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五章 再出發(下)

嚴永博豁然睜眼,夢境迷霧轟然破碎。幽暗的艙室包裹了他的視界,暈開的夜燈微光,漫過裡面簡單的陳設,雖然模糊,卻有一份聊可安慰的真實感。

他坐起身來,意念動處,艙室的照明燈光大亮,讓真實感進一步凸顯出來。

或許正是這種真實感來得太快,使得夢境中發生的一切,都被沖淡,任他如何回憶,一時竟想不起夢中的情景。

只知道,那必然是一個噩夢。

也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家身上出了一層大汗,連頭髮都打濕了。

嚴永博完全沒有休息後應有的飽滿精力,相反,他非常疲憊,大腦渾沌。直到起來到衛生間洗了把臉,才有點兒清醒了。

按著面盆,水珠從額頭和鬢角處滴落,如同他對夢境的回憶,點點滴滴……總好過沒有。

嚴永博記起來,夢境中,他好像一直不停地戰鬥,身處某個混亂戰場,周圍是模糊又瘋狂的敵人。

至於怎麼打起來的,他完全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敵人數量始終沒有減少,而且越來越強,直至他寡不敵眾,被群毆至死,可又全無邏輯地重活過來,毫無間歇地又開始了下一輪。

苛求夢境的前後邏輯,本身並無意義,可那種漫長的「無盡戰鬥」模式帶來的疲憊感,卻是弔詭地一直延續、累積下來,直到層層堆疊,壓得他幾乎要發瘋――或許已經發瘋,精神崩潰,觸碰到人體的警戒機制,才驟然醒覺。

嚴永博抬起臉,視線投向牆上的鏡面,看鏡中映射的本人形象。

此時他確實相當狼狽,未凈的水珠在他臉上劃出一道道的痕跡,眼球周圍血絲密布,再向外是鼓脹抽搐的微小血管網,已開始向周邊面頰輻射,便如一張小型蛛網……

某一刻,過分抽搐的血管肌肉,仿佛都拼接出微小的蜘蛛形狀,讓它從這個「蛛網」上快速爬過。

嚴永博背脊發冷,打了個寒顫。

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總算沒有了那種可怖的幻覺。

然而,為什麼會做那樣的夢?

嚴永博定了定神,把便攜智腦系統的畫面,投射到鏡面上。系統顯示了他睡覺之前,使用時間和頻次最多的應用,主要是直播和內網通信軟體。

「是看太多的緣故?」

嚴永博懷疑,是不是他睡前又看了一遍羅南直播的回放,對那個實驗場的情境記憶過於深刻……還有,通過內網與手下們關於這件事情的討論,又加強了印象,還增加了種種臆想的緣故。

必須要說,羅南這一個多月里,兩次直播的內容,對他們這些燃燒者體系成員來說,如同震撼彈在腳底下炸開。

蒂城海灘的那次,還只能說明羅南對於原型格式、對於燃燒者體系、對於深藍平台有著超乎想像的理解,並擁有可以進行深入「切分」的利器,由此具備了對整個體系異乎尋常的掌控力。

那樣的展示,頭痛的是系統平台開發者和現有掌控者,與大部分執行者無關――當然是不與羅南為敵的前提下。

可這次在夏城外海海底

,在那艘雜貨艙實驗場上,羅南所表達的內容,對於他們這幫人,衝擊力就太大了。

無改造、無機芯,同樣可以點燃格式之火,同樣可以操控複雜平台,這代表什麼?

如果人體改造沒有必要,機芯植入沒有必要,他們這些燃燒者,是不是也沒有存在的必要呢?

嚴永博所在的、已經升級到第七代機芯的最精銳燃燒者圈子裡面,都有這樣的擔憂與迷思,有一種還未發揮所學,就要被洶湧而來的時代浪潮淹沒的恐懼感。

以至於很多人對羅南生出怨恨,認為這個疑似獲得了某種隱秘知識的少年人,是在拆他們的台、刨他們的根,是對這些年辛苦戰鬥在反攻荒野一線的功臣的背叛!

這種趨勢對嚴永博有利――當然,這裡面也絕不缺乏他刻意的誘導和暗示。

事實上,這樣做的,也絕不只他一個人。

據他所知,在燃燒者群體中,類似的「引導工作」,已經是有組織地出現,無論是在量子公司、深藍和天啟實驗室,又或是在軍方體系之內……

可能就是因為討論得太多了,持續放大了那個少年人帶給他的情緒,以至於潛意識中擁堵了太多壓力,才導致噩夢的產生……

沒錯,就是這樣。

嚴永博手撐著面盆,近距離看鏡子。

鏡面上顯示的是地球時間,當初設置時區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選擇了夏城。如今系統顯示,當下是夏城時間7月1日六點十分,正值清晨。

過去幾十個小時……事實上是自羅南橫空出世以來,他就迴避不掉這些東西。

初時是變味的飲料,可以選擇喝或不喝;

突然就是滿溢出來,化為將一切常識沖得七零八落的洪水;

此時,壓力已經積蓄成無底的深海,將他拘在裡面,想掙扎著冒頭,都分不清上下方向。

這與噩夢也沒什麼差別了。

嚴永博注視鏡中那張仍然年輕的面孔,依稀竟與十多年前並無差別。他神思有些恍惚,忽又咧嘴,牙齒挫動:

「羅中衡,清文姐……你們的兒子,可真討厭啊!

「世界上應該有很多人和我的感受一模一樣,可為什麼不能合力碾死他呢?」

自言自語的設問,沒有了下半截。

或者說,模糊的答案在心裡:

大約是害怕,會被那傢伙反過來碾死吧!

鏡面上突然跳躍光芒,那是通訊接入的提醒。乍看到來電人的姓名,嚴永博就有拒接的想法。

可最終,他還是選擇接通。

袁無畏的聲音傳出來:「五分鐘後到我實驗室,不,只能稱為禁閉室,它在禁錮我的靈感!我寧願跳到太空里去,至少那裡正發生著很奇妙的變化,我需要搞懂它……」

那你去啊。

嚴永博心裡吐槽,嘴上則冷淡表示:「五分鐘我到不了。」

袁無畏也不在乎:「那就儘快,我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嚴永博皺眉:「我對你的領域毫無研究。」

袁無畏呵

呵兩聲:「沒指望你這個,但是要想搞清楚地球周邊奇奇怪怪的作用關係,我要對『新位面』這種東西有更進一步的了解。」

嚴永博忽有不祥的預感

就聽袁無畏繼續說話:「現在號稱擁有新位面的那個人,叫羅南的,是你的冤家對頭吧?不是都說『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敵人』?那你就過來發揮一下『敵人』的價值吧。」

「……我沒什麼可說的。」

「你的意思是,相對於他,你連敵人的資格都不具備嘍?」

「嗡」地一聲響!

嚴永博如同被子彈擊穿腦殼,大腦神經發出了絕望的警報聲。

也許有那麼幾秒鐘,嚴永博的意識一片空白。

等到理智恢復後,他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掛斷通訊。而他面前的鏡子正中央,則遭到重擊,蛛網般的裂痕在鏡面上實現了全覆蓋,隨時可能徹底崩潰。

破碎的鏡面映著他的面孔,破碎重疊的影像,讓他眼角的血管網持續扭曲擴張,恍惚間又有一隻斑斕而陰森的蜘蛛,無聲穿行,消失在鏡面之後。

「篤篤,篤篤。」

「進。」

房門打開,保鏢隊長走進行政套房的客廳,毫不意外地看到,文慧蘭披著輕薄寬鬆的睡袍,坐在沙發上,一手拈著玻璃杯,一手輕輕揉動眉心,身前矮几上,是零落擺放的酒瓶,起碼有七八個的樣子。

「又失眠了?」

「躲避噩夢而已。」

已經有兩天晚上沒合眼的文慧蘭,除了眼神略有黯淡,唇角自嘲的笑紋更顯深刻,其他一切倒還好,皮膚依舊白晰有光澤,暴露在睡袍外的胸廓、長腿,更是有著讓墨鏡也遮擋不住的誘惑力。

保鏢隊長的眼神偏了偏,語言組織能力瞬間掉檔,只能做最簡單的事實陳述:

「直播又開始了。」

「收到提醒了……不敢看。」

保鏢隊長几乎以為這女人在沖他撒嬌,這次他說話的間隔又長了些:「好像回歸『正題』,沒有羅南……有未經確認的情報,說是哈城那邊已經在做接待他的準備。」

說出口就有些後悔,這種情報,文慧蘭只會比他更清楚。

不過文慧蘭這回倒表現得像是剛知道一般:

「是嗎?」

說話間,客廳彩光亮起,投影區打開,稍做調整,便有直播畫面切入。

保鏢注意到,那是ZM的直播間。

文慧蘭依舊自嘲而笑:「這樣壓力會小一點。」

直播畫面中,龍七駕駛著他的挎斗摩托,到已經全面進入假期的知行學院中,與瑞雯會合。

在墨水的「迎接」下,他披掛內甲,貌似威武,實則緊繃地進入下行電梯,前往北岸齒輪的地下實驗室,仍不忘再與那邊的瑞雯確認:

「羅老闆真不在?」

「嗯,他去了哈城。」

「哈米吉多頓……很好!我是說,那裡正需要他去拯救。」

龍七長出口氣,以至於耳畔「旗手」人工智慧式的問候語都變得悅耳動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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