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咣咣——」

「六更天了,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胡同口的街道上,更夫敲著更鼓,惹起一陣雞鳴犬吠。

這時候,才見一道小小身影,自昏暗的岔口拐進胡同里,兩股微顫,走路的姿勢都有些不對,一邊裹著襖,一邊忙往戲園子趕,這臉上像是還在笑。

只繞到西角的牆根,這才俯下身子,往那狗洞似的窟窿眼鑽,可身子剛鑽進去一半,兩根棍子便一左一右的架住他的肩膀,生拉硬拽扯了進去。

「哎呦!」

力道大的嚇人,疼的小癩子哎呦連天,只似滾地葫蘆般摔倒在地。

等他瞧見眼前的架勢,卻喊不出來了,渾身哆嗦,瑟瑟發抖,跪在地上不停打顫。

但見這院中所有戲班子裡的徒弟全光著膀子跪在地上,連蘇青也不例外,每個人背後多多少少都有抽出的鞭痕,一個個也是被凍的嘴唇泛白。

原來是管事早上如廁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窟窿,這少了一個,所有徒弟都得跟著受罰。

老師傅面若寒霜,坐在那,冷冷的瞧著小癩子。

未等說話,師爺已用手裡的木板蹭了蹭小賴子兩股間的筋肉,稍稍一碰,小癩子便像是被開水燙到一樣,疼的齜牙咧嘴。

早已活成人精的師爺只此一試,那還不知道小癩子做了什麼,冷笑道:「您倒是厲害了,這床上花的功夫,比練戲還要來勁!」

「師傅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早就被嚇得面無人色的小癩子此刻拼了命的磕頭求饒。

師爺問道:「說道說道吧,您這是去哪風流快活了?」

小癩子這哪敢隱瞞,老師傅積威已久,他敢騙蘇青,卻是不敢騙這幾位,一五一十的全倒了出來。

「就西街的老陳家,前些天買了個婆娘,說是要傳宗接代,結果他歲數大了懷不上,讓我開個葷,我就……」

他這一說,就見身旁的幾個管事連同師爺全退了開,老師爺嚇得腳下一軟差點沒摔一跤,只把手裡的木板都扔了,如避蛇蠍,忙退出老遠。

「砰!」

關師傅手裡的茶杯一松,落到地上,全是稀碎聲響。

蘇青跪在那,看著他們這副架勢,隱隱感覺不妙。

果然。

老師傅嗓子一顫,像是突然又不氣了,默然片刻,只道:「你去了老陳家?他那哪是什麼懷不上,他那是快要死了,那婆娘害了病,癆病,他那是要買血饅頭續命呢!」

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凡一家出點事,不到半天功夫就能傳開。關師傅說完,也不顧小癩子呆愣木然的神情,擺擺手。

「你啊,沒有唱戲的命,我的東西擱在你身上糟蹋了,今這事我也不論了,你走吧,往後,生死由命吧!」

小癩子早就嚇傻了,再聽到這話,一個激靈,瘋了似的磕頭。「師傅、師傅,您、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好歹救救我啊,小癩子再也不敢了!」

話都不利索了。

他作勢就要往前爬。

可那兩根手臂粗細的木棍卻又將他頂了回去,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身子,他一身力氣全在昨晚耗沒了,此時又能掙扎幾下。

關師傅卻沒再和他多言。

「架出去吧!」

小癩子痛哭流涕,鼻涕眼淚一大把,他看向師兄弟里。「小青,小石頭,你們幫我求求情啊,馬上要入冬了,我出去肯定活不了!」

這世上,癆病就意味著絕症,誰敢幫他,幫了他,到時候這些戲班子的徒弟可都得遭殃,說不定都沒人敢來訂戲了。

小石頭和小豆子欲言又止,蘇青則是垂下了眼睛。

眼見無人幫他,小癩子忽然嘶聲道:「都是小青給我的錢,不關我的事,不能全怨我啊,他說他要成角了,以後我們都能跟著沾光,他要是不給我錢,我也不會出去——」

他看向蘇青,有些絕望,又像是藏著一種說不出的歇斯底里。

「——都是你害的——」

蘇青抬眼看向他,平靜無言。

「啪!」

關師傅臉頰一抖,二話不說,轉身只一反手,蘇青白皙的臉上便多了個巴掌印,半個臉頰轉眼高腫了起來,嘴角淌下一縷血線。

這可是生平以來,老師傅頭一遭在他這張臉上留印。

「是我的錯!」

蘇青淡淡開口,一不喊痛,二不叫屈,擦了擦嘴角的血,那巴掌來得太快,舌頭咬破了。

關師傅又氣又怒,也不知是氣蘇青的糊塗,還是怒小癩子的命薄,一挽袖子,氣的胸膛起伏,伸手取過一根木板,走到蘇青身旁。

「啪啪啪……」

便抽在了他的背上。

幾板子下去,蘇青的脊背不一會便是一條條兩指來寬的淤痕。

一旁的小石頭也跟著挨打。

「你這個大師兄是怎麼當的?啊!人都能給我看丟了?」

「啪啪啪——」

蘇青疼的臉都青了,他只是望著小癩子那張沾滿鼻涕眼淚的臉,慢慢合上眼睛。

「師傅,別打了,平日裡都是小癩子從大傢伙的枕席底下搜尋東西,不能怪師哥他們啊,而且小青整日裡都在練功,他還說不能讓您失望,您就饒了他們吧!」

「師傅,您饒了他們吧!」

小豆子見二人後背已烏青一片,血肉模糊,急得眼淚直流,撲通一下就抱住了老師傅的腿,其他人也都跟著求情。

關師傅打的氣息急喘,又像是氣急攻心,腳下踉蹌,終於停了下來,緩了緩。

他望向小癩子,臉色陰沉不定,半晌,終於沉聲道:「好歹師徒一場,院角還有間柴房,算是給你留個地,你要能熬過去,算你命大,要是熬不過去,就認命吧!」

等打完,天已經微亮了。

遠方朝陽初露,小癩子被架到了柴房裡,被褥也都給他送了過去,木門一鎖,便算是與眾人隔絕了,任憑他在裡面如何哭嚎也沒人理會。

臥房裡,蘇青與小石頭趴在床鋪上,背後淤青一片,小豆子正在給二人敷著藥。

沒人說話,可小豆子眼裡的淚卻吧嗒吧嗒流個不停。

「哭什麼?」

蘇青輕聲道。

他趴在那,有些出神,也不知道想著什麼。

「小癩子活不成了!」

小豆子啜泣著。

到底還是一塊長大的。

蘇青趴著,瞧不見臉,他低聲道:「那是他自個選的,怨不了別人!」

頓了頓,他又道:「看他的命吧!」

門外忽有風來。

北風呼嘯,天地間落起了片片晶瑩,這一年的頭場雪來的可真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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