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西岸的山樑上,那些迎風獵獵的大旗沒有幾面正經戰旗。

多的是用素布、花布裁下大塊,寫著諸如『上天猴』、『渾天猴』之類的名號。

在一堆神獸兒旗號當中,有面黑旗質地很好,旁邊有豹尾幡甚至還有蒙古頭目的花纛。

那面旗上只有一個字,闖。

旗下幾人俱為首領,他們模樣各不相同,但都神態輕鬆,看著分散數里的部眾渡河。

上天猴旗幟下,蓬頭垢面的漢子掀開衣裳,從肚皮上揭下大塊垢皮丟在路上,捉了捉散亂打綹的頭髮,捉出只虱子在手邊掐死,轉頭帶著羨慕語氣感慨道:「高首領,你知道為啥橫天王叫咱往南,猴子我要跟你走嗎?」

離他沒多遠的闖字旗下,身材高大的漢子皮膚曬出銅色,倒是衣著乾淨,身上穿了扎甲,扎甲外裹著白袍,頭盔眉庇上也扎了白巾,手拄一柄關刀尾攥扎在地上。

他看上去正思索什麼,被打斷有些不快,轉頭問道:「為啥?」

上天猴道:「因為你名字好,可不像咱的名字。」

「劉九思,哪兒不好?」高迎祥不以為然:「我覺得你名字也很好。」

上天猴搖搖頭:「你不懂。」

他造反還真跟旱災、貪官污吏都沒關係。

早在旱災來之前,他就靠賭博把清澗的家產敗光,再跟一幫賭徒禍害別人,坑蒙拐騙,像個倀鬼。

後來沒人可禍害,跟流民流浪到別處,趕上招工,為多點聚賭的銀子,謊稱自己識字,乾了給人登記名字的活兒。

一個不識字的人怎麼給人登記名字呢?就多混了一頓飯,被護院攆打,還手殺人,走上造反的道路。

他想啊,高迎祥的名字是真好,太他媽的好了!

甭管迎祥、贏享還是盈饗,都是酒樓當鋪賭檔的常見字,這六個字他都會寫!

如果當時來登記的是高迎祥,可能他也不至於挨那頓揍。

反過來他的名字就差點意思了:「上次捉那說書的才剛教會老子九字咋寫,沒等著教會思字咋寫,就讓人打死了。」

高迎祥沒工夫搭理他,聚精會神看著大軍渡河,官軍在永和關集結,滿面嚴肅,撂下一句:「回頭你洗乾淨點,我找人教你。」

即使被嫌棄,上天猴也沒半點害臊,笑呵呵指著黃河道:「等打下永和關,我他娘跳黃河洗個澡行吧,整天都說我,有那水讓弟兄們喝了多好,我就是不愛洗澡,真他媽煩!」

一旁的渾天猴聽了連忙擺手:「別,你可千萬別往河裡跳,你髒的像個鬼,你在河裡洗個澡,黃河兩岸老百姓都得害病。」

「行了,在橫天王那就吵,到外邊還吵,要打仗了還吵,你倆拉開陣勢打一仗,哪個死了以後弟兄們都清靜。」

說話的人叫張存孟,號不沾泥,是綏德的大首領。

他轉頭對高迎祥問道:「闖王,橫天王讓咱往南匯合洛川王虎、黑煞神,帶上宜川飛山虎、大紅狼,把沿途通到耀州的驛站全拆了,咱為啥要打山西的永和關?我看那關里也沒什麼好東西。」

高迎祥扶著八斤重的長關刀,轉頭瞧了不沾泥一眼,道:「你單知道拆驛站,你可知道拆驛站是誰的主意?」

「延安府的劉承宗?哦,我知道了。」

不沾泥笑笑,道:「我聽說他打了延水關,一路進山西,闖王是想叫上他一塊走。不過我可聽說,人家跟咱不一樣,那可是個生員,手下又能打,估計都是邊軍,能跟咱合兵?」

聽了不沾泥的話,高迎祥右手狠狠攥了攥關刀,曬出銅色的面龐並無波動,道:「試試……呵。」

他緊繃的臉突然笑了,搖頭道:「這朝廷,怎麼把劉四爺那樣的人都逼反了,你手下那逼上路的名號,就該給劉承宗。」

不沾泥納悶道:「劉四爺?我可聽說那劉承宗是家裡老二啊,大哥好像也是生員,說起來好笑,咱這些人造反不奇怪,反正本來也沒吃過好果子,他們這樣的造反圖了個啥。」

「我說的是他大,以前在米脂當官,我被捉過。」

高迎祥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又生氣又想笑:「一個典史,朝廷就給他月兩三石,我的弟兄用木盒裝了三十兩銀子,不要,以為是嫌少,給了白銀八斤,又退回來了。」

「我賊……還有這樣的官兒?」不沾泥邊拍打頭盔纓槍上的塵土邊笑:「我咋這麼不信呢?」

「要不說呢。」高迎祥笑道:「我對劉四爺記得可深了,後來再沒去過米脂。」

「嘁,我就說嘛,那你最後還是被放出來了呀。」不沾泥問道:「最後收了你多少銀子?」

高迎祥抬起三根手指:「還是三十兩,給了知縣,我就從牢里出來了。」

幾個首領大笑不止,不沾泥道:「那這知縣也不壞,三十兩就把你放了,收錢辦事,也是好人。」

高迎祥笑罷了,轉頭正色對幾人道:「行了,準備渡河吧,永和關的官軍這會不敢湊近動手,那最危險的時候就過去了,渾天猴守住延水關,其他人跟我渡河。」

幾人轟然叫好,諸位首領轉身下令,不一會兒,幾路山道走出數隊裝備更加精良的隊伍,沿著河岸一字排開,算上去有上千人。

他們才是這支隊伍的中堅力量。

就在幾名首領打算分開各自歸入陣中時,山上的哨兵發出警告,人們看見對岸偏北的一座山峁,有大隊官軍正在集結。

這讓高迎祥等人停下腳步,不斷對渡河部隊揮舞旗幟。

他們都認為官軍會在南部的永和關迎擊,誰都沒想到官軍會從北邊的山峁上出現。

「他們好像不是官軍。」

高迎祥手下有許多官軍降卒、蒙古降丁,對官軍營陣較為清楚,指著道:「沒旗幟,會不會是劉承宗?去派人問問。」

不沾泥問道:「就算是劉承宗,這,怎麼說啊,說咱是橫天王的人,讓他納頭就拜喊哥哥?」

高迎祥緩緩搖頭:「告訴他,我是高迎祥。」

「我賊,你還挺扎勢,咋不告訴他我是張存孟呢。」不沾泥滿臉譏笑道:「他給你回一句,我是劉承宗,有啥用嘛。」

「告訴他你叫張存孟沒用,沒準還想給你一刀,但告訴他我是高迎祥有用,不信你試試。」

高迎祥抬頭看著關刀太陽下閃著光的刀刃,思索究竟該如何形容二人的關係。

想了想,他找到一個很合適的詞。

「我是債主,他欠我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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