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二章 大手筆(下)

後藤義能夠看到,在燃燒的「樹叢」上端,綴著一顆,不,兩顆「果子」。上面有斷續的浮凸紋路環繞,或粗或細,或青或紅。那是……

血管!

他的意識猛地震動一記,思路與血管的脈絡統合在一起,倏乎間明確了,那「樹叢上的果子」,究竟是怎樣的東西:

那是「眼珠」,他的,至少是名義上屬於他的「眼珠」!

兩顆「眼珠」彼此映照,與後端的血肉、骨架、神經功能合在一處,拼接出了完整的視野,也映照出了真相。

那是後藤義生而為人的框架下,無論如何都體會不到的血淋淋的真實!

這一刻,後藤義一切的心神區域,都塗抹上了光怪陸離的色彩,每個色塊之間,都沒有任何邏輯關係,那本就是「崩潰」的顏色。

就算這樣,後藤義仍然受這對「眼珠」的牽引,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那負面情緒的煙塵,由血肉的精氣包裹著,一部分留在燃燒的「樹叢」中,亦即扶桑神樹大神藏的規則體系內,由積聚卻不得其用的陽光熱力,做最後的、無意義的發泄。

至於另一部分,則與客運碼頭上已經被恐懼攫住心臟的人們,與那些「同色」的情緒煙塵一起,在無形的力場驅動下,投入莫先生周遭的「斗篷」深處,也投入了不可理解的層次。

固然不可理解,可他終於還是看到了。

屬於他的那一點兒可憐的特質,在相悖的規則夾縫中扭曲、撕裂,直至徹底蒸發。

最後的理智在此終結。

後藤義已無意義可言,餘下的只有燃燒的血肉、神經和骨架,而這些很快也在火焰中,失去了殘留的人體器官輪廓,只有那一對仍然充血的「眼珠」,在火焰中搖動,放著妖異的光。

也直到這一刻,客運碼頭上才終於響起了慘叫聲。圍堵在周圍的「天國眾」們,固然是阪城社會暴力人士的集合,中間也不乏能力者,可當這幕情形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時候,還是崩斷了相當一部分人的神經――他們已經在恐懼中浸泡太久了,只缺乏一個允許他們崩潰的誘因而已。

「卟嗵」水響,混亂中有人直接被擠下了湖,下意識的掙扎,還把旁邊的同伴一道兒帶了下去。

兩三人落水,濺起了好大的水花,也掀起了岸邊的微瀾。起伏的波浪沿著堤岸,順理成章地傳導開來,一部分還拍擊到了側方某根覆著鱗片與細毛的粗壯大腿。

這或許也算是種刺激吧,自現身之後一直保持著相對靜默的爛嘴猿,貌似好奇地偏轉過它的巨大頭顱,塌陷與腐爛並存的猙獰面目,與那邊混亂的「天國眾」們,正好打個照面。

間斷的深紫口隙中,薄薄煙氣若入若出,仿佛有高溫與劇毒在交織作用,作為那熔岩口涎的先導,噴射出來。

「啊啊啊啊!」

不知是誰帶了頭,一眾社會暴力人士四散奔逃,同時也有更多的人被撞下湖去,在水裡扑打嘶喊,僅有的一點兒組織秩序就此分崩離析。

「有些難看啊。」虛擬環形會場內,百集教宗嗟呀一聲,有些失望的樣子。

「不,很好看。」

康士坦茨·達勒延續了與百集教宗的交流,這絕不是故意抬槓,此時正收看這場直播的各方觀眾們,有相當一部分,都是達勒女士的贊同者。

他們看的,當然不是遠方碼頭上混亂又糟心的「天國眾」們,而是在一系列過程中,來自莫先生的「斗篷」,與燃燒的血肉白骨「樹叢」的糾纏碰撞。

二者都是特殊規則的造物,彼此衝突,互相穿透,卻都未竟全功。

這是超凡層面的對抗,只不過由於是遠程直播,看不出對應的淵區動盪,可正是這份半遮半掩、彼此克制的角力,才愈見功夫。

每個觀眾,至少是每個超凡種心裡,都有自己的猜測,絕大多數人悶在心裡,可總有人會做出表達……很特殊的那種:「這位莫先生,看起來是一位溫柔的人呢。」

作為世界知名時尚達人,紹塞多的聲音倒是挺溫柔的,意味則越發微妙。

「你不是更喜歡剛猛型的?」不知是誰悶了一句。

紹塞多不以為意,繼續講下去:「你們不覺得嗎?直到現在,百集教宗已經窮盡了近四十輪規則變化,將僅有的一點兒物質載體都燒盡了,卻仍然沒能探到莫先生的根底……是這樣吧?」

「呵呵。」百集教宗笑得很樸實。

「在阪城,在扶桑神樹體系的覆蓋下,莫先生還能把控到這種地步,堪稱神奇。『操控精微』的形容只是最基礎的,由此形成的遮蔽斂藏的能力,才最是驚艷。」

七中五、七中六!

會場中靜默了幾秒鐘,副會長馬倫咳嗽起來:「溫柔,溫柔的定義是什麼?」

紹塞多微笑著伸手,在身前虛劃出與莫先生頗相似的輪廓線條:「以莫先生這藏形匿氣、收斂靈波的能耐,只要他不想出頭,百集教宗再舍十對眼珠,也抓不到他的影子,可他還是現身了,理由呢?

「至少從目前看到的、了解到的,是他在為陷入困境的手下,還有合作夥伴出頭,為他們提供保護和依靠,為此不惜身陷險境,這樣的做法,這樣的為人,難道不是溫柔的心腸嗎?」

紹塞多排比陳列的修飾,聽起來頗多讚佩,是很高的評價,可只要是深知其為人的,都覺得有冰冷滑膩的蛇類在耳廓、胸口上蠕動。

「這位是……教百集教宗怎麼做事?」連潘博士都琢磨出裡面的味道。

會場中隱約有噓聲和笑聲傳出來。

紹塞多坦然接受,反正他也沒想瞞人。他離阪城六七千公里,無論如何搶不到頭湯,如此一來,不如讓局面變得更混亂,才更有趣一些。

然而問題在於,仿佛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莫先生,真的會像紹塞多分析的那樣?百集教宗及其治下的天照教團又會相信這種判斷嗎?

「有趣的角度。」

百集教宗的口氣可沒有一點兒有趣的反應,剛剛的笑容都沉澱下去了,光頭下整張面孔都是寡淡:「這樣的好想法不妨多琢磨幾個,單只一條,我總不能把阪城的基業,寄托在所謂的『溫柔之心』上。」

一句話就看出來,天照教團,至少是百集教宗不太樂意在阪城與這位莫先生放對。至於千聚真神……好吧,指不定已經開始摩拳擦掌了。

至少目前,百集教宗還把著舵,很低調很平實地在那兒徵求意見:「還有沒有別的可能呢?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在此時、此刻,用這種方式顯露在人前?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大家不妨給我些參考。」

是啊,為什麼呢?

有意的、無意的、主動的、被迫的……在座這些閱歷豐富的高端能力者們,可以隨隨便便想出幾十上百種可能。

但每一種可能,都必須要有足夠紮實的邏輯去支撐:話又說回來,到了他們這種層次,「邏輯」也不算是什麼必然的考慮。

就比如這次會議的起因,宮啟已經死掉半個月了,能力者協會全球追索,沒有一點兒進展,突然就跳出這麼一個人,大咧咧展示其深重的嫌疑,且還是在兩位頂級超凡種的地盤上。

這裡面又有什麼邏輯可言?

「你覺得是怎麼回事兒?」潘博士試圖再和田邦討論。

然而這回,田邦並沒有加入話題,因為恰好有一個指令,通過營養艙的渠道,進入他的意念層面:「田少將,會議希望了解金桐事件中與血焰教團相關的情報事項,請做好發言準備。」

「……」

七中六還不成,這是要七中七?

控縛派里終究還是有閒不住的人呢。

田邦首先反醒的,是自己的掌控力。然後就考慮到更寬廣的層面上:

莫先生突兀而出,除了血焰教團一根關係線索,再沒有其他可以著手的地方。而血焰教團名為秘密教團,其實幾十年來,都是里世界中間頗為知名的組織,大家都是知根知底,再挖掘意義也不大。

可如果能夠實錘羅南和血焰教團的關係,單調的線索立刻就豐滿立體起來。

當時夏城外海的白骨山丘,早已經隨著轉播信號,散入了里世界千千萬萬的能力者眼中,這裡面還缺那麼兩三個有心人嗎?

這是軍方的哪位大佬,想要果斷站隊?又或者這是一種更高層次上的坐山觀虎鬥?

呵,想亮立場可以,有沒有問過別人的意見啊?

田邦二度自我反醒,是不這段時間,在外面表現得太過好欺負,以至於隨便哪個阿貓阿狗,都敢把當他當槍使?

「潘博士。」

「嗯?」

「最近有沒有檢查實驗中心的通訊權限?」

「這個,我不太清楚……怎麼了?」

「有垃圾信息發進來了,你們心也真大。」

說話間,田邦直接用自身的權限形成覆蓋,並調到了非戰備狀況下的最高級。斷絕內外通訊不至於,可最起碼也要有個身份驗證之類,

當然,他現在正處在人體實驗期間,驗證工作就交給他年輕但可靠的副官居凌中校去處理吧。

至於前面的「垃圾信息」……還提它幹什麼?

做完這一切,田邦便坦蕩蕩做起了觀眾,哦,還有那個什麼「發言」,人體實驗階段,生物電紊亂,記憶出錯之類的情況太常見了,那是真沒有辦法……

田邦嘴角剛有抽動,阪城那邊,莫先生那清癯近乎病容的臉上,卻展露出一個清晰的笑容。

他伸出手,摘果子似的,拈住已經快要燃燒殆盡的「樹叢」火焰里,那對「眼珠」中的一個:

「正好可以研究一下。」

「哇噢!」

環形會場內,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驚嘆出聲,這裡面絕大部分是因為已經算不清楚,莫先生看似簡單的動作,要在超凡層面的規則上,做多少步神妙精微的操作。

不管怎樣,莫先生確實將一顆「果子」摘到手中,三指捏合……但這不是終點。

他的視線又抬起來,而且是一種過分直接的角度,穿過直播的投影畫面,刺入了虛擬的環形會場:

「這個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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