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結束了?

輪椅男出奇好說話呢。

今晚上的接待任務比想像中輕鬆太多,倒讓「老手」有些不適應了。那個明顯是行家裡手的輪椅男,也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話不多,只關心技術問題……還有那對眼睛,當時不覺得怎地,回想起來,就像鏡子似的,通透的很,能映射出一些東西,經得住琢磨。

肯定是個有本事的人哪,和這種人合作,好也不好。看那邊似乎也不是太上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送走輪椅男之後,」老手」藉口說精力不濟,向奧平容三請了假,回到自家的小窩裡,迅速裝備妥當,從早已規劃好的隱秘路徑潛出平貿市場,繞了小半個圈,又回到北山湖畔。

平貿市場的位置是在北山湖的東北岸,這裡緊鄰莽蒼山脈,再往陸地上推,已經是公認的荒野地界了。列島地殼比較脆,時不時就來個火山地震什麼的,讓這一邊的荒野也顯得格外躁動。

除了那些在山林中出沒的陸生物種以外,北山湖底的水生物種,脾氣也是相當暴躁,平貿市場每年在捕獵大量畸變種進行原料加工業務的同時,也把大量的人命填進山里、湖裡去。

當然了,所謂的人命,在某些人眼中是要打個折扣的。

之前那個殷秘書和奧平容三討論的話題是關鍵。

「老手」這一支遊民部落為什麼會到阪城來?還不是因為普遍遭受了比較嚴重的畸變感染,部落撐不下去了,而要想接受星聯委所謂「人道援助」,條件就是必須前往指定的地點,簽下協議,自願成為相關的活體研究素材。

阪城平貿市場就是這麼個地方。

北山湖東北岸這片地界,大大小小几十家公立、私人實驗室,乾的都是這種活計。每年大把的科研基金投入吃到飛起。

至於掛著「平等貿易促進會」的牌子,做著與遊民交易所互通往來的買賣,只不過是精打細算的阪城官商,給不斷流入的「實驗品」們,安排的維生活計而已。

順便還能小賺一筆,何樂而不為?

像是大澤教團這種,把手中的「實驗資源」稍微倒換一下,送到自家工廠做工,就又是一波進項。

當年老羅在荒野上窮折騰的時候,哪有這待遇?都要和大伙兒一起抗槍玩命盤交情,可看看他落得是什麼下場!

所以說,「老手」早看透了。

多半是年紀大了,經不住折騰,今晚上「老手」的感慨出奇的多,林林總總的雜念,一直等他潛入了北山湖底,才漸漸沉澱下去。

那邊信號還在,但已經有段時間沒動了。其停留的位置是在湖底舊城水道的一個補給點,水深超過180米,正常人如果沒有專用裝備,不可能下潛到那裡,更不可能長時間停留。

「老手」參照自己的情況,估摸著就算全副武裝,憑藉裝備之力,最多也就能在那兒停留半小時左右。

如果過來的那一位還活著,算算停留時間他已經在深水區折騰了將近兩個小時,出現這種情況,要麼他是一個體質超凡的強人,要麼……

我藏在外海補給點的「魚皮」,可是個坑爹的貨呀!

「老手」心裡頭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他從北山湖岸一個排污口出去,逐級下潛,到了60米的深度,開啟了水下推進器,進入到湖底的城市水道之中。

出於安全考慮,水道每年的維護都是由「老手」親自帶隊完成,最是熟悉不過。他只花了十五分鐘左右,就抵達了補給點附近。

還有相當一段距離,漆黑無光的水體中就傳來了悶沉的聲響震動,斷斷續續,在相對安靜的深水層,又顯得太過激烈了。

這片水域當然也是有畸變種存在的,在這種聲息之下,多半已經受到了驚擾……

「老手」在周圍略作盤旋,最終還是咬了咬牙,一手握住水下推進器,一手拿出專用於深水搏鬥的高壓槍,速度不減反增,向著聲音最激烈的區域衝過去。

等他到達的時候,事態卻已經平靜下來。

這片區域傳出的聲音顯得更悶濁,裡面還摻雜著一些細碎的雜音。

「老手」配戴的水下攝像頭,收集到深水區域微弱的光線、溫差、聲波還有其他的一些信息,將這些糅合起來,形成了一圈模糊的影像。

這裡是一處舊城的混凝土大樓,以前大約有七八層,他們比那些鋼結構的高層建築能支撐更長的時間,即便沉在水底40年,外部輪廓還保持著基本的模樣。

但與上次到來時相比,這座大樓中部區域,有一塊外牆脫落,形成了穿梭出入的水流漩渦,「老手」接近的時候,才漸漸平緩下來。

「老手」趨近的速度更慢,使水下攝像頭更適應環境的細微變化,等他悄然越過大樓上的缺口的時候,對內部的環境已經有了一個相對清晰的把握。

這裡剛經過一場激戰,絕大部分痕跡已經被水流沖刷乾淨,但激戰的雙方還都停留在這裡。

「老手」鎖定了角落裡的目標。

那是一個整體上呈流線型的身影,乍看去像一條一人多長的大魚,但此時這條大魚的外皮已經多處脫落,暴露出內層的人體骨架輪廓,還有一些類金屬的結構。

而此時,這個半人半魚的怪物,正死死地抱住一隻明顯屬於畸變種的巨型章魚,手口鰭並用,不斷的撕扯啃咬。形如野獸妖魔。

「老手」怔怔的看著這幕,一時無言。

他造出「魚皮」擺放在外海補給點的時候,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所以說明文件中很鄭重地寫下了相關的注意事項,標明了最糟糕的後果。

可他很清楚,真到要拚命的時候,這些都不算個屁!

命啊,都是自己選的。

「老手」默默舉起高壓槍,對準那個人影,如果他已經來遲了,現在能做的只能是讓這位死的有些尊嚴。

對方全無察覺,「老手」卻猶豫了下。

畢竟他還沒有確認對方的細節狀態,還有,高壓槍名雖曰槍,在深水中射程還是有限得很,他沒有信心一擊中的。

想了相,他放開水下推進器,悄然上前,哪知沒推進幾米,對面那位霍然扭頭。

包裹住腦袋的仿生魚頭,已經破損了小半,深水高壓環境中,暴露出來的面孔也是高度扭曲的,部分還和「魚皮」粘連在一起。一隻眼睛已經爆碎了,血肉模糊,嘴邊還掛著屬於畸變章魚的肉條,猙獰如鬼。

可是,對方的反應,卻是超乎想像的平靜。只是慢慢轉身,停留在原地,對指過去的槍口毫無反應。

「老手」心中生起一絲希望,他也停下來,抬起槍口,保持安全距離,釋放善意,同時打開了自身潛水設備的通訊器,捕捉對方的信號,實現連接。

一秒鐘後,通訊信道形成。

「喂,聽得到我說話嗎?你是哪位?」

「嗬呃,嗬呃!」

從通訊信道中傳過來的,只是無意義的喉聲和喘息,偶爾還有一兩記高頻尖音,全無解析的可能。

「老手」的心臟又沉下去。

很顯然,激活「魚皮」內的畸變特質,主動形成畸變感染以獲取短時力量,畸變特質的涉透和排異反應交互作用,已經抹殺了來人的語言能力。

「老手」又嘗試發文字信息,也久久無回應。

這是正常的,畸變感染已經破壞了對方的神經系統,大腦功能出現異化――這麼長時間,對方還能保持相對清醒的意念,已經很了不起了。

而他做到的,或許也僅此而已。

「老手」又想給自己一耳光,這就是你造出來的好玩意兒!

等等,還有辦法,教務活動時經常利用到的那種……「老手」儘量放平呼吸,集中精神,運用自己低弱得可憐的一點兒靈魂力量,去勾畫某個特殊結構。

按照教團的理念,一花難成春,獨木不成林,沒有天賦的普通人,在隨時可能到來的大災劫下,只能是憑藉集體合作的方式,才能渡過劫難,才能為自己、為所有的同道搭建起「庇護所」,實現抱團取暖。

「老手」自己沒能力實現意念交流,可如果對方真的是教團成員……

水波激盪,對面那位將已經撕成碎肉條的畸變章魚砸過來。

「老手」給唬了一跳,下意識又舉起高壓槍,他很快醒悟:以軟體動物的結構,又是在近兩百米深度的水底,根本不可能造成任何傷害。

而且,對面那位除了這一扔,便只是在原扭動身體,激盪水波,也沒有任何後續的攻擊行為。

那麼……

「你,不讓我用?」

「嗬呃,嗬呃!」

「有危險?」

「……」

那邊除了喘息,再沒有別的聲音,於是「老手」知道他猜對了。可現在這狀況,總不能一直讓他去猜啊,裡面具體的情節,他根本腦補不過來。

該怎麼辦?

便在這時,前方那個猙獰的身體動了,慢慢向前移。通訊器里又傳來「嗬呃」的聲響,聽得出,對方是在努力讓聲線平穩,透露出想交流的慾望。

要靠近交流?

「老手」有些猶豫。沒錯,他是加入了靈魂教團,但可算不上一個頂虔誠的信眾,更多是將其看作是個抱團取暖的合作方,而這也是符合教義。

現在要他冒著生命危險……呸,荒野上的漢子,別的什麼壞毛病都有,唯獨一條,絕不是孬種!

「老手」硬生生固定住身體,看著對方一點點趨近,也看著那邊用混亂甚至荒唐可笑的動作,做種種示意。

理解起來很困難,但「老手」的老辣在此時彰顯,他記起了當初入教時,學習「庇護所」法門的經歷。

回憶當時的情景,他騰出一隻手,向前伸,就這樣觸碰到眼前人不人、魚不魚的身軀,冰冷滑膩的觸感,隔著潛水服,也依稀可辨。

不過,在簡單粗陋的觸覺之外,他也感受到了一點兒微微的暖意,不屬於這冰冷陰暗的湖水,而是在另一片虛無的世界,化為熹微的光,慢慢勾畫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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