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合黎山,碧空萬里,天青如洗。

劇孟走下山巒,左右跟隨的校尉們立刻緊緊跟上。

自從劇孟抵達合黎山以來,他就一直在做一件事情——收服合黎山附近的羌人和胡人部族。

不管是用嘴巴,還是用拳頭。

總之,一句話,合黎山周圍,必須成為漢家的疆土。

而一旦劇孟的計劃成功,那麼,哪怕沒有拿下居延地區,劇孟也將因此功勞而獲得封侯之基。

道理很簡單。

合黎山,不僅僅是一座山。

也不僅僅是一個山脈。

事實上,只要漢軍能夠控制此地,並且在此建立城市,那麼,漢家疆土立刻就能向西擴張千里之廣!

出北地,過休屠澤、姑臧山,經弱水直達合黎山,足足千里疆土,將落入漢家掌握。

而且,此地並非什麼窮鄉僻壤。

事實上,在合黎山之東五百餘里的姑臧山,那是匈奴曾經最大的兩個別部——休屠與渾邪的祖地。

這裡,還曾經是烏孫與月氏的祖地。

一個能夠孕育烏孫與月氏這樣的霸主級勢力的地方,可想而知,當地的資源,肯定非常豐富。

出姑臧山向北,更可望見巍峨的胭脂山。

說句實話,當年若非西匈奴走投無路,被逼無奈,不得不割讓合黎山以換取漢家的救命糧食與物資。

漢家想得到此地,恐怕沒有這麼容易。

但,且渠且雕難割讓此地,卻也並非真的就沒有包藏禍心。

他在撤離此地時,將大批在河西生活的羌人,驅趕到了合黎山、胭脂山以及姑臧山附近。

而漢軍獲得此地後,除了占據合黎山主山外,對外界幾乎漠不關心。

這使得河西地區的羌人不斷湧來。

短短兩年,合黎山、胭脂山和姑臧山之中的羌人部族的數量就暴增了三倍。

總數超過了二十餘萬,成為漢軍現在控制和統治此地的最大障礙。

這些羌人,難纏得緊!

劇孟來到這裡兩個多月,接近三個月了。

還是沒有擺平這些傢伙。

因為,羌人根本就是一群軟硬不吃的主。

更噁心的是——羌人的部族規模很小,最多不過兩三千人,小的可能百來人就聚成一個部族。

他們生活在群山之間,隱匿於森林之中。

他們以牧羊維生,雖然有些部族也會耕種,但,他們的耕作手段,就是刀耕火耨——看那個地方覺得不錯,就放把火,然後隨便丟點種子就不管了。

等到秋天再來收穫。

就這樣的技術,還是只有那些大一點羌人部族才會去做的事情。

至於一般的小部族,從不耕作。

一切全靠羊群供給,實在不行,還可以去森林裡摘點野果,打點野獸。

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黑叔叔們一樣,這塊水土富饒、物產豐富的寶地,讓羌人們很難產生什麼危機感或者急迫感。

而這也正是這些羌人讓人頭疼的地方!

這些人,在風調雨順的年節,相對老實。

但一旦氣候變化,遇到天災,他們就會從山裡跳出來搶劫、盜竊甚至襲殺他人。

曾經,匈奴人統治此地的時候,就為此頭疼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派遣大軍進剿吧……人家往山溝里一躲,你怎麼抓?

就算抓到了,付出與得到也不成正比。

不管吧……羌人就會蹬鼻子上臉。

是以,在老上單于統治的後期,匈奴人乾脆就將羌人劃入敵人的名單。

見到就殺,不管這些羌人來自什麼部族!

像是折蘭、白羊、樓煩這些舊日的匈奴王牌部族,甚至會有計劃的,前往河西,追殺和圍剿山巒之中的羌人。

一方面,是為了消滅隱患,保護自己的部族的遷徙旅途絕對安全。

另一方面,則是拿羌人練手,訓練和磨礪新兵。

久而久之,羌人也因此被匈奴人練出來了。

這些人比狐狸還精明,比老鼠還膽小。

稍有風吹草動,立刻藏進山巒深處,讓你無處可覓。

劇孟在此兩個多月,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但卻只『說服』了十幾個羌人部族出山,接受王化和教化。

而其他部族……

現在都在群山之間,與漢軍玩捉迷藏呢!

想到這裡,劇孟就有些惱怒了起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劇孟對左右道:「對於羌人,本將的耐心,已經要磨光了……」

一開始,劇孟想著的還是懷柔為主。

在他看來,羌人這等夷狄,只要給政策給出路,再適當展示拳頭,應當不難收歸。

但事實給了他一個狠狠的耳光。

這些羌人,壓根就不吃什麼拉攏和恩義之類的東西。

「吾準備上書天子,向陛下請求,遣京輔都尉刀間來此,主持對羌人的政策……」劇孟冷冰冰的說道,但話裡面殺氣騰騰。

而刀間之名,更是讓左右將官聞之都有些膽顫。

那可是刀間!

凶名足以止小兒夜啼的刀間!

眾所周知,自當今天子即位後,上一代的酷吏們基本都轉型了。

晁錯走上了文臣之路,郅都變成了文武雙全的大將。

富貴既得,自然要修身養性,不會再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刀子就殺人了。

但新一代的酷吏,也由此出現。

南陽郡郡守張湯,京輔都尉刀間,繡衣衛都尉王溫舒、尹齊、主爵都尉公孫弘,就是近年來冉冉升起的酷吏典型。

其中,張湯最有名,而刀間最凶!

這個京輔都尉,上任不過一年,就已經砍瓜切菜一般的弄死了數百個達官貴人、豪強子弟。

如今在長安,此君已是足以止小兒夜啼的天字第一號酷吏了!

時人稱:寧遇豺狼,無直刀間之怒!

凶威可見一般!

但是……

此人最厲害的,還不是辦案。

這箇舊日的遊俠頭子兼大商賈,最擅長的就是玩弄人心,以財帛誘人赴死。

坊間有傳言,安東的所謂派遣工,既是他一手奠定的制度。

刀間若來此地……

羌人恐怕就要倒八輩子血霉了!

…………………………………………

數日後,劇孟的奏報,通過信鴿飛抵劉徹案頭。

「嗯……」劉徹看完,點點頭,對於劇孟的求援他很滿意。

劉徹最害怕的就是劇孟明知道自己不擅長某個時期,還要硬著頭皮自己去弄。

最終,很可能只會誤人誤己。

像現在這樣,搞不定的事情,就請專家去做,多好?

「去傳京輔都尉入宮……」劉徹扭頭吩咐下去。

一個時辰後,刀間就出現在了劉徹面前。

這位舊日齊國地下世界的主宰,安東地區交際廣闊的備盜賊都尉,如今已然成為了劉徹麾下最得力的惡犬之一。

遇到難搞的事情,就放刀間去咬人,總歸是沒錯的。

而刀間,也做的盡職盡責。

上任以來,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幫助劉徹理清了許多事情。

特別是上次的內史弊案,殺人殺的最勤快的就是刀間的京輔都尉衙門。

而刀間也洗去鉛華,威勢自成,在長安城之中,漸漸有了舊日郅都的名聲。

號為『豺間』,與舊日郅都的『蒼鷹』名號,頗有一時瑜亮之意。

但這個坊間以為是豺狼一般的酷吏,在劉徹面前,卻溫順的如同一隻哈士奇。

「陛下詔臣前來,可是有事吩咐?」刀間跪在劉徹跟前,拜道:「還請陛下下詔……」

於他來說,根本不需要去思考和關心,天子要他去哪裡去做什麼?

他只知道一個事情——王命既下,有敵無我!

天大地大,天子最大!

無論天子叫他去對付誰,他都會一往無前。

「朕今次叫愛卿來,確有要事要交託給愛卿去辦……」劉徹微笑著對刀間道。

他很清楚,刀間是個混帳王八蛋。

但,這個混帳王八蛋,是他的混帳王八蛋。

且,其實刀間也沒有幹什麼別的事情。

最起碼,他沒有放縱子弟、門客,胡作非為,也沒有收受賄賂,貪贓枉法。

充其量,不過是沒有原則沒有立場也沒有良心罷了。

這樣的酷吏,劉徹當然要護住了。

不過……

刀間做事,有時候,確實過於嚴苛了。

說殺人全家,就一定殺人全家。

搞得朝野上下,對他的怨氣很大。

無數人都在翻他的舊帳,找他的黑材料,想要弄死他。

在這個節骨眼上,讓刀間去劇孟那邊報道,也算是一個保護他的方法。

順便,也讓刀間去撈點功勞……

「朕準備讓愛卿去一趟合黎山……去幫助劇孟,厘定合黎山周圍羌人之事……」劉徹笑著對刀間道:「卿可有信心?」

「回稟陛下,既是陛下之命,臣自當萬死不辭……」刀間立刻就拜道:「不過……臣想請示陛下……這羌人之事,是如濊人故事還是?」

對刀間來說,自從當年,他被強制遷徙至關中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看透了這個世界。

黃金是假的,關係也是假的,就連所謂的道義、忠義也是假的。

只有一個東西是真的——皇權!

天威之下,一切皆為灰灰。

哪怕身家巨萬,門徒數萬,縱然出入王宮,入席公侯間。

但,只要詔命一到,所有的一切,皆作昨日黃花。

從那一刻開始,刀間就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標——接近和效忠皇權。

只要有天子護持,那麼,他就可以擁有一切。

反之,一切皆是虛妄!

而安東的經歷,則告訴他,天子喜歡的是那種愛動腦筋,愛做事情的人。

不拘你用什麼法子。

只要你把事情給天子解決了,那就一定得賞受功。

反之……

等著挨訓吧!

劉徹微微笑著,看著刀間。

濊人在今天,已經徹底漢化了。

在今日的安東都護府,你已經很難分辨漢人與濊人了。

特別是新生代!

漢濊之間的差異,幾乎徹底消失。

如今,在安東,能夠分辨漢濊的方法,已經幾乎沒有了。

因為,濊人已經徹底的習慣了漢人的生活方式。

漢濊的通婚比例,更是高達八成!

而這個事情,刀間是立了首功的。

但羌人不是濊人,濊人能夠徹底漢化,除了拳頭外,還因為濊人的高層,本就有了漢化的底子。

這羌人就不同了。

特別是這合黎山和河西的羌人。

他們已經遠離諸夏文明輻射至少兩百年,大多數人別說漢文化了,恐怕連漢與諸夏到底意味著什麼都不知道!

歷史也證明了,羌人是一個極為複雜和難以搞定的民族。

漫長的兩漢數百年教化,也未能徹底使其歸心。

要收復羌人,需要的不僅僅是道德與恩義。

還需要鐵與血!

「若願歸心,既以濊人故事……」劉徹淡淡的道:「如若不願……」

劉徹看著刀間,對他道:「卿當知道怎麼做……」

刀間聞言,露出自己的牙齒,敞亮的笑著拜道:「臣知道了……」

「請陛下准臣,自安東召集幾位佐吏……」刀間請求道:「另外,再請陛下許臣便宜行事之權……」

「准了!」劉徹拍拍手,一個侍中將一個符節遞給刀間。

刀間立刻就恭敬的接過那符節,再拜道:「臣謹受命!」

…………………………………………

走出未央宮時,刀間回望身後的宮闕城樓,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登上自己的馬車,對車夫吩咐:「回府,立刻召集諸家臣……」

若論起殖民手段和殺戮之策,刀間算是漢室官吏之中的先行者了。

甚至可以這麼說,他是第一批殖民官員。

僅僅是在受命的那一刻,刀間就知道,一場潑天的功勞和財富在等待著自己。

他刀間可能帶兵打仗,一塌糊塗。

但是做這個事情,卻是得心應手。

他在安東,早就已經知道對於這樣的局勢,應該怎麼去處理了。

無非就是,誘之以利,施之以雷霆而震之於血腥。

簡單的說——跟我走的,有糖吃。

不跟我走的,那就去死!

想了想,刀間又道:「再派人去請卓公與程鄭公過府,就說某有大事相商!」

臨邛的這兩位國丈,現在正在滿世界尋覓著新的廉價勞動力來源。

邴氏、師氏與田氏,也都是這麼個情況。

自從西南夷諸國入覲後,漢家的大賈們就失去了一個合法、廉價的勞動力來源地。

所以,這些人砸鍋賣鐵,全力支持漢軍對幕南和合黎山方向的作戰。

為的就是要在戰後獲得廉價的勞動力。

刀間相信,假如自己能夠給他們一個勞動力來源。

他們一定會迫不及待,賣肝賣腎的支持自己。

而只要找到了接盤俠,羌人的問題,也就不是問題了。

道理很簡單——這個世界上,只要有利可圖,就沒有什麼事情是人們不敢去做和做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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