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霧殿堂(五)

「老手」和江冢離開了。

出艙的時候,恰與送他們過來的殷樂打個照面。殷樂很禮貌地要送他們離艇,被他們堅辭。基本上,二人是懷著較安定的心情告辭的,基本符合羅南的預期。

「先生的心腸太好了。」殷樂進來便這麼說,有恭維的嫌疑,可部分確實由衷而發。

她猶豫一下,又道:「人心微妙,先生的態度太和善的話,對他們也未必是好事。」

羅南正整理身邊拆開的零配件,嘗試將其再拼接起來,聞言頭也不抬:「守師傅不是那樣的人,至於江冢……也不像吧。」

話義不太確定,語氣卻是平淡。因為這不是羅南關注的重點,相比之下,他覺得還是那兩人之間的關係更值得探究一番。

「守師傅和江冢的交情,非常深厚,不是普通合作者的程度。」

殷樂調出有關資料:「是的,要比情報上展示的更密切。但守師傅所在的橫斷七部,與江冢的關係就緊張得多。他們與江冢的關係,就是研究員與小白鼠的關係――相當一部分人,對江冢的觀感很糟糕。她與守師傅被劫持那天,還有人懷疑是她玩弄的把戲。」

羅南手上的拼裝動作不停,只是語速放緩了些:「正常邏輯下,就算研究員可能對『小白鼠』產生憐憫情緒,後者也不太可能與之發展出友誼和交情,那太難為人了……可事實俱在,這份交情是怎麼產生的,又是什麼時候產生的?」

殷樂大概把握到了羅南的思路,嘗試做判斷:「如果排除掉某些複雜的生理心理因素,把時間往前推更符合邏輯。也就是橫斷七部淪為活體材料之前。」

「他們『遷』到阪城,本就是做活體材料來著。」

名義上是對遭遇畸變感染的荒野遊民部落,進行社會救助,可實質是什麼,大家都清楚。阪城平貿市場的研究機構,多半不會給他們閒置以及結交朋友的時間和空間。

「那只能再往前推……」

「荒野。」羅南如是說。

殷樂很快又調出對應情報:「根據大澤教團內部消息,有傳言江冢出身荒野,至少在加工廠、研究所,絕大多數人是這麼認為的。」

「荒野……這是荒野。」羅南暫停了拼裝動作,隨後信手掃過,清空了身前案幾,任那些零配件灑落一地。

隨後,他拿過一枚用在承重脊上的仿椎骨關節,擺在案幾中間。

「可以百分百確定的,就是守師傅來到阪城之前,就是在荒野上,在春城、在橫斷山脈附近。如果江冢與他在荒野上認識,最大可能就是在這裡……」

羅南又放上一枚仿生關節,與代表「老手」的那枚擺在一起,想了想,又分開了些。

用「老手」來錨定江冢以及她的活動範圍,略有些武斷……

殷樂又道:「同樣的信息源,表明大澤會社會長松平義雄,與江冢是『摯友』關係,甚至可能比較曖昧……這份關係的始發點,應該也是荒野上。」

「松平義雄嗎?」

羅南以前看過松平義雄的資料,貌似這是個厲害角色,不過在他心中,形象還很模糊。比較引人注意的,就是那位曾經在荒野上遊蕩了相當長的時間,只是到了哪裡、做了什麼事,都諱莫如深。

話又說回來,不管松平義雄是什麼樣的人,他與江冢在那種複雜險惡環境下結下的情誼,經過這麼多年的洗鍊,多半也是真情誼了。

他又往蛇語處掃了一眼,這事兒剛剛還有了個旁證。

羅南

的思維進入線性推導狀態:

很早以前,荒野上的朋友……具體位置的話,如果沒有「老手」這個錨點,可能性就太多了。然而加入「老手」,非要從中求一個交集,範圍便驟然收窄。

然而這麼一來……

羅南又拈起一枚仿生關節,將放未放:「松平義雄和『老手』難道也是舊相識?」

「這,沒有證據證明這點。」

是啊,如果照這條線推導,關係是不是太複雜了?難道江冢乃至松平義雄,也是「故人」?

羅南將仿生關節握在手心,通過外接神經元翻查資料。以前他從何閱音處、近期讓殷樂從情報市場上,找了一些有關於當年爺爺羅遠道科研倫理案件的資料,有事沒事翻閱一下。

不出所料,沒有任何有關聯的記載。

而這已經是羅南能夠找到的早期最詳實的資料了。

至於荒野實驗室階段,70年代末、80年代初,面對荒野畸變種,世界政府還在艱難的戰略防禦階段,對流民勢力幾乎毫無影響力,就是里世界的情報組織,面對紛亂血腥的荒野,辦法也不太多,情報收集很困難。

來回折騰很多回,羅南覺得,還不如聽姑母羅淑晴的回憶呢。

「算了,暫且留心吧。」

羅南將第三枚仿生關節放在案幾邊緣,面上輕描淡寫,其實心中已暗下決心,待自家精神層面的狀況恢復得差不多了,就從這個角度下手,全面監控江冢、松平義雄的動向……

又或者乾脆繪製通靈圖,嘗試「占卜」,看能否從超凡力量角度,抹去其間的不確定性。

唔,說起「通靈圖」,當初他為什麼會到阪城來著?

一念既起,羅南側方的虛擬工作區里,屬於外骨骼框架的內容,便自動切換掉,代之而起的,是羅南在夏城最新的一幅作品:

正是在這幅通靈圖上,點中了「翡翠之光」豪華遊輪,又繪出了某個形象……

旁邊,殷樂知道羅南在思考,也小心翼翼控制住呼吸,生怕打擾。

只是每次這位深思的時候,身邊總會有些異相。這回除了切換的虛擬工作區內容外,就是案几上那三枚仿生關節,都在某種無形力量作用下滾動,直至滴溜溜打轉……

還有指肚大小的血紅色螞蟻,貌似就是剛才作為實驗材料的那隻,不知什麼時候從對面案几上爬回來。

只可惜今晚它的運氣糟糕透頂,剛爬上案幾,便被某個滾動過來的仿生關節當頭碾過,也許正中要害?反正它隨即爆出一簇血色火苗,就此燒成灰燼。

羅南的視線,鎖住火神蟻爆燃又熄滅的火光,以及殘存的灰燼,若有所思的樣子。

也在此時,殷樂注意到,另一邊的蛇語,身形無聲無息向後撤,且面上眉峰蹙起,似乎遇到了什麼問題。

唔……精神領域有所波動。

「什麼事?」

連殷樂都注意到了精神層面的異常,羅南更不必說,而且還進一步確定了波動擾亂的源頭。

他視線轉向蛇語,後者身形停頓,垂眸輕道:「回稟大人,是佐嘉衛門……在呼救。」

「哦?」

羅南這幾天一直在平貿市場,也就是北山湖北岸逗留,幾乎快把南岸那個「大塊頭」給忘乾淨了。

但經蛇語一提,他腦中即刻呈現出那株巨大的香樟樹「精」的形象。

「呼救……啊,差點忘了,這兩天阪城的大小教團勢力,情況如何?」

樂回答道:「都不安定,那天扶桑神樹體系顯形,嚇壞了不少人。而且這兩天,都說真神的心情很糟糕,暗地裡多了幾個出氣桶和替死鬼,亦或有之。」

「只是出氣桶?」

羅南才不相信,話說教宗和真神,究竟要在阪城擺什麼陣、做什麼菜?

此時的羅南,眼光見識與初到阪城時又有不同:不管是畸變還是怎地,生而有靈,承接信力,可以運使演化――這已經是幻想種的範疇了。

不只是佐嘉衛門,按照天淵帝國的物種分類學,阪城千百教團所供奉的、以畸變種為原型敷衍而成的所謂「神靈」,大都可以劃入幻想種的門類。

嗯,沒錯。雖然標準意義上的幻想種,是指沒有天然物質根基,純粹的意識、慾望和信息的造物。不過在實際發展過程中,往往一段慾望和認知的扭曲過程,總會有一個「觸發物」存在。

地球上也有這樣的例子,包括山川樹石、猛禽凶獸、自然天象乃至古代聖賢英雄,都有可能成為寄託信力的框架基石。

當然了,這是幻想種的初級階段,真正強大的幻想種,必然會脫離具體事物、物性、形象的束縛,儘可能地拓展它的影響領域。

比如說磁光雲母,最初的原型很可能只是一朵可以寄託想像力的白雲。但漫長進化生長過程中過程中,承接了億兆智慧生命越來越多的想像和慾望元素,最終定型在想像力的時空元素之上,正所謂「視通萬里、想落天外」是也。

也有研究表明,磁光雲母的原型是某個強大存在所發明的「實驗構形」,只不過是化為白雲形狀罷了。非同一般的基礎,才具備了多種多樣又強大非凡的可怕能力。

當然,這就不在幻想種本身的發展脈絡中了。

「說到實驗……」

「實驗?」

殷樂和蛇語又被羅南的思路無情拋棄。

羅南沒理會她們,只是在想,好像聽梁廬還是誰提過一嘴,歷史上幻想種確實是非常重要的研究對象,是一種特殊階段的過渡元素,本身就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隨著幾個相對明確的概念在腦中打轉,大概突然命中了某個「觸發點」,外接神經元內置資料庫的搜索功能又啟動了。

一篇接一篇的專業論文和資料,排列整齊,出現在羅南的意識海中。

以前咋沒這麼靈敏?

羅南帶入以前的自己,酸現在的自己,但多想一層,又覺得合理:這種意念觸發的功能,如果沒有天淵式的念頭,天淵式的思維,又怎麼實現呢?

最重要的,還是有關資料的內容。

羅南憑著「我」字秘符的翻譯功能,草草掃過去,至少在視野範圍內,題目或有所不同,關鍵詞和簡介倒是或多或少都有些重複的內容。

除了幻想種、磁光雲母這些本應有之的詞彙以外,都是什麼體系、神國、介質、前置之類。

我搜它們了嗎?

羅南的視線落到排在最前面的那篇文章上面:

《構形、信仰和大限――從「昧」到「晨曦」歷史演變的合理性重構:磁光雲母篇》

唔哦,感覺是個大部頭著作……的一部分。

羅南注意到這個,除了是排在最前面的,還有就是當頭就有構形的字樣。然而在進一步「翻譯」簡介之前,他先注意到了作者。

這是一個不算熟悉,但之前一段時間相當敏感的名字:

湛和。

「湛……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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