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身先行(上)

坐起來?是的,他坐起來了,擺出的還是「金字塔」坐姿,把修神禹傳授的山水意象都頂沒了。

羅南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倒是修神禹並不怎麼意外,他上下打量羅南幾眼,慢慢開口:「呼吸吐納,將新老技巧融為一爐,是好事。」

薛雷鬆了口氣:「這就好。」

哪知修神禹下一句則是:「功夫用不到自己身上,也可惜。」

「啊?」

薛雷眨眨眼,館主你這麼說,我翻譯不出來啊!他看向羅南,後者低頭沉思,全無反應。最後只能再問:「館主您的意思是……」

修神禹沒有回應薛雷,又注視了羅南一段時間,方道:「我教你觀想山水意象,卻沒有讓你拿出一座冰山來。天寒地凍,水游冰隙,大半還是要化冰,水可潤物,冰卻是壓人的。」

羅南又思忖片刻,抬頭道:「請館主指點。」

薛雷看館主,又看羅南,終於確認,他這個翻譯官大概要失業了,就縮到一邊不再吭聲,只把耳朵豎起來。

修神禹一邊想一邊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的觀想之法,我不太懂,卻依稀覺得,從內到外,法度森嚴,且雄奇巍然,蔚為大觀,這當然很好。可惜,這座冰山不是真正屬於你,冰山堆砌得越是雄闊,你本人越是緲小……人攝於法,而非法攝於人,這就是你的問題。」

這位修館主,從來不是擅長言辭之人,與人交流,向來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條理不怎麼清楚,而且多用比喻,讓人聽得吃力。

一旁的薛雷聽得兩眼轉圈兒,還好羅南結合自身情況,結合那縱橫交錯的烏沉鎖鏈、心內牢獄,大概聽明白了。

正因為聽得明白,他對修神禹的眼力當真驚佩,這位館主無疑是有真本事的。可他對自家狀況的深層緣由也越發地茫然。

半晌,羅南才問:「為什麼不屬於我?修煉的是我呀!」

「真的都是你嗎?」

修神禹一句反問,把羅南頂得啞口無言。

他從研究格式論的第一天起,走的就是一條藉助外力的路子。精神藥劑、暗面生物、祭祀框架……突飛猛進的靈魂力量背後,這些外物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他所做的,只是支起了一個架子。

就算是架子,也是從爺爺那裡學來的。

羅南發愣的時候,修神禹緩緩站起,走到裡面太極球旁邊。屋裡沒有照明,距離遠了,只顯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羅南和薛雷對視一眼,都起身走過去。

修神禹也不管他們,徑直撥動太極球,使之在地面的碗托里轉動。半人高、上百公斤重的金屬球轉起來,聲勢很是不小,碾碾震音,軟木地板都在發顫。

「這是冰山。」

羅南點頭,心中自動將「冰山」替換為「格式論」。

「現在,你是這個。」修神禹繼續說話,他指的是下方的碗托。

因為轉動的沉重金屬球,下方碗托也是擺動不休。羅南目不轉睛地盯著,拿碗托與自家的情況作對比。

這個比喻很直觀,一直懵懂的薛雷也懂了:「館主的意思是,南子修行速度太快,尾大不掉,所以運使不順?」

哪知修神禹搖了搖頭:「他被排斥了。」

「呃?」薛雷立刻又懵掉,旁邊的羅南則霍然抬頭。

修神禹手掌按在金屬球外沿,碾碾轉動的球體嗡然停止,還在微微晃動之時,修神禹已經打開了球體外殼,從空腔中取出那個複雜機械裝置。

「你應該是這個。」

修神禹平靜開口:「簡而言之,人之修行,便如畫圓,自我便是圓心,再層層外擴,掌控的範圍越來越大,份量越來越重。但無論怎樣,心意所指,都要上下無礙,順逆由心,才是正途。若是沉滯笨重,難以驅動,才叫尾大不掉。」

羅南先看那機械裝置,發了會兒呆,又看修神禹:「那,我現在……」

「你現在只是個承托,是個載體。」

修神禹重新將機械裝置安放進空腔,又讓金屬球轉動起來:「你在圓心還有多少力量,想來自己也清楚。」

羅南想到了內切球深處,那一團全無熱量的火光,深深吸一口氣:「可我還在裡面!」

「只是一部分。」修神禹淡淡回應,「這個法門不是你的,你只是不斷地往上澆水,然後變成一層又一層的冰塊,讓它更膨脹,更沉重。或許你可以借用它的力量,卻必須是在它既有的規則之下,半分也逾越不得。偏偏它的規則里,沒有見到反饋形骸的內容,人身為修行之本,有神無形,不過是空中樓閣……你還把他修建成如此規模,虛實顛倒,正是造成你形神失衡的主因。」

前面半段的形容,羅南還本能有些牴觸,可「必須在它既有規則之下」這些字句一出,他便如遭雷殛,怔在當場。

來的路上,在公交車裡那些疑惑,被激射的電光照亮,又撕成粉碎。

是啊,他怎麼沒想到呢?感應星河、信眾反饋,這些實實在在的成就,都是精神層面的變化,存在於「格式論」的架構之中。

相反,在靈波網的「模擬器」層面,他進入了歐陽辰會長劃定的規則圏;而對小紙人的操控,則涉及到物質層面,是「格式論」未能觸及的領域。

一者靈驗,一者失靈,真正的緣由,是在這裡!

雖說這也只是修神禹的一人之見,可他既不知道「格式論」的具體內容,也不知道羅南面臨的尷尬局面,能做出推斷,並與實際契合無間,已經很難用「巧合」來形容了。

羅南呆呆站著,練習場的黑暗圍繞著他,金屬球碾碾轉動的聲音,一路碾進了他的心口。

修神禹的聲音,如細沙般滲進來:「吾輩攝於外法,初不善可曰『禁錮』,再不善曰『翻覆』,最不善曰『寄生』。你現在的情況,大約是在『禁錮』與『翻覆』之間……」

「館主!」

自今夜學習以來,羅南第一次打斷了修神禹的發言,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過去,指向那位枯瘦中年人深陷的眼窩。那裡深沉幽暗,難辨色彩,卻有一股沉沉之力,壓入心頭。

羅南用咬牙的力氣說話:「館主的意思,是說我修行的法門有缺陷,是嗎?」

修神禹的回答,大概是羅南記憶中最流利的一次:

「毫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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