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們的觀感,劉徹當然也清楚一些。

事實上,別說是現在了,就是兩千年後,地鐵之上,也常常有做作的低素質人,瞧不起那些扛著工具,滿身灰塵的農民工。

至於如今,人與人之間的階級明確,等級森嚴。

事實上,漢語之中,階級這個詞彙,已經出現。

而將它系統的闡述和運用的人叫賈誼。

賈誼目前在世的詩賦文章之中,就有一篇文章,名為《階級》。

在那篇文章之中,賈誼第一個系統性的提出了階級的概念,所謂――人主之尊,辟無異堂陛。陛九級者,堂高大幾六尺矣。若堂無陛級者,堂高殆不過尺矣。天子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此其辟也。

而目前漢室的潛規則――將相不辱之制,就是依據階級論的論調而衍生出來的政策。

目的,賈誼也早就說的清清楚楚: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爾,賤人安宜得此而頓辱之哉。

這句話的意思,很淺顯。

其實就是在說:廟堂之上的大人物們犯罪,皇帝可以斥責,可以罷免,可以賜死。

但不能下獄,更不能讓獄卒鞭笞和羞辱他們。

尤其不能公開的侮辱他們的人格和尊嚴。

一旦讓百姓知道,那些廟堂之上,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其實也是在皮鞭之下瑟瑟發抖,在三尺之中困頓。

跟他們一般柔弱無力。

甚至於讓百姓知道,那些高居廟堂的肉食者。

其實都是蠢貨,都是蠹蟲。

那麼,他們必然會生出――這些蠢貨,哥比他們聰明的想法。

而上一個這麼想的人叫項羽。

吾可取而代之!

若天下人人盡項羽,這大漢帝國,吃棗藥丸!

連賈誼這樣的大文豪,都是如此想法。

剩下的人,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

劉徹拿著眼睛,看著這廟堂之上,一個個衣冠盛裝,一位位功臣名士。

他們……

跟賈誼的想法是相同的。

泥腿子也配姓趙?呵呵……

但是……

好在,這裡是中國。

不是歐陸,等級天成,神授爵位。

也不是三哥家,婆羅門永遠是婆羅門……

這裡是中國。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中國。

滿朝大臣,往上數五代,特麼就沒有一個不是泥腿子的!(包括劉徹!)

在中國社會,雖然等級森嚴,秩序井然。

但是,這並非一成不變,也並非永恆。

事實上,上下的等級,在如今是可以輕易逾越的。

讀書、入伍,乃至於做事,都可以讓一個一文不名的泥腿子,爬到帝國金字塔的頂端,執掌國家大權,口銜律法,殺生予奪!

在中國,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中,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於市!

又有商君起於士,白起奮發於行伍之中,陳勝吳廣在刑徒之列,項羽劉邦,起於微末之中。

英雄,不問出生!

人才,可以從任何行業之中殺出來!

只要有能力,別說是一個工匠了。

販夫走卒當丞相,屠狗之輩為大將軍,刀筆之吏,制定法律制度。

這些事情都已經發生過。

並且在未來還將不斷上演。

所以,此事還有得談。

劉徹踱著步子,向前一步,問道:「卿以為工匠之中無大才乎?」

「魯班之後,臣不聞有匠人能稱之曰賢!」張寄硬著頭皮道。

劉徹聞言笑了起來。

工匠中沒有讀書人?

只能說,這位御史中丞,真是圖樣圖森破!

當然,張寄也不能說錯。

畢竟,工匠在世人印象中是靠體力和經驗、技術吃飯的。

只是……

劉徹嘆了口氣,望向太史令司馬談,問道:「太史公,卿覺得,御史中丞說的對嗎?」

論起對於底層百姓的同情以及對於百工諸業的尊重,無人能出司馬談之右。

只是,司馬談身為太史令,不適合摻和到政治的紛爭之中。

史官,應該客觀中立。

而一旦參與其中,客觀中立就立刻丟失。

所以,司馬談聞言,只是微微恭身,道:「臣史官,史官不議朝政!」

但劉徹真正的目標不是他。

而是司馬談身後的司馬季主。

「司馬先生……」劉徹望著司馬季主,問道:「公以為,御史中丞所言可對?」

司馬季主聞言,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對劉徹微微恭身,拜道:「臣以為大繆!」

他彈力彈自己的衣袖:「老朽亦為百工之屬……」

這位漢室日者,天下公認的《易》學大師,兼任神棍界總瓢把子。

是一個性格乖張而且嘴巴從不留情的主。

想當年,賈誼賈長沙拜會這位日者,結果被他從上到下,噴了個體無完膚,臨出門還『芒乎失色,悵然噤口不能言。』

而在司馬季主心裡,他一直是覺得滿朝文武,都是垃圾!

正如他當年對賈誼所說:騏驥不能與罷驢為駟,而鳳皇不與燕雀為群!

用句後世的話就是:不要誤會,我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雞!

而他確實有這個底氣,也有這個資本。

滿朝文武,上下大臣,無論是誰,在他面前,都是晚輩!

在北平文候張蒼故去之後,當世就只有楚國的申公和濟南的伏生,還有雒陽的鳴雌亭侯許負能與他平輩論交。

其他人……

是龍給他盤著,是虎給他蹲下!

他這樣的人,本來就當是歷史長河之中一顆划過的流星。

但,現在,司馬季主被劉徹拿著天官書和律書的編纂事業給吊起來了。

司馬季主雖然不愛名利,也無意官爵。

但他這樣的人,卻必然逃不開『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的誘惑。

如今,司馬季主起身而出。

張寄頓時就有些口不能言了。

誰敢與這位打嘴炮?

滿朝上下,恐怕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

當年賈誼賈長沙號稱嘴炮無雙,斗遍天下。

還不是在這位面前乖乖俯首稱臣?

賈長沙都不是對手,誰又是對手?

僅僅是接觸這位『日者』的雙眸,張寄就感覺有些背脊發涼,菊花微癢。

而司馬季主,卻根本沒有將張寄這個晚輩後學瞧在眼裡。

戰鬥力不足五的渣渣,也不值得他用什麼力氣。

他只是簡單的站在那裡,平淡的道:「吾卜者也,卜者,百工之雜業也……」

然後他才拿眼,看了看左右,問道:「誰願來與老朽一辯?」

當世之中,除非蘇秦張儀復生,范睢陳軫並起,不然他司馬季主還真不怕誰!

論起談玄論道。

誰敢跟他來較量!?

當世的《易》學家們,不是他的徒子徒孫,就是曾經在他門下聽講過的。

………………………………

而在其他人看來,司馬季主的出現,讓他們渾身難受。

這太欺負人了!

差不多就是小學生們在上數學課,正在撓頭搔首,糾結於十三乘十三該怎麼計算的時候。

忽然,教室里來了一個高中生。

這個高中生還恬不知恥的在黑板上寫了一道微積分的題目。

麻蛋,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即使是地位崇高的特進元老們,也是人人面面相覷。

萬石君石奮,甚至將脖子都縮起來了。

司馬季主,就像長坂坡前的張翼德。

讓人根本不敢接招!

但,司馬季主並非孤軍作戰。

在殿中一側,特進元老的行列之中,一直在閉目養神的章武侯竇廣國,此刻也站了出來,對著劉徹微微恭身,道:「陛下,老臣近年來潛修歧黃之術,也算是百工之人,若有人質疑百工不能為官,臣願與他分說分說……」

說著,這位漢室的傳奇人物,當年差點死在黑煤窯里的窮小子,竇太后的胞弟,露出了他那口殘缺不全的牙齒,面帶笑容的說道:「老臣出生卑賤,臣先父當年,曾經也不過清河一匠人而已……」

這就有些實在是太過分了!

就連劉徹也有些不忍心了。

至於文武百官,則不得不全體出列,拜道:「安成候慈孝無雙,安成夫人德被天下,臣等豈敢妄議!」(注1)

開什麼玩笑啊!

誰不知道,東宮太皇太后自幼失孤。

家境貧寒至極,以至於章武侯年幼之時,被賣給了人販子。

其後幾經磨難,差點還死在黑煤窯。

這個事情,誰敢去觸碰?

就不怕東宮發飆?

板子打下來,恐怕就是丞相也hold不住!

但此事卻沒有結束。

郅候薄戎奴,也站出來,望著群臣,道:「吾先祖父靈文候老大人,也是一織履者……」

然後,他與章武侯微微一對視。

薄竇外戚,苦群臣公侯幾十年了!

想當年,薄戎奴之父,薄昭被這些傢伙天天堵在門外唱喪歌,不得已飲毒酒自盡。

這個仇,博戎奴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至於竇廣國,那就更好理解了。

他當年只差一點點就可以出任丞相了。

太宗皇帝連任命詔書都寫好了。

結果,就是這幫公侯大臣成天在外面喧譁,逼得他不得不婉拒相位,只能宅在家裡修仙。

現在,逮著機會,自然要找個場子回來。

更何況,外戚撐皇帝,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此事,看上去雖然是胡攪蠻纏。

但,政治不就是如此?

難道,就只准士大夫公卿列侯們胡攪蠻纏,還不許外戚也學習學習?

和尚摸得,貧道就摸不得了?

而竇廣國和薄戎奴這麼一鬧。

劉徹的四大金剛立刻就坐不住了。

「吾先父舞陽武侯,屠狗之輩爾!」舞陽侯樊市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立刻就跳出來。

馬屁精嘛,任何時候都敢於拍馬逢迎!

他瞪著一雙眼睛,打量著群臣,問道:「可有人以為吾父不能為官乎?」

中水候呂青肩也不甘人後,跳起來:「吾先祖馬童而已,可有人不滿乎?」

而在馬屁精後面,新興列侯們也看出端倪來了。

許多人都在心裡暗道:「原來此乃表忠也!」

那還等什麼?

他們的爵位和地位以及富貴,都是當今天子給的。

不忠於天子,難道要去跟逆臣們為伍?

於是,十幾位列侯立刻跳起來,拿著眼睛瞪著群臣,一副『陛下請下令,臣等即刻清君側』的架勢。

士大夫們在這些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將軍校尉面前瑟瑟發抖。

要知道,殿中就有三百執勤衛士,殿外還有羽林衛、虎賁衛在侍衛。

雖然當今天子還不至於叫衛兵,用武力來教育群臣。

但,只是想想這個情況,大家就亞歷山大。

許多人都開始打起了退堂鼓。

畢竟,直言勸諫雖然好,但,前途和身家性命更重要。

當然,也有硬骨頭。

但,這些硬骨頭僅僅是看到司馬季主的身影,也是瑟瑟發抖。

司馬季主,就是在世的屠龍寶刀。

南方的申公和伏生這樣的人物不出來,誰敢與之爭鋒?

只是,皇帝這麼玩,太欺負人了!

大家心裡都是滿腹委屈。

劉徹也知道,現在這樣,確實有些欺負人。

無法讓人心服口服。

但他也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畢竟,最開始,他只是想讓司馬季主來壓場子而已。

現在看來,這哪裡是壓場?

分明就是屠殺!

而且是赤裸裸的屠殺!

士大夫公卿潰不成軍,幾乎沒有說話的膽量和底氣了。

劉徹現在總算明白了,為何秦始皇當年可以一言九鼎,沒有任何人敢反對和抗議。

看著那些魁梧的列侯們,還有殿中怒目圓睜的衛兵們。

士大夫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敢說話,還敢反對。

那他們就不是一般人了。

而是比干、介子推!

當然,這樣強行通過決議,其實,弊大於利。

而且還會埋下禍根。

甚至可能讓劉徹自己沉迷於權勢的旋渦之中不能自拔。

劉徹很清楚,作為皇帝,他假如想要做一番大事業。

那麼朝野的團結和人心的安定,就是他必須維護的。

尤其是制度和傳統,最好輕易不要去破壞。

破壞了,再想建設,那就太難太難了!

所以,劉徹適時的清了清嗓子,首先對司馬季主和竇廣國以及薄戎奴恭身道:「三位愛卿請先回座……」

接著他又對馬屁精和那些站出來的親信列侯將軍們說道:「諸卿也請安靜!」

當然,心裏面,劉徹還是很爽的。

「也不枉朕這些年來的培養和扶持了……」望著馬屁精們和列侯們,劉徹心裡滿意極了。

但,今天的事情,不需要依靠這些人。

因為,劉徹還有殺手鐧!

……………………

註:竇太后的雙親被封為文成候和文成夫人葬在清河郡觀津縣。

微-信-公-眾-號近期會上傳一些劉氏外戚的資料以及小故事,幫助大家更好的了解老劉家內部那堆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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