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啦此刻的心情有點兒複雜,他被一個連身兒破爛的軍裝都沒有的傢伙給說教了。

可人家的話語偏偏就那麼的發人深省。

韓征做出的實際行動同樣讓煩啦感到莫名的震撼。

就是這麼勇敢無畏地衝上去,直挺挺的站在迷龍的面前,將臉伸出去讓對方揍。

這是明知會被揍,明知會失敗,卻依舊選擇嘗試,依舊選擇堅持的舉動。

這樣用實際行動表現出來的道理,對於煩啦這樣只會耍嘴皮子,異常貧乏實際行動的傢伙來說衝擊太大了。

但凡韓征換一種方式,哪怕是衝上去和迷龍干一架,也不會是這個效果。

這是明知失敗,卻依舊一遍一遍堅持的勇氣,這也正是這些一潰再潰,一敗再敗的潰兵們最為缺乏,也是最不敢面對的事情。

「王八蓋子地,厲害啦!」不辣佩服地衝著韓征豎起了大拇指,並將自己棲身的空地給韓征讓了出來,「英雄啦,就該享受這種待遇嘞!」

韓征隨手將自己那兩罐罐頭的其中一罐丟給了給他讓出位置的不辣,不辣受寵若驚地接住,「給我的?」

「你要是不要可以給別人。」韓征笑道。

「要得要得!」不辣連忙說道,第一時間將罐頭藏在了自己的懷裡。

韓征就在孟煩了的旁邊坐下,臉上還帶著大片的淤青,「煩啦,看來咱們的賭局是你輸了。」

「我可沒答應要和你賭,我什麼話都沒說。」孟煩了耍起了無賴,對他這樣的兵油子來說,信譽就是個屁,或者說連屁都不是。

韓征不置可否,只是繼續問道:「但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贏嗎?」

孟煩了沒有說話,不辣樂道:「迷龍打累了,沒有力氣了,拿你沒辦法了,只好給你吃的啦!」

「那麼如果明天你餓了,你也可以去試試。」韓征說道。

不辣雖然算是一眾潰兵裡邊膽子比較大的,但真要是讓他和迷龍對手,他還真是不敢,被狠揍了太多次了。

他連忙搖了搖頭,拍了拍自己的懷,「不要緊,我還有你給的罐頭嘞!」

「為什麼?」孟煩了的突然發問打斷了不辣的插混打科。

「因為我有不服輸的精神,我有不怕失敗的精神,我有棄而不餒的精神,這樣的精神是即使迷龍也得為之退步的精神。」

韓征的話語是很平靜的,對於孟煩了這樣的文化人,聰明人,大可以把話語說得更加的雅些。

「煩啦,你是讀過書的,甚至是我們這裡邊文化最多的,其實我一直很好奇,讀書的人總歸是有信仰的,哪怕是從書本里找出來的信仰。

或許是「天行健,君子與自強不息」,也或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還可以是「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等」。

所以我想問,煩啦,你是否從自己讀過的書裡面找出過這樣的一句作為自己此生的信仰或者說信念?」

孟煩了苦苦思索了一陣,垂下頭來,「豪言壯志的話語有很多,但那終究是先賢說的,不是我說的,你讓我說我自然說得出來,可說出來也只是在侮辱先賢的話語。」

「那你想不想聽聽我的?」韓征反問。

這次孟煩了沒有急著拒絕,也沒有開口,算是默認了。

這時周圍的潰兵們也都圍了過來,他們對此感到驚訝,特別是頭髮已經花白,年近六十的郝獸醫,他自顧自地用陝西話感慨道:「煩啦,你娃一向能說會道,向來只有你說別人的份,沒有別人說你的分兒,今兒個怎麼還被人給說教了?」

「呦,煩啦這次可丟人嘍!」要麻唯恐天下不亂地喊了起來。

韓征朗聲道:「兄弟們,這是我聽過的一位硬漢說過的話,我不止是想說給自己聽,想說給煩啦聽,也是想說給我們大家一起聽。」

「那就快說撒!」不辣喊道。

「原話是這麼說的。」

「人生來就不是為了被打敗的,人能夠被毀滅,但絕不能夠被打敗,你盡可以毀滅我,消亡我,一次,兩次,哪怕是無數次,但你永遠也別想打敗我,一個有骨氣的有勇氣的有堅持的硬漢子,是永遠也不會被打敗的。」

簡簡單單的話語,當韓徵用沉沉的語氣說完的時候,整個收容站聽到這句話的潰兵們都沉默了,原本還期待著看好戲的不辣,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

誰也沒有想到這短短的一句話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

這麼平俗的話語,不會有人聽不懂到底是什麼意思,就算是連一天學也沒有上過的文盲們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收容站的嘈雜聲漸漸地沒了,只有一雙雙眼睛在來回的冷漠中忽然多出了點別的色彩。

直到一個聲音將這沉默打破,「李烏拉,你個癟犢子玩意兒,你再看你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給你打爆?我說你咋就不知道學點兒好呢?好歹也是個少尉呢!我都替你覺得丟人,人家迷糊不止抗揍,這話說的還漂亮,就沖這句話,那倆罐頭我就沒白給,可你這不覺孬的,不好好聽這其中的道理,老盯著我的西瓜做什麼?」

當潰兵們聽到這聲音把目光都匯聚在迷龍身上時,正拿著一塊兒西瓜啃的迷龍又咬了一口,然後有些含糊不清地喊著,「迷糊,別停呀,說的多好說啊呱呱的,說的老子差點都被你感動了。」

韓征:「……」

這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迷龍。

兩人的目光相迎,迷龍愣神的工夫,一個有些瘦削的影子沖了出去,抱起他破桌案上的一塊兒西瓜就跑,還一邊狂跑一邊狂啃。

迷龍稍怔,隨即回神,「我不整死你」,他在怒聲中朝著偷了西瓜的那道身影——東北軍少尉排長也就是他迷龍的排長李烏拉追去。

名場面當即上演。

當你看著那個瘦削的,衣衫不整的,滿臉泥垢的,只顧著搖晃著個腦袋半彎著個腰,邊跑邊狂啃著手中的西瓜,像是一個竊了瓜生怕被人抓住的賊似的李烏拉時,根本無法將他的身份往東北軍排長的身上去聯想。

可事實就是如此,潰兵們都知道,迷龍和這李烏拉之間是有淵源的,在東北軍的時候兩人就是一個排的,李烏拉是排長,而迷龍只是李烏拉這個排里的一名上等兵。

聽說那時候當排長的李烏拉可不是眼前這個樣子,甚至還虐待過迷龍。

只是後來李烏拉執行不抵抗命令,鬼子卻不留情,直接殺過來,一個排都打沒了。

從此這一切就變了。

此刻這個打了敗仗的排長正被自己昔日的上等兵追著,打著,毫不留情地拿拳頭拿腳,以最侮辱的方式,當著這幾十號潰兵的面虐待著。

「看你個熊色兒,東北人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迷龍說著,狠狠的朝著李烏拉的後背踹著。

僅僅是一塊兒西瓜,一塊兒他迷龍甚至根本就沒有更多的肚子去裝的西瓜。

當他昔日的排長搶上這麼一塊兒的時候,卻迎來了他憤怒的毆打。

憤怒的迷龍可能也是失了方寸,當他將李烏拉一路追到收容站破舊二樓的樓台時,由於過度的用力,竟是直接將李烏拉失手從幾米高的二樓給丟了下去。

隨著一聲肉體與地面的狠狠的碰撞,李烏拉徹底摔昏死了過去。

韓征抬頭望了迷龍一眼,迷龍的聲色之中也有些意外,夾雜些隱晦的不忍,但很快又轉化成更多的憤怒。

因為就在方才,無論他怎麼拳打腳踢,這傢伙卻只像是一個為了一口吃食的野狗,任人欺凌著,哪怕是丟失掉所有的尊嚴和骨氣。

李烏拉這個排長做到這份上,也真是夠讓人無語的了。

韓征的聲音在同樣看戲中沉默的孟煩了的耳邊響起,「是不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觸?李烏拉是東北軍的排長,你孟煩了好歹也是個中尉副連長,我在想,如果你們連現在還有人活著,他們是會像士兵尊重官長一般的尊重你這個副連長,還是說也像迷龍對待李烏拉一樣,肆意的打罵呢?」

記憶似乎又回到了孟煩了時常在夢中驚醒的那場戰役上。

面對日軍緩緩醒來的九七式中型坦克,連長都已經犧牲掉,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燒著,他這個副連長手上倒是拿了個燃燒瓶兒,努力的想划著一根火柴,卻因為膽怯和哆嗦,怎麼也劃不著,直到整個連都打沒了,他的火柴也始終沒有擦著,燃燒瓶更沒能丟出去,最終只能選擇在地上裝死,並被日軍用刺刀扎傷了大腿,這才逃過一劫,苟活了下來。

「煩啦你個驢日的,連根火柴也日不著啊?!」

四班的馬驢兒嘲諷的話語似乎也在耳邊響起。

「我是你們的連長!」

孟煩了似乎陷入了回憶,忍不住驚出聲來。

「副的!正的正燒著呢!」韓征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孟煩了悚然驚醒。

「怎麼樣,覺悟了,一個連士兵都不願意尊重的長官,又怎麼可能打得了勝仗呢?」韓征平靜地說道。

「您到底想說什麼?」孟煩了問。

韓征道:「你應該沒有忘吧,我們的賭局,我說過,如果我贏了我會來拿回我的賭注的。」

孟煩了甩了甩腦袋,有些不厭其煩地說道:「你如果覺得我這裡還有什麼能拿走的,你隨意。」

「我要的賭注其實很簡單,只要你一個承諾。」

……

………………………………………………………

破舊的軍車從收容站外拖泥帶水地駛過,並無特別激昂聲調的喇叭聲正在做著連播放者自己也不覺得有多少激憤的鼓舞士氣的宣讀:

「……倭軍之三十三師團使用迂迴穿插戰術,以兩連隊兵力攻占拼牆河南北,而我遠征之軍以寡擊眾,披肝瀝膽,做浴血之戰,解救同盟之英吉利軍七千餘眾,奪回記者教士五百餘眾……」

這樣鼓舞士氣的話語對這些已經潰敗潰到的骨子裡的兵油子們來說,大概是沒有什麼觸動的,當然,也有幾個是屬於例外的。

其中一個便是少校阿譯,一位雖然作為潰兵群中的奇葩,連仗都沒有打過,只因為高學歷,又成為某軍官特訓團成員,而直接被授予少校軍銜的上海佬。

當這位上海佬聽完收容站外的軍車的喇叭聲之後,便拿出了那塊常用的木板,用只剩下最後一節子的粉筆頭在上面寫寫畫畫了起來。

韓征的腦袋探了過來,只見上面寫著廖廖的「殺敵報國」,「打勝仗」,「我軍大捷」之類的詞彙。

真要是說起來,這位沒有上過戰場,連說話都帶些低聲的靦腆,卻又作為潰兵之中軍銜最高的阿譯長官,是眾人之中最好相處的。

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拿手去遮掩自己寫的那些詞彙。

「擋著做什麼,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阿譯,寫得不錯。」

難得得到別人的肯定,哪怕是韓征這樣一個在之前完全沒有存在感的,甚至連軍裝都沒有的傢伙,阿譯開心道:「迷糊,你覺得我是不是該多寫些這樣的字眼,好激勵大家,讓大家振作起來。」

「想法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韓征笑著拍了拍阿譯的肩膀,並沒有一點兒見外的意思,「你要是想讓這些頹廢的傢伙振作起來,與其說這些大廢話,不如直接寫一道白菜豬肉燉粉條,我保准那比啥都好使。」

「對哦!」阿譯的眼睛亮了起來。

韓征則是乾咳了兩聲就走開了,他現在忽然覺得有些對不住可憐的阿譯了,因為這位阿譯長官很快就會知道他要面臨什麼樣的困難了。

「我軍即將大捷,這是肯定的,我在上邊的朋友告訴我……」

「……中華鐵軍,美利堅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昏昏欲睡,毫不在意的潰兵們打擊了阿譯的積極性,就連他也知道會議沒法繼續下去了。

於是阿譯想到了韓征的那個辦法。

當豬肉燉粉條幾個字從木板上顯現出來的時候,幾個認識字的,半認識字的,率先驚叫起來,還有那些文盲們一個個似乎也嗅到了某種不一樣的氣息而變得興奮起來。

阿譯明顯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所在,眼見著先前對他的話語昏昏欲睡的潰兵們一個個眼睛亮了起來,他以為是韓征的辦法奏效了,正要借著豬肉燉粉條說些激勵大家的話語。

例如打了勝仗就能吃到這樣的豬肉燉粉條之類的。

但在這之前,阿譯準備繼續擴大這法子的效果:「昨天我們吃白水煮菜葉,前天我們吃鹽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們吃這個,有肉!有油!有粉條子!因為我們打了大勝仗!因為勝利在望!因為希望就在眼前!因為我們有了……」

韓征同情地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他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什麼。

阿譯還是太稚嫩了,他大概還不明白一個道理:

永遠不要對一群飢腸轆轆的人們說一些偏離食物的問題,因為那絕不會得到這群飢腸轆轆的人的關注和支持。

同樣不要對一群飢腸轆轆的人直接說關於食物的問題,因為那個時候他們已經沒有閒工夫來diao你了。

阿譯顯然就犯了這樣的錯誤,其實也並非是因為他個人的愚蠢。

像阿譯這樣只會紙上談兵的人是不乏存在的,若後世那些自以為穿越過來就可以大施拳腳的學子們到了這裡,或許也只是能夠成為另一個阿譯罷了,也或許還不如阿譯。

「我有鹽!」康丫用蓋住了阿譯的話語的分貝喊道。

正準備繼續激揚文字的阿譯被嗆住了,「……啊???」

「我去弄醬油!」廣東佬蛇屁股蓋了蓋自己的破帽子,像是一條菜花蛇,直接從地上彈了起來。

要麻也緊跟著舉起了手,「我負責找白菜。」

接著要麻捅了捅身邊的豆餅,豆餅忙道:「我找劈柴!」

……

一道豬肉白菜燉粉條,統共也就那些材料,流程也就那些流程,這可不是當謙謙君子的時候,一個個大嗓門兒喊了起來,誰都知道喊的晚了那可就沒份兒了。

「我整鍋!」

「我來搭灶台。」

「我負責燒火挑水。」

……

在眾人面前站著,像是個軍官,卻又不像是個官場的阿譯處於尷尬之中,整個人的臉都變成了豬肝色。

「喂,你們能不能聽我說……」

只是他這個人說話本來就沒有什麼分量,特別是當他有些娘兮兮地將這句話說出的時候,那就更沒有分量了,恐怕連個三歲小孩子也哄不住。

「我找碗筷。」

「我管蔥,蒜,大料!」

望著一道道喊聲過後急匆匆離去的身影,阿譯變得茫然和失落起來。

他求助似的望向孟煩了和郝獸醫。

孟煩了好歹是個中尉,是除了阿譯之外潰兵里軍銜最高的,還是這伙兒潰兵們的副組長,他總得說些什麼,「獸醫,你年紀最大,說句公道話……」

郝獸醫愣了下,然後慢慢地舉起了一隻手:「……我有油!」

作為孟煩了口中,這群潰兵之中唯一的好人,郝獸醫其實是個很精明的人物,他當然知道阿譯到底想說些什麼,其實不止是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可所有人都在刻意迴避這個問題,天大地大,在餓肚子面前沒有什麼比填飽肚子還要更重要的了。

阿譯愣住了,孟煩了也有些發愣,誰也沒有想到,就連郝獸醫也妥協了。

這個時候留在孟煩了和阿譯面前的選擇似乎成了最後的競爭,孟煩了的反應比阿譯快了一步,「粉條子,我找粉條子!」

說完,這個瘸腿的青年三兩步搖出了收容站,那速度竟是比正常人還要迅捷了不少。

「豬肉,真的不好弄啊!」阿譯近乎哀嚎著,用抓救命稻草般的目光望向了韓征。

韓征舉了舉自己手中的罐頭,表示自己不需要為晚餐發愁。

阿譯終於絕望了,他嘀咕道:「迷糊,你這個法子可是把我給害慘了呀!」

韓征笑道:「你應該高興才是。」

「可我怎麼高興得起來?豬肉真的不好弄啊,你讓我到哪兒去弄豬肉去?」阿譯苦著臉說道。

韓征將目光望向阿譯手上戴著的表。

阿譯嚇了一跳,連忙將手錶縮進袖子裡,然後說道:「這這不行,這是我父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阿譯,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是不是想喚醒大家的鬥志?你是不是想讓大家認可你?想讓大家跟著你一起殺鬼子,保家衛國,一起打勝仗?」

韓征一連串的發問讓阿譯愣住了,他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所以這就對了,我們是潰兵,潰兵眼裡是沒有什麼長官不長官的,你想的要獲得大家的認可,獲得大家的支持,那就得靠交情,什麼交情?

告訴你,有生死的交情,有一起殺鬼子的交情,也有一頓酒一頓飯的交情。

這場由你發動起來的豬肉燉粉條子,有多少人吃你便有了多少人的交情。

你們會成為一個圍繞著這豬肉燉粉條子而建立起友誼的團體,而你阿譯,如果能用自己的手錶換出這豬肉燉粉條子裡最主要的豬肉這道主菜,難道還怕實現不了自己的抱負?難道還怕得不到大家的認可嗎?」

振聾發聵。

絕對振聾發聵的聲音。

阿譯像是恍然驚醒過來,毫不猶豫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錶,「迷糊,你說的對,我這就去弄豬肉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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