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這樣的故事。

故事裡面的人,年少驕縱,是一地富戶,家中有些財物,卻是因財而獲罪,家為仇寇所害,滿門皆死,唯獨些許在外僕從,還有當年那少年之人苟活下來,在山中以果實果脯,以泉水解渴,卻天資縱橫,效仿山間白猿而修行吐納。

復仇之後,卻不知道該做什麼,老管家希望他繼續做富戶。

可已習慣于山高雲遠的少年做不得什麼老爺。

於是將討回來的萬貫家財盡數散給百姓。

獨自斜躺酒樓之上,看雲追月,大醉逍遙。

醒來之後,看著那車上金銀盡去,只剩下了數枚銅板,都不夠酒錢的,可是一眨眼,就連那三枚銅板都被小小頑童抓了便跑,去換了糖葫蘆,少年俠客怔住,旋即卻只是放聲大笑,年僅十七的少年背著刀,先是去酒樓刷了三個月的碗筷,這才攢夠了些錢,乘著商隊的車,前去江湖。

此生逍遙,按刀長嘯,曾經邀龍君共飲于山河之畔,曾經為救一不識之人而入絕境。

有過年少之時,比武招親時想起來都不禁微笑的事情。

也曾經鮮衣怒馬,快意恩仇。

不到百歲而成就真人基礎,年少自傲,拒絕了玉皇符詔。

因有災劫,不想要讓那少女和自己一同赴死,選擇了將她擊昏,交給同伴。

自己獨自去面對那屠殺蒼生以成自己之道的魔頭。

直到最後自廢道基,斬出一刀,那一刀斬斷了熾烈的熔岩,也斬斷了自己的仙人之路。

無數的過去紛紛湧上心頭,真實而刺痛,楚鴻圖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這一雙蒼老的,已經有皺紋的手掌,腦海之中想到的,卻是那一世自己年老將死,而那少女則是一改往日逍遙隨性,只在百餘年間,連連破境,兩百餘歲已破開人仙境,成就地仙之境界。

可自己那一刀斬破了層層道基,只能感知到自己的元炁不斷散開,再不能凝聚。

壽盡之時,自己看到的,是那少女痛苦不甘的視線。

明明是天性疏狂豪邁的遊俠,此刻卻有大滴大滴的淚水滴落在滿是皺紋的手上,他抬起頭,看到不遠處的少女,亦如千年之前的模樣,雙目之中仍舊是痛苦而不甘,這八百年來所有的事情都浮現在心中,眼底悲苦悵然:「你又是,何苦如此……」

少年道人手腕微動,掌中之劍提起。

這柄劍看上去仍舊樸素。

卻能橫壓已修持八百年的地仙之巔的劍。

玉妙已淚流滿面:「當年那魔頭是我要追殺,是我見他殺戮蒼生,但是為何最後是你廢了道基……都是我的錯。」楚鴻圖卻忽而放聲大笑:「錯了,我殺他,不是為你,而是因為他所作所為,我輩既然修道為俠,見妖魔,怎麼可任由其恣意妄為,自當按刀而斬!」

「行俠仗義。」

「若是只圖自身的安穩,結廬而居便是,行什麼俠,仗什麼義!」

楚鴻圖按著刀,抬望眼,看著這曾經被他保護的城池,忽而道:

「八百年,好長的一夢……」

「妙兒,伱和陰司做了什麼交易,竟然能讓我轉世為人。」

玉妙沉默,回答道:「……人間亦有大妖魔,十大陰帥力有不逮之時。」

「我為他們執劍。」

「凡征戰八百年,斬妖除魔,掃平鬼氛,維繫陰陽,以定生死間隙,以此戰此殺,換取陰德,以令你轉世,陰司閻羅並不講求任何其他,只看陰德,即便是有大陰德,也決不允許任何還陽之事。」

楚鴻圖道:「難怪我總見你偶爾離去,回歸之時常常有氣息不穩。」

「但是,你覺得,轉世之後的我,當真算是我嗎?」

玉妙回答道:「修者壽數漫長,只要能入人仙境界,動輒千年,輪迴不過只是失去記憶,難道人世間的人會因為自己的伴侶重傷失憶,就會將他拋下而不管嗎?」

楚鴻圖黯然,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反駁眼前的少女,只是道:

「可是,你這八百年,何其之苦……」

「不苦。」

楚鴻圖看向齊無惑,問道:「小友覺得,輪迴之後,可還是那個人嗎?」

少年道人思考許久,不能得到答案,因為玉陽子已經被擊碎玉牌,抹去了那些記憶。

但是玉陽子還是玉陽子。

而玉妙和純陽被老師收取了玉牌,短暫封印了相關的記憶,可他們的秉性也依然如舊,並不曾因此而變成了其他的人。

於是他許久之後,也只是回答道:「也不知,如果說仍舊是那個人,其實和常人短暫遺忘記憶沒有區別的話,那麼仙佛封閉自己的真靈轉世,不會被稱為【歷劫】;但是若真不是一個人,那麼也不會存在有【歷劫歸來】這個結局。」

「我覺得,是否一個人,應該看最後之我,是否仍舊為【我】。」

「若是沉淪於諸苦記憶之中,那麼就不再是我,可若是哪怕千百年輪迴,而【我】不變,那麼就只是一段歲月,一段經歷,於我無礙。」

楚鴻圖呢喃許久,放聲大笑:「哈哈哈,好一個我之為我,好一個歷劫歸來。」

「看來這八百年,確實是一場大夢輪轉。」

「好!此事就到此為止,不想了,我的腦子也一直都不怎麼好。」

「小友,我知地府之中有陰德,我當年救人而死,也算是有些陰德吧?哈哈哈,都給你了,但是現在我還要向你求取一物。」老者伸出手,拿起了虛空之中被先天一炁托舉而浮空的杯盞,裡面有清澈地沒有一絲絲雜質的水。

老人自腰間取出酒壺,將其中的酒盡數傾倒,而後將忘情水一半倒入其中。

另一半舉起來遞給眼前少女。

玉妙看著他。

老者笑容燦爛,亦如當年那大笑著跌倒的少年豪俠,亦如曾經為一面之緣的人而鏖戰到身披一十八創,月下飲酒,彈刃而歌的少年人,意氣風發。

坦然看著眼前仍舊風華絕代的少女,道:「來吧。」

「喝下這忘情水……」

「八百年的執著,八百年的迷惘,盡數都放下吧,一場大夢當醒,忘記這些,然後重新做回當年那個持劍逍遙,天下萬物,無不可斷者的劍仙。」

玉妙看著眼前的楚鴻圖,似乎麻木卻又似乎早已經預料到這些,接住了杯盞。

但是卻怔怔不能言。

楚鴻圖端著忘情水,看著這其中的水,年少時的一見鍾情,行走江湖時的吵吵鬧鬧,生死相隨的坦然,八百年的漫長,以及自己這存在對於眼前少女八百年的封鎖,他眼底的複雜,少年道人尚且看不明白,那是眷戀,亦是嘆息,最後老者仰脖,將忘情水,豪飲而盡。

酒壺落在地上。

這是作用於元神之物,楚鴻圖閉上眼睛,恍然許久。

他醒過來了。

這是個青衫的老者,坐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裡。

他茫然,他疑惑。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眼角有淚。

但是他似乎覺得,自己的壽命要盡頭了,自己要死了啊。

要死了。

所以,死之前要做什麼?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天空悠遠而空闊,讓人都忍不住沉醉其中,他看著山,看著遠處遼闊的大地,他忽而站起來,血液似乎沸騰,壽命要盡了啊,他想著,但是這天下如此的寬闊,如此的美好,他看到有人牽著馬,看到旁邊的獅子紋路戰刀,一把提起了戰刀。

而後本能地騰飛而起,落在了那馬之上,駿馬長嘶,他一抬手,把身上的金銀全部扔給了那馬販子,後者驚喜不已,卻是用不得這許多錢財,那老者卻已抬手以刀鞘擊打馬身,駿馬長嘶鳴,猛地朝著前面奔跑出去,那老者白髮蒼然,卻如少年豪俠,放聲大笑。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鴻圖霸業笑談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復又轉調,嗓音蒼涼洒脫:「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

手中有刀,胯下駿馬,前方是道路,何處不是天涯,老者胸中開闊,忽而一震,已經停滯了百年的先天一炁境界推動,自然而然,破關而成真人,白髮轉黑,面貌皺紋散去,駿馬放聲長嘶,重新回到青年模樣的豪俠按刀,快馬馳騁,我心自在,放聲大笑。

斷腸草霸道,縱然是破境已成就真人,也只不過是三日壽命。

但是三日壽命,那又如何!

要持快刀,要騎乘快馬!

要循著天的盡頭去狂奔。

去一路馳騁。

去追至我心之盡頭。

直到死在道路,埋骨荒野,地為席,天為被!

少年道人和玉妙站在了高處,看著老者騎乘快馬離開,看著他破境,看著他縱然只剩下三天壽命,仍舊不覺得可惜,看著他雙眼明亮,那種瀟洒恣意之情,讓人嘆息遺憾,少年道人持劍,似乎明白當年師姐之逍遙為何會和這樣的人相伴。

玉妙持著手中的忘情水。

這是這樣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個被父母拋棄的少女,被賣到了風塵之所在險些就去做了那賣笑賣身的娼妓,卻是以簪子劃破了臉,把自己破了相,被打得半死關在柴房,看著外面的風月,掙扎著求生,爬出來的時候,覺得外面天地廣闊,真是好看。

而後遇到了一位老者,被帶著遊走天下。

持劍逍遙,凡修劍道一十三年,無不可斷者。

卻又遇到了瀟洒恣意的少年俠客,其實並未動心,只是一路行來,不知不覺。

一同縱馬大漠,一路打打鬧鬧,卻也生死相隨。

玉妙道:「情不知所起,如同風起於青萍之末,這樣的感情,雖不如救世之宏願,卻又不知不覺,牽絆身心……真是不懂得,是執著,還是情愫。」

「說起來道友可有在意之人?」

少年道人搖頭,坦然回答道:「不曾。」

玉妙道:「是嗎?」

「畢竟年少。」

她笑了笑,道:「長生孤苦,所以要有道侶,我一直覺得,修道長生,本是逆天而行,這天並非是天道,而是道生一,一生二,而後至三衍萬物,我等修行,逆三歸二,逆二歸一,三花聚頂之後,才能算是仙。」

「修行者,如行危崖,需要彼此攜手,方可前行,這才是道侶。」

「他行俠仗義,履行大道而隕落,不該就這樣斷絕道途。」

「如同同行之人墜下懸崖,而我尚在這路上,所以便拉住了他的手,希望能把他拉回來,縱是再苦再痛,也不能放手,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墜下無邊懸崖,不知此心,道友可能明白?」

非情非欲,道侶之誼。

少年道人看著遠方天穹,道:「我有故事,不知道道友聽一聽嗎?」

玉妙眸子看著他。

少年道人道:「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泉水乾枯了,魚兒在陸地上不能活下,以呼吸和吐沫讓彼此的身體濕潤,不至於乾死,苦苦支撐著彼此,亦如玉妙這八百年為陰司持劍征戰,維繫陰陽平衡,數次生死之際,救護蒼生換取了的陰德也只是讓楚鴻圖轉世,希望他可得證人仙。

玉妙被觸動心境,道:「長生……」

「這一句話的故事,確實是貼切。」

「如我這八百年。」

少年道人道:「而這個故事還有下一句話。」

他看著旁邊模樣仍舊只少女青春,風華絕代的師姐,道: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玉妙怔怔失神。

哪怕是這樣以吐沫維繫彼此的身體濕潤,掙扎求生,還不如在廣闊江湖之中遊蕩逍遙。

忽有心痛空曠之感。

少年道人看著旁邊少女:「道友,不飲下此杯嗎?」

玉妙安靜許久,端著這忘情水,而後忽而傾倒,陰司幽冥之寶就這樣灑落在了地上,是做出了和楚鴻圖不同的決斷,但是少年道人看到了她的眼中坦然,感知到了她的氣機已發生了變化,非無情,非忘情,卻又囊括諸多。

微笑嘆息,而後微一拱手,無復多言,轉身離去。

小孔雀坐在他的肩膀上,藥靈則是藏匿在胸口衣領處,好奇不已道:

「怎麼一個人喝了,一個人沒有喝啊?」

「難道他們想的不一樣嗎?」

「不,他們所想都是相同的。」

少年道人回答道:「都已經放下了。」

「嗯?那為什麼,一個喝了,一個沒有喝呢?」

少年道人想了想,回答道:

「大概是,一個因為放下了,所以喝下了這忘情水。」

「而一個因為放下了。」

「所以無論喝不喝忘情水,都沒有什麼不同了。」

「索性不喝了。」

「哦,這樣啊……」

小孔雀和小藥靈都懵懂不解,少年道人卻明了了,哪怕是同樣的心境,瀟洒的江湖豪俠,逍遙的道門劍仙,也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提著劍而行,背後師姐閉著眼睛,身上氣機也已有所變化,太上嫡傳,天賦橫絕,劍修凌厲,修道三百年不到,已是地仙,可因為至情至性,而能在三百年內破境人仙,也因為至情至性,所以入劫八難八百年。

如今,當要破境了。

少年道人路過了師姐的福地,看到那一處福地之前,有頗多人,這些人等待著此地劍仙回來,但是見到那少年道人時卻都微驚,卻都是先前想要把楚鴻圖帶回來,卻又被少年道人給逼退,所以前來尋玉妙,見這少年道人,卻是駭然不已。

嘩啦啦地齊齊退開。

少年道人微微抬眸,卻見到那些人驚駭,側身的時候,看到虛空中走出幽冥鬼差,手持勾魂索,生有牛頭,馬面,但凡修者死去,則歸於無常兩帥,而死於其餘諸多緣由,有成為遊魂野鬼之可能的,則是牛頭馬面兩位陰帥出面。

眾人見兩位陰帥本就驚駭得心底發寒。

可卻見這兩位名聲赫赫的陰帥,對那少年道人頗客氣的模樣,竟然拱手道:「我等察覺到斷腸草之氣,還在想著是誰,原是道長你……,不過,斷腸草為元神之毒,尋常人的元神承受不住藥性,會有隕落之後,迅速化作厲鬼的可能,故而我等提前等候。」

「三日之後,我們會去將他的魂魄帶走。」

「有勞兩位。」

「道長客氣了。」

牛頭馬面微有一禮,而後離開。

但凡陰司正神,十大陰帥,都是地仙層次的手段,對於仙神都不屑一顧,哪怕是天官壽數盡了,都是說抓就抓,但是對於陰德極厚之人,卻都頗禮遇,絕不會有廢禮數,是所謂傲上而不欺善,為人走正道,也不怕鬼神上門。

倒是將那諸多人給唬個不輕,嚇得背後汗毛都豎起來。

少年道人伸手入懷中,取出了兩疊紙,上面寫著的是自己所悟的劍道,本來是想要給師姐些許的幫忙,但是現在看來,已經不需要了,一念起,不可渡,一念過,天地寬。

我輩修道者,何必拘泥。

少年道人的手掌鬆開,劍訣被風吹起,散落而去,飛入了福地秘境。

而後自然而然,崩散如雪散落。

少年道人右手一揮,老師留在他這裡的玉牌拋出,掛在了這福地陣法之前。

有藍色流蘇如劍穗垂落,被風吹動,晃動不休,而齊無惑轉身離去,雙鬢已白,背後負琴,也無執念。眾人這才安心,好奇看著那玉牌晃動,看到上面本來空無一物,忽而卻又浮現出了玄妙文字。

白玉無瑕。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

賜汝道號——

玉妙。

風吹而過,如當年打馬而過,行走過大漠草原。

玉牌似有劍氣暈染,微微震顫不休。

玉妙二字前面,若隱若現,終究浮現出了兩個更為古樸的文字。

【太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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