失望,卻對你、對你宋家一直是一個樣,圖甚?

所圖,不過是有朝一日,你要講良心。

小子,眼下看你良心的時候到了……」

那封信,錢老爺子是用最硬的語氣,寫出了最軟乎的話。

一求善待他女兒,二求給米壽養到十二歲。

說這是他的絕筆。

說從宋福生落榜後,就沒再信過女婿。案首都能連連考不中秀才,這得笨成什麼樣。

可是這次,打算再信一回女婿。岳父求你這兩件事,要是求不好使,老漢我,做鬼也絕不放過你。

宋福生用掌心蹭掉淚,果然,看米壽表情就能猜到,他岳父在米壽麵前沒輕了嫌棄他。

嫌棄就對了,親切,這才是老爺子風格嘛。

宋福生摟緊錢米壽,拍了拍小娃乾癟癟的肚皮:「人說宰相肚裡好撐船,你才五歲,肚裡也挺能憋大事兒,將來錯不了。姑父告訴你,姑父不用這些,這些都給你攢著,將來供你念書,考狀元,給你置大宅子,給你娶媳婦。」

又提將來,姑父很是能胡扯,錢米壽比著小巴掌,瞪圓了眼睛道:「我才五歲啊五歲,娶麼媳婦。」

宋茯苓在旁邊,忽然咯咯咯就笑了起來。

錢佩英也破涕為笑,她既然沒的機會為錢老爺子盡孝,那就替錢老爺子好好培養米壽,讓米壽以後給錢家光宗耀祖,她接話:「那也攢著。」

三口人意見一致,雖知道了突然繼承一大筆錢,但是不動、不用,儘量還是按照原計劃進行。

宋福生看見四壯時問,你也曉得?

四壯搖頭,他真不曉得。但他一根筋。他就覺得吧,甭管那糯米磚是金磚還是真的只是普通米磚,那都是老爺子給孫子的最後一樣東西,必須守護好。

宋福生沒想到他才擦乾淚,又被感動了。

宋里正摸過脈後,將木籤給了田喜發去幫他排號打粥,然後他就找了過來。

摸了摸懷裡的銀袋子,一咬牙掏了出來:「福生,給。」

宋福生打開一看,愣住了。

裡頭有銀角子、有散錢、有幾吊錢用紅繩系在一起的,「阿爺,什麼意思?」

「這是大夥湊的四十多兩銀,你拿著,聽我說,去活絡活絡,找能說的上話的遞過去。

四十多兩不多,人家未必能瞧得上,也未必能讓咱二百多口人全是農。

大夥合計了,至少要保你家是農。

你是讀書人,一旦成為軍戶,不能再科舉了,那就斷了前程,我們在哪種地都是種。」

「阿爺,這?這不合適。」

「福生,你聽阿爺說,大夥是有私心的,私心是,說句實在的,俺們只信你。

咱這些家,只有把你先保住了,只有你有那個本事,或許能在外面幫著走動走動關係,將來拉這些娃子們一把。

不說給娃子們免了軍戶身份吧,最起碼你能想招去看看俺們,有機會也能找到官爺說說話,讓大夥分的荒地、住的屋子不會太差。

別人?用這些銀子保別人?沒用!那俺們才叫一點盼頭也沒有了,你拿著,快去號脈,不號脈,沒木牌,我打聽過了,誰也進不去城。你號脈後,就揣著銀子去活動,俺們排號打粥。」

宋福生推讓說,阿爺我有銀子,你快把這些給大夥還回去。

錢佩英也小聲跟著勸,說阿爺你快拿走吧,大夥一家沒幾兩銀,甭管是農還是軍戶,都得有銀安家。

越勸,宋里正越來勁兒,他一副很想得開的模樣:「要是都成了軍戶,我打聽過了,地,沒資格買,種人家的。房子是發的。要銀作甚?一家留個一二兩傍身罷了。這一路,要沒福生,別說銀子了,命都沒了。就這麼地!」

宋福生攥緊錢袋子,對宋里正的背影說:阿爺你信我,要是能成,我一定盡力給大夥全帶進去。

宋里正背對的臉上,嘴角微翹,在心裡回了句:囉嗦。

……

城門開了。

路兩旁打粥的、號脈的,隊伍里的所有難民都看向城門方向。

看那些官爺們坐在椅子上,發紅牌白牌黑牌,那些牌子,就是決定城門前那些難民們的命運。

一旦有人發到黑牌,立刻有兵士給此人拽到一旁,刻字的官差就會上前,只頃刻間,這人臉上就多了一生也去不掉的烙印。

要是有人發到白牌,軍戶,女人家要是膽敢哭嚎,官差會上前鞭笞。

錢佩英和宋茯苓小聲嘀咕:「咱家金鐲子金珠子,金戒指耳環,這些加在一起也很值錢了吧,再加上里正給的四十二兩,咱自家也有幾十兩,你奶那四兩,閨女啊,應該差不多了吧?也不知道你爹能不能成,那些人貪不貪心。」

宋茯苓搖了搖頭:

「不好說,就看我爹能不能找到有實權的套上關係。

我猜測,那些官差心裡其實都有數。

比如需要多少徭役,哪裡正在蓋什麼,要用多少人。軍戶那面要用多少人,往哪派遣。

就是農民,人家也應該有成算,哪個村子能容多少新去的農民,最起碼心裡會有個比例。

還有一部分特殊的,哪些是大富商,讓進城對他們有好處,哪些難民是認識城裡的官、是哪家的親屬類的。

燕王手下有很多城池,咱們那面又逃來很多人,大戶人家誰還沒個姻親,誰還沒個關係,走後門的多了。

要是最後一種搞特殊的人多,占了良民的一定比例,弄的人數超了,那對咱們就是壞事。官差指定得想辦法壓縮,把本該定為農的,定成軍戶。」

宋茯苓萬萬也沒想到,她家竟然成了,她和她媽剛聊到的特殊的那種,靠關係上路。

城門前,宋福生驚喜、驚訝、驚呆,都有點懵了。

這裡最大的官問他:「宋福生,字子幀?」

「回大人,是草民。」

官爺隨手就遞給他一個紅牌,且是不同於秀才王哲發手裡的紅牌,是大紅色。

官爺坐在椅子上,抿了口茶水,想了想,套宋福生的話問道:「順子爺早先來過,特意提了你。」

宋福生髮現那人眼裡滿是探究,馬上收回極其意外的表情。

順子爺,順子,陸將軍,從容抱拳道:「前幾日有幸見了將軍。」

「噢?竟不是順子爺,是將軍?那將軍有沒有……」

宋福生用眼神示意官爺看附近,微搖了下頭。

官爺清咳了兩聲,立即換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擺了下手:「去吧,趕緊帶家裡老小過來吧。」

宋福生往回走,腳步發飄。

一文錢都沒花,合著之前犯愁算計的全白忙,陸小將軍竟然會幫他,讓順子過來打的招呼。

為什麼呀。

難道是,他四個字四個字的往外甩詞,把閨女和他感嘆的那些詞也全給用上了,給逃荒這段日子講的十分出彩嗎?將軍看中了他的文學造詣?

「爹,爹怎麼樣。」

宋里正也端著飯碗、拄著拐棍急急問道:「收了?應了?」

「走走走,快告訴大夥進城了。」

「都擱前面排號打粥吶。」

「什麼時候了還喝粥呢,阿爺!一會兒那官爺再倒班,快,邊歸置東西邊和你講。」

城門前,官爺望著這一大幫人愣住了。

宋福生,字子幀,你家人口是不是忒多點了?

宋福生振振有詞,這是他九族啊。

犯罪誅九族,可見九族的親人們得多親。你不能有福不能共享,有難讓他們同當吧。

指著宋里正:「這是我阿爺。」

指大伯:「那是我大伯。」

大伯憨笑:「俺們長得也像,官爺應該有這眼力,能看出來是不?他是俺親侄子。」

宋福生指著所有姓宋的給解釋:「這些全是我父族的。」

王婆子壯膽子主動介紹自家:「我們是他母族的,我是她二姨。」

郭老太太:「我是他大姨。」

高屠戶:「我是他三姨夫,他三姨沒了。」

馬老太連連點頭:「我是他親娘,這都是我姐姐妹妹,實在親屬。」

宋福生說,你看看,這是母族。

又指著牛掌柜四壯他們說:「這些是妻族。」

官爺此時就想吐槽一句:你家逃荒逃的挺全啊,逃荒前,當時家裡在搞九族聚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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