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問答。

回答越發簡練。

齊無惑於是起身,抬手手指相對,行禮下拜道:

「請老丈教我。」

老者受了他一禮,然後抬手將他攙扶起來,笑道:

「看起來這夢裡對你頗有好處,所以受你一禮。」

「但是你求的東西,我沒有辦法教你。」

「大道長生是要找,是要尋的,不像是人間的老師教導學生那樣,你想要便能給你,也不是一本書,你拿到這本書,看到了,就會了啊。」

「你我的緣分不在這裡」

而後無論如何不肯再談論這些東西,齊無惑的秉性,並不是得寸進尺,強迫詢問的人,故而也不再繼續下去。

老者吃完飯菜之後,又去院子裡泡茶喝。

齊無惑閉目回憶那夢中的經歷。

具體某年某月經歷的事情,已經散去淡忘了,唯獨幾件大事之後的自我領悟還殘留,夢中的時候,各國的爭鋒,妖族的強橫都有,但是仔細回憶,夢中的人間似乎並沒有修行之法,似不合理,凡人如何和妖怪征伐?

看來終究是夢境,夢裡的世界,或許和自己認為的世界是有關聯的,齊無惑見過野獸通靈化身的妖魔,所以妖國仍舊在,齊無惑知道有科舉書卷,所以有,但是他那時不認為有神仙道法,所以夢中關於此節尤其模糊。

可是那位山神瓊玉又是為何?

齊無惑不知。

夢中事與現世關聯如何?

齊無惑亦不知。

只是閉目安坐,心神平和,氣息悠長。

仿佛能感知到風吹過竹林的聲音,仿佛能夠感應到外面的雪花慢慢消融的聲音,能聽到八百里風掠過鎮子外山川小道的感覺,仿佛看到了幼年所見妖魔之國,人間慘劇,看到了自己七十年狼藉,終究不過棋子,未能真正做出些什麼。

然,一路不通,尚有他路。

慢慢地,齊無惑眉宇舒展,神色平和。

眉心之中,自有靈光滋生出來。

老者正在泡茶,抬眸看去,微微頷首:

「養神有靈,約莫是五十年的養神道行;現在又能自發運轉,看起來縱然不遇到老夫,以他的悟性,也會接觸到修行的事情啊。」

「不過,精氣神三者之中,一強二弱。」

「雖然有了向道之心,卻有隱患,不是好事。」

「一不小心,卻去給城隍勾走,做了陰神。」

「如此,離去之前也該再給他一場機緣……」

老者雲遊天下,點化蒼生,齊無惑能在一場大夢之中,打破自我凡心,他也已滿足,不會再做那種拔苗助長的事情,緣盡於此,本來就要離開的。

但是沒有想到齊無惑的表現比他預料的還要好些。

夢中的所作所為,一如本心。

善者仍舊善,惡者也不會改變,那是一種明心見性,見此一生的法門,自神女處得到了功法之後,齊無惑的五十年養神功夫,和真的苦修了五十年沒有多少區別。

不過,常人五十年的養神功夫。

一夢而成。

也難怪這個枕頭會直接碎裂開。

老者點頭。

………………

齊無惑安心正坐,不知不覺進入了一種似夢非夢的狀態之中,冥冥之中意識仿佛升高了,『看到』了家的周圍,『看到』了來往的行人,天高雲淡,忽而『看到』外面似乎有一輛馬車在巷子外面停下。

而後一人下了馬車,正朝著自己家而來。

明明隔了至少五百步,齊無惑卻一眼看到了那人的模樣。

「那是栗璞玉?」

栗璞玉是蘇先生門下的弟子。

而栗家是城中第一大戶,數年前突然到來這裡,家中有千金之財,很快就置辦了很大的產業,又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了名士的門下讀書,出入都有那些江湖上的好手保護,儼然是一方豪強的模樣。

齊無惑雖然素來和他們沒有什麼交集。

但是畢竟對方是蘇先生的弟子,而且似乎是直接來找自己的,不可以失禮,所以打算去開門,心神一動,忽而下墜了似的,就像是在夢中,而後要起身一樣,身軀自有反應,自然而然。

………………

栗璞玉腳下踏著污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面走。

「可惡……」

「真是難走。」

這裡是城鎮的邊緣處,居住的人口不少,人來人去,又加上土路上塵土永遠沒法子掃乾淨,雪化了摻入泥土變黑,變黑又和雪,和冰混在一起,髒且不說,很難下腳。

栗璞玉看著自己的鞋面上沾染了黑漆漆的髒雪,眼角一直在跳。

這個可是在府城天織坊定製的靴子。

而今物價,白面十斤,價銀子十錢。

冬日煤土七小車,也才銀二錢一分。

而單只這一雙靴子就已經有三兩銀子了。

相當於一糧倉看倉人一年的薪水!

這個時候就很羨慕旁邊這個家中僱傭的江湖好手了,腳步踏著髒雪也不會踩塌下去,一雙鞋子和衣擺仍舊是乾乾淨淨。

「呼……」

栗璞玉收回視線,呼出一口氣,壓住了心中煩躁。

抬眸看著幾百米外的破屋子。

今日二叔從京城行商歸來,數日後家中大宴,可是父親卻要邀請這個連夫子的門都沒能踏入的破落戶;非但是要邀請,還要自己親自來登門拜訪。

自己什麼身份,眼前這窮小子什麼身份?

隨便喊一個下人來,這窮小子怕不是要畢恭畢敬的了。

要自己親自來?

但是父親在家中積威深重,栗璞玉不敢不聽,哪怕心中不愉,也還是老老實實過來,這五百步的距離,比起大路上的五里都來得艱難,最終好不容易站定在了,吐出口氣,額頭已是出了些汗。

拍了拍臉,讓臉上堆積出和善可親的笑容。

一隻手抬起叩指敲門,一隻手拉著這隻手垂落的袖口。

手指還沒有落下。

吱呀聲中,木門已向內打開,仿佛來人未卜先知,栗璞玉的手指恰好就擦著門而滑落,院子裡面的花樹隨風而動,花瓣夾雜白雪,落在開門那少年肩頭,一身簡單布衣,黑髮整潔,雙目安然漆黑如星子,安靜看著栗璞玉。

候客久。

栗璞玉怔住。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這,這是齊無惑?

他在那一瞬間仿佛看到了蘇夫子,仿佛當年年少走入了京城,看到那巍峨城池一般的平和沉靜,一時間甚至於有了幾份膽怯,就連身體都似乎僵硬了。

「栗兄,所來何事?」

齊無惑開口。

栗璞玉方才意識到了自己要做什麼,先是本能抬手,然後頓住,又下意識拱手一禮,結結巴巴道:「齊師兄,是,是家父要我來邀請你,去我家中吃一頓便飯。」

「就只是,只是這樣。」

「我的叔叔從京城回來了,也可以聊一聊京城的風物。」

齊無惑本來打算婉拒的,但是聽到這個話,忽而微頓,想起自己夢中所見京城,不知是真是假,正可以詢問一二,拒絕的話一頓,回禮道:

「……那麼,我就打擾了。」

栗璞玉大鬆了口氣:

「啊,不打擾不打擾,一點都不打擾。」

「反倒是我來找你,實在是麻煩齊師兄你了。」

齊無惑讓開一步,道:「要進來坐一會兒嗎?」

「不了不了,我還有其他的事情。」

「今天就不打擾師兄了。」

「師兄勿要再送了。」

「師兄留步。」

「師兄告辭!」

栗璞玉幾乎承受不住那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落荒而逃,齊無惑還有幾分不解的時候,忽而腳步一晃,只覺得頭暈眼花,差點撲倒在前。

只是一股流風糾纏住了他,接住了他,然後打了個旋兒回來,把齊無惑放在了石桌前,沏茶的老者搖頭道:「資質不錯,悟性更好,但是你將【神】外放,卻是太過於莽撞。」

齊無惑額頭劇痛,疑惑:「神?」

老者指了指他眉心,簡單直接道:「你方才將神外放,籠罩周圍數里,這是那夢中積累而來的,而你的身軀卻仍舊虛弱,無法支撐如此的消耗。」

「萬物都是一點真靈。」

「一生二,是陰與陽,性與命。」

「性則心也,神也;命則氣息也,血肉也。」

「大道所在,皆是性命雙修。」

「你現在神強身弱,雖然可以有超過常人的些許手段,但是還要說你一句。」

「命之不存,性將焉存?!」

「只有你的身體足夠強大,才能夠支撐你的心神,否則的話,你甚至有可能因為你的心神太過於強大,硬生生拖垮肉體,把你自己殺死。」

「這便是人世間所謂的【天妒英才】的原因,所謂的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都是因為如此,你需要解決此事,否則難免早夭。」

老者皺眉看著齊無惑,搖頭自笑道:

「罷了,方才說了不能教你。」

「而今只傳你一招,也不算是食言。」

「不算食言。」

「過來。」

PS:第一更。

物價部分來自於明·沈榜《宛署雜記》

修行部分來自於道門南宗五祖白玉蟾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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