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這是白先生的本職工作,不管裡面情況有多麼特殊,難度有多大,他都不會推脫。

何閱音隨即將仍保持的通話與白先生共享,讓那邊與白先生直接溝通,以避免出現轉述失誤的情況。

白先生很認真地傾聽,同時也在下判斷,看對面的方案,是否真能行得通。如果有疑義,作為醫生,他會毫不遲疑地講出來,再行斟酌。

可是,事情卻是出奇地順利,對面那位男子,雖然嗓音嘶啞低沉、若斷若續,似乎有重病在身,可他所講述的方案,卻是根植於已經確證的領域基礎上,邏輯嚴密,脈絡貫通,尤其難得的是,他對羅南的形神結構狀況有很深的了解,一些細節上的東西講出來,現場的白先生即刻對照,也有恍然大悟之感。

幾番討論過後,白先生聽得眼角皺紋都松泛開來,到最後他乾脆一邊說,一邊脫下外套,鬆開袖口,開始調整呼吸做準備,就要照著對方設計的方案去做了。

「這位……嗯,怎麼稱呼?修?哦,知道了知道了,原來是修館主。」

白先生暗贊一聲「名師出高徒」,也怪不得當初羅南在公開授課之時,還特意為他這位傳武師傅美言幾句,確實是當得起。

寒暄客套話點到為止,大家都分得出輕重緩急。當下白先生就向何閱音示意,要她暫時把配帶的手環讓出來。

何閱音也不多說,依言而行。

白先生接過手環,將其輕貼在羅南耳畔,稍作固定。自己則通過共享通訊,和遠方那位溝通,一起調整節奏。

不用他講,屋子裡其他人便自覺退開少許,個個屏息寧神,生怕驚憂到白先生和那位修館主的聯手治療。秦一坤心細,扯了下高德,兩人一個守住外門,一個特意轉到臥室那邊去,看住昏睡中的費槿,杜絕一切可能的變故。

白先生緩緩吁出口氣,在靜寂的屋子裡,似乎都能傳出迴音。待氣息調勻,他便輕聲道:「修館主,開始吧。」

變化並不是在第一時間發生,而是直到白先生的言語尾音散盡,空氣重新歸於凝滯之後,才有細微的振動重新顯現,與空氣發生微弱的作用。

在場的都是能力者,感應敏銳,都能聽到耳環中正傳出一波低沉的聲浪。聽上去,聲浪似乎有起伏、有節拍、有轉折,感覺中也是有明確的意義。但仔細辨識的話,偏又完全聽不懂細節,就好像是廟觀里的梵唱經吟,已經在其獨特的韻律中重新解構組合。

章瑩瑩的眼皮跳了兩下,莫名覺得這波聲浪有些印象,一時又找不到源頭。

眼下無論如何都不是發問的良機,她只能忍著,也按捺住完全幫不上忙的焦躁感,瞪眼看白先生接下來要如何處置。

白先生眼睛微瞑,似合非合,身體搖搖晃晃,像是半夜睏乏的老頭,隨時可能睡過去的樣子。而這卻是他賴以成名的「入夢法」發動的徵兆,整個人正以近乎鬆弛的狀態,將紗霧般的靈魂力量滲透到周邊的「夢境磁場」里去,以之作為音波振動傳遞的又一介質。

他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確保這一波聲浪在傳播、接收的過程中,儘可能地保持本色,保留更加原汁原味的信息。

也正因為如此,白先生更早一步從修神禹那邊了解了這波聲浪所傳遞的基本信息,那是一組句子:

我心如獄,我心如爐;

我心曰鏡,我心曰國。

羅南就像遊走在一條漫長而錯亂的畫廊里,前後左右、乃至頭上腳下都堆砌滿了一幅幅濃墨重彩的畫作――就算它們是畫作吧,否則羅南找不到明確的概念去對應。

這些畫作的色彩結構,明顯破壞了普通的審美認知的,有的是抽象、有的充滿了暗喻、有的則完全是情緒的直觀表達……羅南只能是這樣理解,其實他什麼都沒看懂,只看到錯亂的結構和色彩一層層的堆疊上去,塞滿了視界,他理不出來一個基本邏輯,又無法拒絕相應的感知,只能任由最低層次最粗糙的直感,被動的接受這一切,不管會不會造成誤讀,只想著囫圇接收吞咽下去。

問題是,這個畫廊實在是太大了,且沒有賦予任何方向感,只有無窮無盡的「畫作」堆砌,到後來簡直就像是有人硬扒著他的眼皮,將那些刺眼的色彩生生灌入進來。

與之同時,還有仿佛隨時融化進他血管里的體感刺激。每一種色彩都帶著溫度、氣味、口感……而每一份刺激都要求他做出本能上、情緒上的回應。這些刺激本身還沒有任何邏輯聯繫可言,也許同樣的色彩、同樣的結構,不同時間塞進來,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羅南本能感覺到了危險,但是毫無邏輯的信息在他理解什麼「危險」之前,已經塞爆了他所有的反應通路。他徹底迷失在了這裡,像是一個被灌的稀爛的酒鬼,只想著閉上眼睛,斷絕一切信息的傳入,扎紮實實地睡一覺。

這時候已經沒有任何意志力的作用,有的只是身體的本能。累了就困,睏了就睡,至於睡著之後醒還是不醒,這麼複雜的事情他哪會曉得?

他麻木了,徹底的麻木了,即使天崩地裂……等一下,好像周圍真的在晃動。

羅南能夠感知,並不是因為晃動的幅度有多麼劇烈,而是在無窮無盡、了無秩序的色彩結構和體感刺激之下,這個震動是如此的整齊規律,而且又是那麼的熟悉,就像是一個下探到心靈深處的鉤子,扯出了一整串已經被深埋在無序雜亂廢墟之下的信息記憶。

那並不是什麼特別高端複雜的東西,相反,更多的只是羅南已經諳熟的神經反射過程。它不是本能又近於本能,只是稍稍的引發了一點苗頭,後續一整套的反應便自發的運作起來。

已經混沌麻木的反應通路驟然間開闢了一條因規律而生的脈絡,然後就一路延伸下去。

聲音,耳朵?

振動,肌體!

從這一刻起,羅南清晰捕捉到了自身固有的器官乃至於模糊的自我感知,它就像是一個不斷振動的網絡節點,將特有的頻率一層層的擴散開來。

由此,羅南感受到了密集的神經網絡,感受到了血脈筋絡,感受到了骨肉皮毛,感受到了五臟六腑……最終感受到了整具身體,它就像是出了故障的齒輪組,在混亂無序中掙扎,有所滯礙,但隨著特殊振動導入,非本能而又近乎本能的習慣性節律重新占據了上風,心肝脾肺腎,耳目口鼻舌,氣機升降互通,次第輪轉,形成了一套完整精密的運轉機制。

這是他過去幾個月一直苦練不綴的九竅六根之術,在修館主的督促之下,他已經把這套修行之法當成了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也沒有特意去列個計劃之類,但行走坐臥,觀聞嗅觸,無不是修行。至此,從感官感應到臟腑氣機輪轉,再到形骸構造搭建,身輪之法盡出於此。

在這種情形下強調九竅六根之術有多麼的精妙並無意義,然而羅南卻是從這一整套漸次成型的運轉機制中,進一步強化了相應的記憶脈絡,同時也挖出了他生命歷程里一套法則規矩的存在根基。

他仍在艱難運轉的意識,形成一個簡短卻又明晰正確的邏輯:

有了身輪,對應的就應該是神輪。

身輪和神輪以耦合之法交互干涉,共同構成了他形神結構的存在規矩和秩序。

神輪,神輪……

精神層面靈魂力量的秩序,嘩啦啦的鎖鏈抖顫聲響起,特有的節奏中,似乎還有人在耳畔低語,熟悉的起伏節奏,熟悉的縮讀方法,就算是有那麼一些變形,羅南也能夠解析出裡面的信息:

我心如獄,我心如爐;

我心曰鏡,我心曰國。

來自於祖父的十六字口訣,向下根植於形骸體魄、神經網絡;向上觸碰到精神層面、靈魂力量,通過五年純粹而極端的自我人體藥物實驗,緩慢而紮實地改變了羅南的形神結構。

它不是羅南的先天稟賦,卻昭示他立身存世最本質的規矩秩序――生而為人,秩序就是存在的基石,就是最為可貴之物。

當羅南心頭有此明悟之時,隨著連綿不斷的震鳴聲,烏沉鎖鏈從虛無中、從他心底深處探出來,使他自身的「牢獄」格式清晰顯化。

作用於內,身輪神輪耦合干涉的齒輪模組重歸於穩定,為羅南劃出一片規則領域;

作用於外……魔符!

羅南的意志和情緒同時爆炸:你特麼造反了是吧!

此時的羅南,就像是在颶風洋面上的操舟漁夫,法則建構的形神體系,就是一條舢板小船,承載著他,在無邊又混亂的情緒慾望風暴中起伏跌宕,隨時可能有滅頂之災。

可就算這樣,他仍投射出烏沉鎖鏈,用另一端死死地扣住那團猙獰又虛無的魔影,無論如何要弄個明白:

這傢伙終究在幹什麼!

魔符在無窮盡的混亂元素中現身,出乎意料的是,那邊只是在烏沉鎖鏈的捆縛之下瑟縮著,萎靡不振,也全無反抗、反噬的模樣。

可就算這樣,仍然有躁烈狂暴的能量從它身上輻射出來,硬生生穿過「單向信道設計」的烏沉鎖鏈,傳遞過來恐怖的「高溫」,直可灼傷靈魂。

羅南愣怔片刻,忽地醒悟,難道……他一直都搞錯了某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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