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見之前,蘇陌對這位御前道的首領,也有過幾番猜測。

可如今眼看著逐漸走向未央宮的這位。

仍舊是有些超出了預料之感。

這人年歲至少在六十以上,卻不見句僂之態。

身材高大魁梧,一張稜角分明的大臉,長滿了灰白相間的連毛鬍子。

只是修葺得當,不顯亂象。

銅鈴也似的一雙大眼,顧盼之間,神光湛湛,威嚴深深。

顯然是常年占據高位所養成的氣質。

他身著單薄青衫,卻收不住一身的腱子肉,以至於衣服之下都顯得鼓鼓囊囊,看上去有些古里古怪。

蘇陌端詳此人的功夫,這人已經到了未央宮內。

眸光一起,在眾人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到了蘇陌的身上。

一雙眸子裡卻滿是滄海桑田之感。

最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的跪在了未央宮前。

這一跪,頓時讓在場眾人全都色變。

御前道跟驚龍會多年敵對,都是龐然巨大的組織。

放眼天下江湖,御前道道主,驚龍會第一驚,那都是真正的站在了江湖巔峰之人。

這位來拜見蘇陌,已經是姿態放低。

誰能想到,進得殿來,蘇陌尚未開口,他就撲通一聲跪倒?

這豈止是姿態放低,根本就是將自己的姿態,打進了淤泥之中,襯托蘇陌高高在上。

一時之間場中有人迷茫,但是也有人想起了那曲紅妝對蘇陌的稱呼。

心中若有所悟。

正當此時,就聽到這位御前道道主,沉聲開口:

「御前道大統領龍行雲,參見殿下!!」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都忍不住看向了蘇陌。

蘇陌卻是眉頭微微蹙起:

「道主這是作甚?」

「拜見殿下!」

龍行雲聲如洪鐘,態度誠懇。

蘇陌的眼神卻是頗為古怪:

「哪裡來的殿下?」

「您就是殿下!」

龍行雲腦袋低下,似乎不敢去看蘇陌的面容,只是沉聲說道:

「您是大玄皇族遺脈。

「血脈高貴,為天下正統!

「也是當今之世,大玄唯一的血脈。

「您不是殿下,誰是殿下?」

大玄皇族遺脈!

眾人聽到這裡,這才恍然大悟。

沒想到,蘇陌竟然還有這樣的一層身份。

一時之間,各人心中皆有不同考量。

這個身份非同小可。

雖然大玄覆滅數百年,可那曾經馬踏江湖七次的一統王朝,給這個江湖所帶來的影響實在是太深了。

縱然是到了今日。

玄機扣,大玄武庫之類的傳言,仍舊不熄於江湖。

更有傳說……得大玄者得天下!

如今蘇陌這大玄皇族遺脈的身份,被這龍行雲當眾叫破,在場眾人心中,自然不能平靜。

縱觀蘇陌如今的勢力。

南海自不用多說,他是南海至尊,高高在上。

西州雖然剛剛成立江湖盟,主要還是為了對抗驚龍會。

可是……不管是為了對抗什麼。

江湖盟這架子已經搭了起來,都是蘇陌掌下之兵。

他若是動念起意,真的想要謀奪天下。

這些人之中,只怕絕大部分,都會跟著他。

畢竟,此人武功蓋世,心智過人。

萬一他能夠成事,這從龍之功,又是何等的金光閃閃?

如今再看這御前道的態度。

他自稱御前道大統領,這種官稱已經許久不見,顯然是念著舊制。

那這御前道的來歷就不用多說了。

如此一來,蘇陌手中已經獨占天下之三,唯獨只剩下了一個東荒。

蘇陌卻又是東荒第一高手。

這一剎那,有人心中恐懼。

生怕蘇陌再走大玄老路,出身於江湖,卻又戕害江湖。

最終心頭不容江湖!

也有人滿心歡喜,精神振奮。

蘇陌卻輕輕搖頭:

「大玄覆滅數百年,哪一個是大玄皇族遺脈,又有什麼憑證嗎?

「不過是空口白話而已。

「道主遠來是客,莫要說這些不相干的。

「入座吧。」

他伸手一引,場中混亂的心思,頓時平靜下來。

是了。

不管蘇陌是什麼身份,關鍵得看蘇陌想要怎麼做。

而且,御前道終究是御前道。

不能因為龍行雲自稱了一個『大統領』,又叫蘇陌做『殿下』,就覺得對方是蘇陌的手下。

這終究是一個能夠跟驚龍會相提並論的龐大組織。

不可不防。

龍行雲目光一掃,輕輕一笑:

「殿下跟前,哪裡有屬下的座次?

「屬下站著就好。」

蘇陌看了他一眼,也是一笑:

「這可不是待客之道。

「傳出去,豈不是得讓人笑話蘇某,不懂禮數?」

「這……」

龍行雲似乎是犯了難,他眉頭緊鎖:

「可若是在殿下面前,擅自落座。

「傳揚出去,屬下就是死罪。」

蘇陌靜靜的看了他兩眼,龍行雲不敢跟蘇陌對視,卻堅持站在當場。

半晌之後,蘇陌這才笑了起來:

「隨你。」

「謝殿下。」

龍行雲似乎是大大的鬆了口氣。

就聽到蘇陌說道:

「我聽聞御前道盤踞北川勢力龐大。

「先前有幸跟江嵐結識。

「又聽他說過,御前道和驚龍會屢屢交鋒。

「就算是此次敬龍堂一戰,也多虧了御前道高手相助,才能這般順利。

「就此而言,蘇某尚未謝過道主。」

「不敢不敢。」

龍行雲連聲說道:

「這是屬下分內之事。」

「是否分內,姑且不提。

「再有幾日,蘇某打算往北川一行,卻不知道道主是否歡迎?」

蘇陌笑著說道。

龍行雲聞言卻是大喜:

「屬下……屬下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太久了。

「殿下可是……」

「不是。」

蘇陌不等他說完,就已經輕輕擺手:

「此行北川,另有要事。

「只是這一點,道主就莫要多問了。

「只希望,此行之中,一帆風順,不會有半點波瀾。」

「……」

龍行雲面色微微一滯,這才連連點頭:

「是,屬下明白了。」

然後在袖子裡摸索了兩下,拿出了一枚令牌,雙手托起:

「這是御前道的御令。

「本是先皇所賜。

「如今作為我御前道內的信物流傳。

「還請殿下收回此物,行走北川之時,若是遇到波折,殿下又不願意大動干戈,可憑藉此令解決爭端。」

「哦?」

蘇陌看了甄小小一眼。

甄小小呆愣愣的出神,顯然是在考慮今天晚上吃什麼……

無奈只好又看了蕭何一眼。

蕭何恍然大悟,上前一步,接過了這御令,交到了蘇陌的手上。

這令牌古拙,確實是一個上了年歲的物件。

正面寫著『大玄御前衛令』的字樣,後面則寫著『御賜』兩個大字。

蘇陌將其放在手中端詳了片刻,這才輕輕搖頭:

「前朝御令,如今只怕也只有在你御前道內,方才有用了吧?」

「但凡有我御前道所在之地,此令便至高無上。

「可掌御前道生殺大權!!」

龍行雲躬身開口。

這話說出來之後,在場眾人又是一陣心季。

道主將這令牌交給蘇陌,就算是將御前道整個交給了蘇陌一般。

若說先前所言,是口說無憑。

這一次,卻是全然不同了。

蘇陌微微沉吟,將這令牌放在一邊,笑著說道:

「好,道主有心了。

「有此令在,北川之行定然一馬平川。

「待等我北川事了,再將此令奉還。」

龍行雲連忙說道:

「殿下何出此言?

「此令本是御賜,您執掌此令乃是分所應當。

「何必歸還?」

「此事不必多言。」

蘇陌輕輕擺手。

龍行雲卻是不願意就此打住,正要繼續開口,就聽到蘇陌說道:

「好了,道主旅途辛苦。

「蘇某如今也是暫居御庭山,倒也不好說什麼略盡地主之誼。

「不過,此次敬龍堂之戰,大勝而歸。

「自然值得慶祝。

「今夜也請道主賞光,參與飲宴。」

「……是。」

龍行雲點了點頭:「屬下遵命。」

「我剛剛從雲深不知處歸來,如今也是乏了,暫且少陪。

「御庭山風光秀麗,道主可隨意遊覽。」

說到這裡,他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龍行雲呆了一呆,又說道:

「殿下,屬下還有一物想要呈上。」

「恩?」

蘇陌回頭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

「道主不必這般自稱。

「我說過,大玄覆滅數百年,如今這裡,沒有什麼大玄皇族遺脈的殿下,也沒有御前大統領。

「有的是江湖盟盟主蘇陌,以及御前道道主。

「你算是江湖前輩,不必如此自謙。」

這話就說的很清楚了。

龍行雲還想再說什麼,卻明白,這個當口,不管說什麼都不合適。

只能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個盒子,雙手托起:

「此物自大玄覆滅以來,便被御前道保管。

「今日得見……得見蘇盟主,終究是可以物歸原主。」

這一次蕭何不等蘇陌開口,就已經上前一步,雙手接過,拿到了蘇陌的跟前。

蘇陌看了看龍行雲,又看了看這盒子,伸手將其打開。

裡面的東西卻是讓他既覺意外,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這是一枚玄機扣。

這一枚入手之後,除了尚未被取出的那兩枚之外,七枚玄機扣就算是全都入了蘇陌的掌中。

他輕輕點頭:

「有心了。」

龍行雲聞聽此言,頓時眼睛一亮:

「這是屬下應為之事……」

還想再說,蘇陌卻已經轉身離去。

一時之間,龍行雲滿臉悵然若失。

半晌只留下了一聲長嘆。

……

……

未央宮上層。

一處房間之內。

這房間之中的擺設,說出來的富貴堂皇。

蘇陌坐在桌子跟前,楊小雲給他倒茶。

魏紫衣則拿著那塊令牌擺弄。

小司徒在一邊靜靜的聽蘇陌說話,聽完之後,眉頭緊鎖:

「北川九溟山玄陰窟?」

「正是。」

蘇陌點了點頭:

「我說要北川一行,主要就是為了此事。

「東門庸空口無憑。

「我總歸是得去看上一眼才行。

「如今我只是納悶,倘若身受重傷,究竟是用了什麼保命之物,不惜千里迢迢送到北川,鎮壓傷勢……

「這件事情,你覺得有沒有這樣的可能?」

「這倒是難說的很了。」

小司徒想了一下說道:

「這天底下各種古怪藥性之物極多。

「我便知道,有一種奇物,若得一件,只要吃下去,不管是什麼樣的傷勢,中了什麼樣的毒,都可以立刻就解。

「但同時,人會陷入假死之態。

「若是不得第二枚喚醒,那此人就永遠都醒不過來……」

蘇陌聽到這個,感覺有點耳熟,忍不住問道:

「你說的這個,該不會是叫天香豆蔻吧?」

「啊?」

小司徒搖了搖頭:

「天香豆蔻又是什麼?」

「沒事。」

蘇陌擺了擺手。

魏紫衣倒是撇了撇嘴:

「倘若真有這種東西,只有一個的話,那才是悲催。

「哪怕救活了也跟死了沒有什麼不同。

「除非找到第二枚……」

「目前的情況便是如此。」

小司徒說道:

「不知道東門庸給……給蘇伯父吃了什麼保命的丹藥。

「我不怕其他,若是尋常之物,尋常之傷。

「哪怕再怎麼刁鑽古怪,我也是有把握可以處理。

「就擔心東門庸這人給蘇伯父服下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非得某一件東西不得解。

「那就只能按照他的意思,打開大玄武庫才有救人的可能了。」

蘇陌點了點頭:

「因此,北川之行,勢在必行。

「到時候,小司徒你幫我仔細看看。」

「這是當然。」

小司徒連連點頭。

蘇陌此時又看向了楊小云:

「此行回來,尚未見過岳父大人。」

「爹他暫時未歸。

「不過估摸著,今晚或者是明日一早,就能回來了。」

楊小雲說道。

蘇陌聞言點了點頭,略顯沉吟之後,這才說道:

「這件事情,就莫要跟岳父大人說了吧。」

楊小雲一愣。

然後就明白了蘇陌的意思。

楊易之畢竟年歲不小。

此行北川具體情況如何,尚未可知。

這種情況之下,確實是不好讓他也跟著冒險。

想到這裡,楊小雲說道:

「那你此去北川,需得給個解釋。」

蘇陌想了一下說道:

「就說,我接了一趟鏢。

「需得往北川一行。

「夫人,你此行就莫要隨我同行了。

「一來你如今有孕在身,二來江湖盟這一攤子的事情,還不能棄之不顧。

「三來……有你在身邊,可安岳父大人的心。

「倘若一切順遂,此次我從北川歸來,咱們正可以一家團聚。

「可如果不順利的話,這一切就得再耽擱一段時間了。」

「恩……」

楊小雲點了點頭:

「今日我觀這道主的態度,是在逼你表態。」

「這件事情,是我欠了考慮。」

說到這裡的時候,蘇陌的臉色就有些古怪:

「我沒想到,他竟然敢當著眾人的面,直接上演這麼一出。

「屬實是連臉都不要了。」

「越是身居高位者,越是不要臉。」

魏紫衣連連點頭:

「比如你。」

「……」

蘇陌懶得搭理她:「今日一會,他雖然未曾明言,但是很顯然是想要當著這個機會,將我推到那個位置上。

「只要今日我態度有所動搖,其後不管是南海,亦或者是江湖盟。

「都會發生潛移默化的變化。

「過去你們都說,我需得多想想……

「我往往能推則推。

「可是現如今,只怕是已經到了一個不能不考慮的境地了。

「這情況……迫在眉睫。」

「那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楊小雲拉過了蘇陌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無論你是怎麼想的,都可以……

「你若是想要做那人皇。

「我必盡心竭力於你身後輔左。

「你若是不想這沉重負擔加身。

「那我們就甩脫一切,逍遙江湖。」

「正是。」

魏紫衣點了點頭:

「蘇老魔,你是江湖盟是南海的主心骨。

「是他們的首腦沒錯。

「但是別忘了……

「我們,也是以你為主。

「對我們來說……你不僅僅是我們的主心骨。

「你還是我們的命。

「不管你做什麼,我們都會支持你。

「但是,終究是得做出一個決定,不可搖擺不定。」

這一番話她也是壯著膽子說出來的。

一邊說,一邊偷眼去看楊小雲。

見到她臉上沒有絲毫不悅之色,這才鬆了口氣。

待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張臉已經燙的不行。

小司徒看著魏紫衣,都瞠目結舌。

心說她什麼時候膽子這般大了?

但是看了看蘇陌之後,她也忍不住開口:

「我也是這麼想的……

「蘇大哥你要做什麼都行。

「你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也都無所謂。

「只要你還是你就好……只要這一切,都是你的心意就可以。」

蘇陌聽她們這般說法。

到底是忍不住輕輕一笑:

「多謝你們了……

「現如今我心中確實是有了一個模湖的想法。

「等這個想法徹底成型之後,我再跟你們細說。」

「恩。」

楊小雲輕輕的給蘇陌揉開了促成一團的眉心:

「不管將來要走哪一條路,只盼著你莫要一直這般勞心費力。

「能夠暫且得享幾日清閒。

「陪我談笑,陪紫衣鬥嘴,陪小司徒試藥。

「看小小吃飯,帶白虎遛彎,領著信鷹捉兔子。

「自踏入南海以來,你一直都太辛苦了。」

蘇陌啞然一笑:

「待等這最後的一件事情做完。

「料想,就可以這般清閒度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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