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啊,很簡單。因為:聖皇非人哉!」

于謙緩緩開口:「祂乃是天地誕生的最後一尊古神,也是最強大的一尊古神。」

這很容易理解。

在當時天變的背景下,大黑天入侵,世界意志自然要傾盡全力自救,虞聖皇秉承一個世界的希望,應運而生。

「古神,天生神祇,祂們執掌天地權柄,天生便能調動天地之力,據聞聖皇更是可以驅使世界本源之力,自然不會為『靈氣有毒』克制。」

「哦?!」

方銳眯起眼睛,有些懂了:『世界本源,乃是一種高層次力量,而靈氣、氣運、地氣……相當於次級能量。大黑天所污染的,也只是靈氣而已。』

『不知道,我的劫運,相比世界本源,層次高低如何?』

他暗忖著,繼續問道:「這麼說,如今的大虞皇室,乃是古神血脈?」

「非也,神與人豈能有血脈耶?!」

于謙一言石破天驚:「如今,大虞皇室,乃是聖皇所收的第一個家臣血脈。」

「竟是這般?!」

方銳神色微動。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一個超品存在,誕生子嗣都何其困難,更不用說虞聖皇那般的古神了。

『當今大虞皇室一脈,說好聽些,是虞聖皇的家臣,說難聽點,就是家奴!看守大虞的家奴!』

『如此不風光之往事,也難怪大虞官方,諱莫如深了。』

方銳暗忖著,留心到方才于謙說起大虞皇室,臉上並無太多敬畏。

這也正常。

此世界名教,講究天地國親師。

是的,排在第三位的,是『國』,非是『君』!

以前,方銳對這一點還有些奇怪,可現在知道了這些,頓時,就明白了。

——在這般的歷史背景下,家奴出身的大虞皇室,怎敢與天地並列?

要說對虞聖皇,如于謙這般閣老自然是敬畏的,可要說當代皇帝,大概就如公司高管看董事長,尊敬是有的,但要說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是放屁了。

「我們這方世界,名為洪虞界,虞者,天也,代表正統。」

于謙擦拭去嘴角不斷溢出的血跡,唏噓著說出另一段隱秘:「聖皇曾言,世間若有更適合救世之人,可取大虞而代之,唯獨只需謹記,國號中須有『虞』字。」

「尊虞,即尊天也!」

此言出自虞聖皇之口,倒也能說得過去,祂是天地古神,代表的是世界利益,而非大虞的利益。

「洪虞界、虞、正統……」

方銳喃喃著,想到了許多事情。

前世,歷朝百姓,皆為炎黃子孫;歷代皇帝,皆自稱天子,祭天之時,第一句就是:臣總理山河以祭天……

『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虞聖皇一句『可取大虞而代之』,卻是大大削弱了大虞的法理性,換而言之,造反合法。』

方銳更加明白,大虞為何要封禁這些隱秘了。

「上古天變,可是我洪虞界贏了?後來,天地靈氣,為何會衰落?聖皇此人,可還活著?」

他看著面色愈發蒼白的于謙,抓緊時間問道。

「是我洪虞界勝了,不過,代價堪稱慘重。」

于謙神色肅穆:「大能隕落無數,世界意志重創沉睡,聖皇與天地聯繫緊密,也遭遇反噬,壽元無多。」

「聖皇在最後的時間,做下了一系列大事,如:發現靈氣有毒後,以大虞氣運天柱封禁靈氣;以先天至寶『山河社稷圖』定義氣運;開闢武道、朝廷靈師道路,替代上古靈師……」

「可遺憾的是:聖皇中道崩殂,所開創的武道、朝廷靈師道路,並沒能徹底摒棄靈氣。」

「聚天地之劫於幾州,數十年一輪收割,也是那時候開始的?」方銳問道。

「是。」

于謙頷首:「在天變後的大背景下,我洪虞界慘勝,天道沉睡,天下各處,更有不少世界縫隙……」

「這就亟需一個穩定的皇朝,為此,聖皇不惜罵名,反手封禁了殘餘的大能,開闢大虞。」

「其後,又以數道先天至寶鎮壓天地,聚攏天地劫氣、變數,壓縮於一角,這便是數十年便有幾州遭劫的真相。」

「此舉,在於收割氣運,削減人口……」

「以人道養天道,蘊養天地?以氣運金鎖,封鎖、彌合世界縫隙?聖皇大手筆啊!」

方銳感嘆著,問道:「之前,聖皇說若有更適合救世之人,可取大虞而代之,可這般削減變數,豈不是與之相悖?」

「我觀如今之大虞,已經根深蒂固,不可動搖矣。」

「再者,聖皇就不怕大虞上層,腐化、墮落麼?」

「老師一針見血。」

于謙分析:「以我觀之,聖皇當初所為,也是一時之法,迫於形勢,不得不為,可後人奉為圭臬,以為萬世不移之基。」

「當初,此法拯救了世界,是有大功績,這必須承認;可同時,它也讓大虞皇室、半仙世家無止境膨脹,時至今日,已根深蒂固,不可動搖。」

「唉!」

他嘆息一聲,繼續道:「為了防止大虞上層墮落,聖皇也留下後手,以紫霄閣分權制衡皇室,擇品性、能力出眾的讀書人進入,紫霄閣玄首,更是代代玄君……」

「這般麼?」

方銳皺眉:「你此言不錯,當時天變之後,大環境如此,聖皇種種舉措,是有積極意義的。」

「可世間豈有適用萬世之法乎?時移世易,也該跟著變通才是!」

他想起在兩界山時,那般無窮無盡的詭異氣息,映照出大虞一幕幕吃人的景象。

「老師此言有理。」

于謙深以為然:「隨著時間推移,大虞所面對的形勢不同,施行之法也當隨之改變,當初聖皇所立之法,已不那麼適應現世了。」

「朝廷早已發現,每一輪收割氣運之時,眾生哭嚎,天地靈氣激盪,會有海量詭異氣息生出。」

「另,武道、朝廷靈師,並沒有徹底摒棄靈氣,培育靈藥等,吃人之時,亦是有詭異氣息生出。」

「天地間的詭異氣息越多,大黑天所能滲透的力量就越多,詭域、黑天詭書,就是外神藉助世間詭異氣息,力量投影之物……」

「如此說來,每一輪收割眾生,培育靈藥,此般種種,皆如開門揖盜?」

方銳嘆息:「曾經的好法,竟變成惡法了。」

「老師慧眼。」

于謙頷首:「從上古至今,黑天詭書、詭域誕生的頻次,愈發縮短,已由曾經的千年,變為如今百八十年,這就是明證。」

「我之改革,就是為此。」

「氣運收割,是天地所需,可以暫緩;但……」

他聲如金石:「禁絕武道、朝廷靈師,培育靈藥之類,刻不容緩啊!」

「難怪……」

方銳喃喃著,深深看了自家這個學生一眼。

難怪,于謙僅僅改革開了個頭,反噬之大,就差點丟掉性命。

禁絕吃人,以人培育靈藥、神藥之流,說著簡單,可其實,完全站在大虞皇室、所有世家的對立面。

這已經不是在割他們的肉了,而是砍頭。

虞聖皇以大虞氣運天柱封禁靈氣,天地靈氣衰落,修行者本來已經壽元大減,若是再禁絕以人種藥,突破將會更加艱難。

那般,如今憑藉著上三品武道境界,能活到八九十歲、百多歲的世家高層,都將折壽,從此,壽元與普通人無二。

再有就是:失去了高端戰力鎮壓,統治也會不穩。

這般事情,他們怎麼可能容忍?

「那些人也知道吃人會滋生詭異氣息,可就是心懷僥倖,愚不可及也!」

于謙極為罕見地,臉上露出一抹恨其不爭之色:「豈不知:若是有朝一日,天地間詭異氣息突破極限,世界門戶洞開,大黑天捲土重來,一界覆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

「這是死結。」

方銳搖頭。

就如:明末東林黨。

大明倒了,他們是不希望看到的,可讓他們將吃到嘴裡的肉吐出來,停下挖大明的牆腳,更是不可能。

他們不知道挖下去,會將大明挖倒嗎?

知道!

他們不知道入關,自家日子會不好過麼?

知道!

可就是停不下手。

結果最終就是:大明真的倒了,清軍入關,真正的悽慘開始,為一群韃子,如豬狗一般屠戮宰殺。

『今日之大虞,與前世之明末,何其相似也。』

方銳暗嘆。

「我三番兩次試圖改革,皆是以失敗告終。」

于謙身形搖晃,腰間懸掛『天心印』裂紋已縱橫密布,卻是毫不在乎,並無對死亡的恐懼,只有遺憾。

「還記得,年少時曾聽老師講過的虛構話本故事,孔明六出祁山,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我遺志未成,壽元將盡,亦是不甘啊,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

「哇!」

他說著,吐出一大口鮮血,血染衣袍。

「于謙,你……」

「無事。」

于謙擺手:「老師啊,我畢生夙願,唯願後輩生活在陽光下,不為詭譎、絕望籠罩,我真的錯了嗎?」

「若是有錯,錯在何處?」

「若是無錯,並肩者何在?」

他起身,面對滔滔洛河,在這一刻潸然淚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呼!

方銳深吸口氣,張了張嘴,卻是無言。

作為一個旁觀者,他是看得很清楚的。

于謙錯了麼?

無錯,只是道德太高,在做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大虞千秋萬代至此,從內部突破已近乎不可能,除非是……自下而上的刮骨療毒!』

『可就如之前所說,大虞根深蒂固,此法亦是何其難也!』

方銳微微搖頭,看著自家這個學生,盯著對方的眼睛,肯定道:「你……無錯。」

「無錯麼?謙得老師一言,幸甚!」

「也罷,在這人生最後時間,也容謙任性一次,放下一切,稍稍舒緩。」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于謙端起酒壺,先為方銳斟滿一杯,又為自己倒上一杯,細細咂著。

片刻後。

他杯酒飲盡,放下酒杯,長身而立:「後世子孫,自有後世子孫的福氣,或有其它方法救世,也未嘗可知。」

「謙,唯願我洪虞萬古!」

夕陽下,于謙腰間懸掛的『天心印』咔嚓嚓支離破碎,化光湮滅,身軀如一方金色雕塑凝滯。

嘩啦啦!

方銳沉默起身,端起酒杯,對著于謙倒下。

……

三日後。

于謙入葬之日,天南海北皆有趕往者,萬人相送。

……

又一月後。

方銳以年老精力不濟為由,關閉『三味書屋』,『方門』之中,千餘學生趕至,潸然淚下。

……

城外。

「唳!」

一對流雲青鸞盯著方銳,目光無比幽怨。

十年、十年,又十年,這人類怎麼還不老死啊?當初說的一生為坐騎,到底是誰的一生?

「離開淮陰府那年,我還是十七八歲,收了你們,如今我七十有六,你們跟著我也五十多年啦!」

方銳唏噓說著,這並不影響,方才他這個糟老頭子,又對這一對已有二品實力的流雲青鸞,狠狠暴揍了一頓。

「走吧,走吧,我也不是什麼魔鬼,今日就放你們離開,不過,留下那隻你們的小崽子。」

「我承諾:三十年內,也放走它去找對象。」

「唳!唳!」

方銳目送著這一對老夥計沒入雲霄,悠悠嘆息:「這歲月啊!」

……

返回。

「方夫子啊,您回來啦?」

隔壁的鄰居換了一茬又一茬,如今是一個年輕的讀書人,還被方銳教過,這時見到就極為尊敬地打招呼。

對了,因為方銳居住在這裡,傳說這片人傑地靈,福壽綿延,帶動附近房價都漲了好幾成。

家中,方薛氏、三娘子,皆是白髮蒼蒼,在大太陽底下,曬著暖。

是的,當方銳從一個中年帥大叔,變成老頭兒後,三娘子也沒有再選擇駐顏。

因為:三娘子說,兩人曾經有過約定,要一起變老。

女人對容貌執著,這一點無須懷疑,可在有選擇的情況下,三娘子仍舊放棄了青春永駐。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莫大的考驗。

「兄長!」

「阿銳哥!」

方靈、囡囡、方漓也出來了,一家人團聚,沒有一個缺少。

『真好啊!』

方銳心中感嘆著,卻知道:方薛氏、三娘子八九十歲了,真的沒幾年了,哪怕方靈、囡囡,也陪伴不了太久了。

神通『枯木常青』,終究不是延壽神通,縱使他付出不菲代價,這些年劫運點增長放緩許多,可換來的,也只是方薛氏等人不病不痛,活動如常。

「神通不敵天數!」

方銳無奈嘆息。

在他身後。

秋風吹過,一樹枯黃的葉子,一葉一葉凋零。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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