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嘯離開了自己的公寓。

他打了幾個電話,做了一些安排——作為一個正經地攤文學版隱世古武家族的直系繼承人。他哪怕再怎麼因為不成器而被邊緣化,手底下也依舊能夠找到幾個幫手。消失四天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大事,他也就稍稍驗證了一下自己當下的安全狀況便就輪迴者們的先期安排做出了籌備,當然,他並沒有將送信和帶話的委託假手他人,只是很單純的,做了一些資源上的調動。

他有一件事要做……一件很急迫的事。

他離開了所在的偏遠小城,前往了山區。在靠近某座小山村的百裡邊界時稍稍偏移了一下。於是最終,他抵達了一處墳墓。

一處無名的,偏僻的,連路都沒有。碑上也沒有名字的墳墓。

這座墳墓裡面躺著他的愛人,他的青梅竹馬。他在一個隱世的古武傳承村莊中長大,而一個女孩便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成為了他的鄰居,並立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而在那之後,便是經典而又青澀的兩小無猜環節。幼小的程嘯發自內心地喜歡著這位姿色只能算是清麗的少女,許下了一生一世的諾言。這全過程都發生在村子裡,發生在他家族裡那群高深莫測的長輩注視之下,期間沒有受到任何阻礙,而他甚至以為包括父母在內,都認同了他和她。

他猜錯了——當他離開家鄉,帶著求婚的戒指興高采烈地回來時。卻得知了她被泥石流所吞沒,已然是屍骨無存的消息——他無法接受這一切,也無法理解這一切。

為什麼會這樣呢?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叔叔伯伯們,哪個不是能夠飛檐走壁,懸崖峭壁上來去自如的內家高手?自己的母親,自己的姑姑姨姨們,哪個不是能夠操縱詭妙蠱蟲,宛若秋蟬一般輕易便能感知天象地變的異術行家?而有他們那麼多奇人異類在那,程家的長孫媳婦,怎麼可能會死於一場規模並不算很大的山洪?

他無法理解,他只是很哀傷。因為他很快就發現了一些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的細節,那就是他的青梅竹馬……憑什麼出現在他家族的秘武村中。尤其,是在他意識到自己的家族究竟有著多大的能量,在這個國度中具備著怎樣的地位之後。

——古代的大世家門閥中,被選做繼承人的男孩,在元陽穩固之後就會被扔到脂粉堆里,盡情感受女孩子們的溫柔和美好。而這些女孩要麼當一輩子貼身丫鬟,要麼……被安靜地,由長成的男孩親手,或者親口下令處理掉。而在經歷了這樣的一番洗禮蛻變後,男人就會變得冷酷,淡漠,能夠理解自己作為未來家主的職責。而不再為兒女情長所惑。

程嘯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時代已經變了,很多封建的殘餘被廢棄,但也依舊有不少殘留。而程家作為傳承了古武和蠱術的正經封建之集大成者,若說家族裡沒有流傳著那些從宗族時代遺留下來的老規矩。他自己都不相信。

於是他明白了——自己的青梅,出現在自己身邊是有原因的。從一開始,結局就已經註定。而自己的家人們……哪怕他們手上真的沒有直接染上她的血,在山洪垂落的那一刻,他們也必然全都保持了冷漠。

然而她呢?她真的就對自己命運一無所知麼?當泥石流朝著她的小屋奔流而下的時候,她是真的茫然不知所措。還是穿好了最喜歡的衣服,梳好了頭髮,安靜地坐在梳妝鏡前,等待著自己最終的結果?

程嘯不知道,他不敢問,也不敢想。他能做的,只有逃避。只有成為一個看起來紈絝浪蕩,但實際上仍舊潔身自好的自暴自棄者,躲到偏遠的小城之中。

父母的養育之恩,不是假的。叔伯姑姨的關愛之情,不是假的。她對自己的戀慕之心,不是假的。假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的承諾。

【只要我還沒死……我一定會保護好你,不讓你受到半分傷害!】

青年無聲地嘆了口氣,他伸出手,刺入空無一物的墓土。而當他伸出手的時候,一枚土氣,款式也只是一般,卻花費了一個男孩好不容易攢出的所有錢的求婚戒指,便落到了他的手中。

他已經不想再去面對自己的青梅,不想從她口中獲取一個確切的答覆。他只想在一個不那麼複雜的地方重新為自己找一個不那麼複雜的心靈港灣。而現實世界的一切……或許就應該盡數舍除。

「該走了,程嘯。」他收起戒指,對自己說。

「不回家去看看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身後數米處悄然響起。

程嘯的肩膀輕輕抖了一下,他全身的肌肉繃緊,然後又鬆開。最終,無聲地嘆了口氣。

「父親……」他選了一個比較疏遠的稱呼。「我以為你不會來。」

「你身上沾染著殺機和血氣,這是在不久前經歷過死戰的證據。我很好奇,在這個國家內,你要找誰去和你死斗,而不留下任何痕跡?」

程嘯抿著唇,一言不發。

「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

他依舊沒有回答。只是轉過身,注視著眼前這如松般挺立的男人。保持安靜。他不想說,也不能說。

「你對家族的力量還是缺乏認知。你知不知道,在四天之前,這個國家裡有一個重要的人突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許多人花費了許多力量,最終也是一無所獲。」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程嘯輕輕齜了齜牙。「我向來都是什麼都不知道。」

「那個人的名字是楚軒。你應該認識他,在你十歲的時候,你大伯帶你去過龍隱基地。見過那個你原本應該在未來和他成為同僚,甚至戰友的男孩。不過……現在也行。」

知子莫若父,哪怕程嘯什麼都不說。他的父親也知曉了許多,當然,這或許也有某把楚軒所贈送高周波匕首的緣故。

或許有,或許沒有。程嘯可不是鄭吒,如果這把匕首被拆解改造,安裝了信號發射器一類的事物。那麼他必然會知曉。而在他的感覺中,這把匕首完全是渾然天成,沒有任何二度加工的痕跡殘留。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主神沒有發出警告,而程嘯也不敢更進一步。

「你對家族的了解還是太少了。就如同你對這個國家的了解一樣。」程嘯的父親,不苟言笑。「你知道在這個國家……或者說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家族,姓什麼嗎?」

「摩根?洛克菲勒?孔?張?總不可能是程吧。」程嘯隨口掰扯著,看向四面八方——四周安靜得出奇,沒有聲音,沒有響動。蠱的感知告訴他,方圓百米內,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都沒有。

「都不是。」男人搖了搖頭。「是趙。」

「趙錢孫李的趙,還是孔乙己裡面那個趙?」

「這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這個國家遠比你想像得更加強大,但只是現在,而非過去。而在大約三十年前,趙家也只是一個干黑活的刺客世家。」

「東方刺客世家。」程嘯知道這個名字——他這回知道是哪個趙了。

「對,和西方刺客家族齊名。但也沒強到哪去……但是在大約三十年前,他們獲取了一份……從你應該知道的不可言之地的贈禮。」

程嘯,微微瞪眼,他顯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在說什麼。而在他耳中,主神依舊保持著沉默。

「一具屍體,一份遺物。而在那之後沒多久。這個國家裡便出現了兩個絕密基地,一個龍興,一個龍隱。興是力量,隱是智慧。而又因為……一些緣故。當楚軒誕生後不久,大洋彼岸也出現了規格和楚軒相近的亞當,以及一些其它雜七雜八的……衍生品。」

「而很有趣的是,在楚軒消失的第二天。我們通過某種內線情報知道海對面的亞當也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無法觀測,無法感知,無法追溯。而且不止是亞當,在東美洲,還有一個叫趙綴空的,極度危險的人物在他們消失之前便先一步失蹤。我們意識到了某種可能性後,才確認了這一點。」

趙綴空,沒聽說過的名字。但程嘯知道,會被自己的父親形容為『極度危險』的人,不太可能是自己能夠應對的敵手。

——團戰……

「……告訴我這些,是為了什麼?」他已然意識到了什麼,但他還是咬緊牙關,從齒縫中開口。「那個趙綴空,是龍興的人?」

「他已經不是任何一方的人。而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能夠理解一點。」

一本書突然扔了過來。那是一本寫滿了注釋的古書。全篇都是蠅頭小楷,而程嘯只是看了一眼,便知曉內中的一切,都是家族內最為頂尖的傳承技藝。

「別死了,兒子。如果遇到他們……你知道該怎麼做。」他說,然後轉身就走。就好像專門過來為了完成什麼任務一般,連一秒都不願意過多逗留。

程嘯看著他離去,嘴唇微微顫了顫,最終,也只有沉默。從始到終,父子兩人都沒有討論過關於那個死去女人的事情,也沒有人,向著那座墳墓偏去了一瞬眼眸。

而或許是程嘯的錯覺,當他目視著父親走下山腳時。他感覺自己年富力強的血親,脊背似乎有些佝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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