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不要氣……」劉徹笑著安撫著周亞夫。

事實上,說起來,這些列侯貴族和士大夫子弟,還是劉徹自己慫恿去的――通過繡衣衛和一些暗示。

目的嘛,就是加油添醋,唯恐天下不亂。

亂了,才能脅迫儒法,一起坐下來,聽他這個皇帝裁決。

不然,就儒法的尿性,這一鬧鬼知道什麼時候能夠收場。

至少,直躬案不打了二三十年,大約是出不了任何結果的。

至於那三北案……

事涉孔夫子,你覺得儒家會承認孔夫子有瑕疵?不是完人?

呵呵……

是以,倘若直躬案,儒家還存在妥協的可能性。

但三北案,儒家必定會戰鬥到最後一刻!

指不定在這個過程里會發生什麼么蛾子!

甚至最終很有可能將戰火從學術界燒到現實,燒到朝堂和民間,演化成黨爭,那就不好玩了。

對於黨爭,或者說思想界和學術界的混亂和互相攻擊,劉徹一直是非常提防的。

因為,這樣的事情,一個不小心沒有控制住,就會引發極大的災難!

在中國歷史上,學術界和思想界的紛爭,是一定會影響現實的。

因為,中國,是一個以文化和思想、制度為紐帶存在的民族和國家。

就像西方是以宗教信仰為紐帶存在一般。

西方為了宗教里的問題,譬如說,到底是主動去皈依上帝還是被動的被上帝皈依,就可以打一場三十年戰爭,打到死光一半男人。

而在中國,為了維護自己的信仰和理念,人們同樣可以不懼生死榮辱!

儒家有子路,君子死而冠不免,法家有吳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墨家更是為了道義,可以前仆後繼,死不旋踵,即使是黃老,為了衛道,也是不怕犧牲的。

儒法若是真的陷入了理念和道統之爭的泥潭裡,不打個頭破血流,大約是不會罷休的。

而且,一旦爭執從學術界進入了官場,那必然會發生儒法兩派官員的大對立。

到那個時候,就沒有對錯,只有儒法了。

所以,劉徹得在天平上放一個足以恐嚇住他們的砝碼。

而這個砝碼,除了士大夫貴族們的墮落之外,沒有其他可以真正威脅到他們的。

當然,這個事情,是不能說出來。

皇帝綁架貴族士大夫來威脅儒法?說出去多丟人啊!

「臣怎麼能不氣?」周亞夫勉強冷靜下來,拜道:「陛下,此事就此停手吧……讓儒法都不要再去爭論了……」

劉徹卻是微微一笑,現在怎麼能停?怎麼可以停?

好戲才剛剛開鑼!

濃汁和毒血還在體內,若不趁這個機會,趁現在儒法力量均衡,國家穩定,外患基本杜絕的今天就擠破這兩個膿包,放掉毒血。

難道還要等到將來?留給子孫後代?

一代人的事情,就要一代人來解決!

什麼『相信子孫後代更有智慧』這種話,其實就是在甩鍋,而且,一定會讓子孫後代付出更大的代價!

類似的事情,劉徹曾經在看的太多了。

所以,他清楚,當斷不斷,反而其害!

「丞相……」劉徹看著周亞夫,周亞夫立場親近儒家,這不是秘密,而是公開的事實。

所以,劉徹整理了一下腹稿,道:「朕近日嘗讀史書,觀尚書曰:帝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時之官,使人、神不擾,絕地天通!」

劉徹感嘆著道:「朕自受命於先帝,獲保宗廟,七年以來,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今朕大業初奠,乃欲法三王故事,定未來千載之制度……」

他望著周亞夫說道:「丞相,可願成為朕的羲和?」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誘、惑了。

周亞夫不傻,也不是文盲,當然聽出了劉徹的話中的意思。

上古時期,三王五帝,共同開創和建立了諸夏民族和中國文明。

從此,東方的文化、社會、信仰成型。

而在這個過程里,有一個最著名的改革,這就是顓頊帝絕地天通,分開神、人,從此宗教的歸宗教,鬼神的歸鬼神,世俗的歸世俗。

這個改革的重要性是如此的強大。

以至於,在漫長的歷史上,宗教、鬼神,從未成為中國的禁忌。

沒有任何人能靠宗教成事。

哪怕是後世的活、佛也需要人民政府批准,方可轉世!

所以,顓頊帝得以永載史冊,垂青萬世!

而現在,劉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他要仿效顓頊帝!再來一次絕地天通!

而這一次的目標是學術和思想!

學術的歸學術,思想的歸思想,政治的歸政治!

這意味著什麼?

周亞夫很明白也很清楚,一旦這個改革成功,那麼,諸子百家的紛爭大約就可以停止了。

就如現在長安城裡的許多貴族家中,既供奉著家族先人的神主牌,日日祭祀,祈禱先人保佑,同時還供奉著其他神明。

信仰著八主的人,同樣可以信仰二十八星宿,甚至他還可以供奉越地的巫神、草原的圖騰乃至於未知遠方異域之國的奇怪神明。

總之,他高興就好。

而那些神明也不會責怪他,更不會強求著說――我跟你爹,你只能選一個崇拜。

諸神其樂融融的相距在一起,沒有爭鬥,沒有戰爭,誰靈驗,誰的香火和血食就多。

正是這樣的宗教觀,使得自顓頊帝以來,中國從未有過宗教紛爭,更不提戰爭了。

而如今,若天子的改革成功。

分開政治、學術、思想。

那麼,未來,一個大臣,就既可以在自己的書房裡看儒家的忠孝仁義,讀法家的《法經》也可以光明正大的拿著墨家的《墨子》里的篇章,引申到自己的政策和理論之中。

諸子百家各派,則就必須像現在的諸神信仰一般,他們必須拿出真功夫來,證明他們確實比其他人厲害,才有可能爭取到民心,得到信任。

從此,再也沒有門戶之見,沒有儒法之分。

整個世界都將其樂融融。

但問題是――

這樣的計劃太宏大了!

整個歷史上,也僅有顓頊帝做成了類似的事情。

當今天子要做此事,恐怕前路艱難!

但……

不知道為什麼,周亞夫卻忽然熱血沸騰,感覺仿佛回到了二十歲之時,青春正茂的年紀。

那個時候,他還只是一個毛頭小子,他的父親周勃,才是那位被天下敬仰的大英雄。

某次,他精神振奮的找到了自己的父親,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他:「父親大人,若以重甲為騎,豈非可以縱橫無敵了?」

「阿仲啊,汝想的那個所謂『重甲騎兵』的構想,太過於離經叛道了,不可行啊……」周勃如是說道。

而三十餘年後的今天,大漢帝國不僅僅有了他當年構想的重甲騎兵,甚至更進一步發展出了胸甲騎兵,並將之用於實戰。

實戰結果是――他是對的,他父親錯了。

這樣想著,周亞夫就抬起頭看著劉徹,他的君王,然後,他深深的拜道:「陛下有此宏願,臣豈敢不從之?願為陛下走牛馬……」

「臣的丞相任期,也就這兩年了……」

「臨致仕之前,倘能為陛下大業有所貢獻,臣的區區薄名又算的了什麼?」

本來,周亞夫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圓滿。

但想不到,臨致仕,天子居然要玩一把如此大的賭注。

而這設想,更是如此的偉大和恢弘。

讓周亞夫都心潮澎湃,難以自已。

顓頊帝在羲、和輔佐之下,絕地天通,使人、神分,功垂萬世。

而羲、和也因此永垂史冊,甚至成為神,成為太陽和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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