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說,李雲心也並不多問。只認真地看著她,用溫和地語氣說:「記起來了就告訴我。」

然後也不看三花作何反應,只轉過身面向他們來時巷子的那一頭,輕輕地甩了甩他的大袖。

在風裡獵獵的一聲響,他所設下的陣法禁制被解除。這條巷子的這一段重新與這個世界聯繫起來——便看到了巷子口的那個人影。

李雲心曉得這人影乃是分身。修為到了真境,這個「真」字指「神魂化真身」。

真境的修士可以分出自己的神魂化為另一個自己,可以思考,可以作法,一切與真正的自己並無什麼不同,所差別只是能力的強弱、以及不能真正長久地存在。

修士自然也包括丹青道士。真境的丹青道士,可以用某些陰神的神魂,為它們畫出一個實實在在的身體來——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神魂化真身。

李雲心初見三花娘娘的時候對她說遇見丹青道士乃是福緣,正是在說這件事。

然而眼下他是化境巔峰,本來不可能做成這件事——化境,化虛為實。畫出來的「實體」,一旦畫卷被摧毀,那實體也就沒了。但李雲心在那院中毀了三花附身的那一幅畫,這身子卻仍在。

這本該是真境的手段。

其中的關竅辛秘,這世上大概只會有兩個人曉得——甚至他本人都還在慢慢試探摸索。

所以當巷子另一頭,那月昀子的分身看到李雲心身後的龍女時,臉上出現一剎那的呆滯——是實實在在的驚詫。

但那表情很快被收回。來者沒有向前走,只在巷子另一頭問:「你將他們殺了。」

聲音在巷中顯得顯得有些空洞,句尾的語氣下壓。並非疑問,只是敘述一個事實。

「殺了。」李雲心答他。

「為什麼方才設了禁制。我沒有親見你殺了他們。」

李雲心往前走了一步、身子微微前傾,下巴卻微微揚起,臉上露出一個桀驁不馴的冷笑:「本君做事,需要同你交代麼?」

月昀子的分身、或者說月昀子沉默了一會兒。他的眼神極快地在李雲心身後的龍女身上掠過,道:「我不想出差錯。」

同李雲心剛才的語氣相比,這一句話幾乎是明明地在示弱。與之前那天晚上現身的時候全然不同。似乎李雲心身後忽然出現的那個龍族令他極度不安且忌憚。

因為千萬年來這世上就只有十個龍族。

真龍以及九子。

眼下出現了第十一個。儘管這世上有很多法子可以弄出來「看起來像龍族」的東西,然而這「龍女」出現在「睚眥」的身邊,月昀子可並不會覺得是鬧著玩的。

「睚眥」似乎很滿意月昀子示弱的語氣,冷笑數聲才道:「哼。本君正是不想出什麼差錯,才禁絕了緣果,好不叫他們的魂魄走脫——你當本君做這事很輕易麼?又不會像你們這些小人兒一樣用什麼符籙討巧。」

「禁絕緣果——龍子睚眥天生的本領之一。」

月昀子立時將這個新發現牢牢刻印在腦海里。

隨後道:「那麼魂魄——」

「自然是擊散了。」李雲心不耐煩地眯了眯眼,「沒看到方才那個呆頭呆腦地黑閻君來了又走了麼?!」

月昀子便不說話了,在李雲心身上上下打量。

——應當是實話。修為高深者不是沒法子避過勾魂閻君留下魂魄。但這世間可沒什麼東西能將魂魄隱藏起來。

他沒有看到兩個道士的魂魄……那麼的確是擊散了。

他默認了這件事,但也不走。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李雲心。

李雲心就又不耐煩起來:「還不走,做什麼?」

月昀子慢慢抬起手,指了指李雲心身後的龍女:「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聽說過。」

「哼。通天公主,你自然沒有聽說過。」李雲心輕蔑地看著月昀子,「乃是本君的女兒——你們這些臭道士這個也怕那個也怕,可有什么兒子、女兒?哈哈哈哈哈哈!」

「修士不忌婚嫁。方才你殺的至遊子、子穀子都是修士婚嫁所生的道子。」月昀子不動聲色地解釋一句,以換來兩息思考的時間,「她是龍女?通天君的女兒?與……何人所生?貧道此前從未聽說過。」

李雲心沉默片刻,忽然搖頭,臉上露出悻悻然又鄙夷的神情:「哼。一個人而已。喚作什麼席君玉的……當時看著有趣,誰知幾下子就死了。死了又從她身體里鑽出了她來——」

「嘿嘿。便喚她做席媧娜——你說是不是也算本君沒有負了那女人?」他似乎越說越開心,「噫,那些蠢材只知道害怕、詆毀本君,若知道了這事,哈哈哈哈,豈不也是一段佳話?嗯?」

淫性大發將人間女子活活……死,可不是什麼「佳話」。但月昀子並不打算說出這話來。倒是表情終於變輕鬆,露出一個微笑:「算是佳話。這麼說,唔,我與通天君共謀大事,眼下見了賢侄女也不好失禮數。」

「貧道這裡有一枚分水刺最適合女兒家用——賢侄女接好了!」

月昀子低喝一聲。也不見有什麼動作,一枚裹著蒙蒙青光的鐵椎便直奔三花而來。被月昀子喚作分水刺的這鐵椎來勢極慢——也許在世俗人的眼中是「疾射而出」,但在李雲心這裡,只要他有心,抬手便可以攔下來。

然而他掃了一眼並未阻攔。

反倒是三花抬起了手,一把便將那鐵椎攥住了、而後「咦」了一聲。

嗤嗤啦啦的火星從她掌心濺射而出,持續了一息的時間才停止——這鐵椎被她握在掌中之後,仍在向前衝擊,然而終是沒有衝破龍女掌心的堅固鱗甲。

但再一鬆開手,掌中卻什麼都沒有了。

鐵椎化作一陣青煙,消散不見。

月昀子的臉色變得陰沉一些。那哪裡是什麼鐵椎、分水刺。他眼下是神魂的一部分化出來的真身,又不會隨身攜帶法寶。

只是試一試罷了。

但那睚眥似乎並不怕他試。而那龍女……空手將他的一記念刺接下了。雖然是小戲法、對於真人境的他來說不過是隨手一擊而已——

但除了即便在妖魔中也以肉身強橫無匹而著稱的龍族,也沒什麼妖魔能在虛境的時候便接下真人境修士的「隨手一擊」了呀。

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出現了第十一個龍族……這件事的嚴重性幾可與離帝成鬼帝相提並論——從長遠的角度來看。

龍族存在世間這樣久,可再沒聽說過,還能誕下第三代呀!

月昀子輕出了一口氣:「好、好、好。真是恭喜通天君了。」

說完這話,轉身便走了。

他一走,李雲心就好像剛剛送走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客人一般,轉身看向應決然與孟噩、攤了攤手:「知道自己麻煩大了吧?」

仍坐在牆邊陰影當中的兩個人無言地看了看李雲心,不曉得該說什麼好。

豈止是麻煩大了。是麻煩大到了……已經不清楚究竟是什麼麻煩的地步了。

好比一個人在路邊好好地走。剛拐過一個路口忽然就看見面前山崩海嘯天地倒懸,再回頭一看,發現退路也沒了——除了沉默地等著發落,還能做什麼呢?

李雲心便走到兩個人面前、蹲下來。先看了看孟噩。

「本來最好的法子是殺人滅口。」他對孟噩說,「可惜你是我一個老朋友的老朋友。我把你幹掉了,他要鬧情緒。所以你不能死。」

又轉頭看應決然:「第一次在喬家看見你的時候覺得你有趣,沒想到過了這麼久你還是這麼有趣。看你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什麼初出江湖的貴公子——風來雨去還能有趣,你就是個真的妙人。也不捨得殺你。」

兩個江湖武人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但心可沒放下。

江湖上言笑晏晏地說著俏皮話兒轉臉就將人大卸八塊的人太多了——而且不論他們曉得還是不曉得,他們面前這個漂亮的年輕人也的確精於此道。

於是仍舊只盯著李雲心的眼。但又不能直視——那樣子會被認為是挑釁。只好盯著他的喉嚨看。

看了一會兒發現他的皮膚光潔得令人髮指——甚至不像人類有毛孔和皮膚的紋理。就只是一層光潔緊繃的皮。

——果然是……妖魔啊。於是趕緊避開,只去看他的衣服。

李雲心想了一會兒,嘆口氣:「說說看。你們跟了那兩個傻瓜幾天,肯定見了劉公贊對不對。別人看他變得年輕了不大敢認,你一定是見過他年輕的時候的。老孟——你知道他在神龍教,幹嘛還要來神龍教搞事?」

孟噩一直很沉默。但當李雲心與他提起劉老道的時候,他的臉色終於變得生動起來。他看了看應決然。

後者皺著眉點了點頭。又趕緊去瞥了李雲心一眼。

孟噩便開口,聲音很嘶啞:「呃,這個……實則是……唉。倒是知道我那老朋友在……在貴教。但是想著、想著、想著……」

李雲心和藹又善良地笑了笑:「思想上不要有包袱嘛,大膽地說。在我面前可沒有因言獲罪這回事。」

孟噩看看他的臉色,像是下定決心:「嗨。實不相瞞,本是想弄散了神龍教、再將我那老朋友誆走,誆到山上去——我們堡子里的確缺一個運籌帷幄的軍師……」

李雲心一拍手:「喲,還留了後路哪。哪個堡子?要什麼軍師?好,這事兒你來說。」

他就指了指應決然。

在兩個江湖武者看來,李雲心、他身後那些不說話、只用令人發毛的眼神盯著自己倆人瞧的「人」、剛才的兩個修士,以及那出現了又走的人,其實統統是一類人——

神仙妖魔。

不論他們之間有什麼爭鬥、孰強孰弱,然而在他們看來都是強到嚇人,遠無法理解的存在。

可那兩個道士只隨隨便便問他些話,並不真的感興趣。而眼前這個人……

應決然行走江湖這樣久,知道他似乎是真的感興趣。

一旦知道了這一點,忽然不那麼怕了。倒很像是恐懼到了極點、繃斷心中的某一根弦兒,非但不怕了而且覺得——

或許他可以抓住一些什麼東西!

對方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他所在的世界太玄妙、太神異。而自己只要獲得許可、伸手隨便在那個世界一抓,便或許可以得到令這個世界的人人人眼紅的東西!

於是他看著李雲心的神色,沉聲道:「不瞞仙長。他所說的『堡子』,是指『黑寨堡』。黑寨堡在出雲山。出雲山在渭城向東三百里,同野原山之間隔了——」

「說重點。」李雲心打斷他的話,「大家都還沒吃晚飯呢。主要說說你們這個黑寨堡是個什麼性質的組織?有沒有******傾向?」

「仙長是說……唔……我們黑寨堡主要做什麼的?」應決然試探著問。

李雲心拿摺扇一拍掌心,回頭對五個妖魔恨鐵不成鋼地說道:「瞧瞧、瞧瞧。我就喜歡能聽得懂我說話的人——跟你們說話多費勁?好好學著點。」

得了他的嘉許,應決然微鬆一口氣:「我們黑寨堡。實則主要是……唔……仙長不食人間煙火,可能不是很了解民間疾苦。但眼下這個大慶,哼,已經要完了。」

「棒。我喜歡這個調調。」李雲心讚嘆一聲,「這麼說你們黑寨堡是一個打算搞煽顛的黑社會性質組織。而且規模還挺大——眼下已經開始考慮人事組織的問題了。那麼,是打算把劉公贊弄上山、真的轟轟烈烈地干一番?打算幹掉慶帝自己做皇帝?」

應決然有些發愣。他琢磨了好一會兒才道:「啊……這個、這個、仙長……我們黑寨堡只是打算替天行道。您曉得眼下……」

「現在山上有多少人了?」李雲心並不理他。

「……兩百人了。」

「棒。你搞了多久?兩百個亡命徒?還是有老有少?」

「可戰之人兩百——老弱婦孺千人……已經……唔,從應某謀劃此事開始到現在,已經三年有餘了。」

李雲心站起身、後退兩步,長出了一口氣。

目不轉睛地盯著應決然看了一會兒,豎起大拇指,驚嘆道:「你他嗎是個人才啊!在距離渭城三百里這種大慶腹地、人忍一忍還不至於餓死的地方——搞了千多個人要造反了?!」

應決然忙擺手:「不不不,仙長,在下只是替天——」

「你來跟我干吧。在那種地方沒前途的。」李雲心在原地踱了兩步,「出雲山,這名字我聽說過。鳥不拉屎的地方,因為石頭多地勢險所以沒什麼人——所以你在那裡搞了個山寨、小打小鬧,一時間也沒人管你。」

「但是你要造反的話,那種地方成不了根據地。我估計你們現在人吃飯都成問題。」李雲心看著他,「就這麼定了——我放你倆回去。你倆回去就做一做動員,帶人來渭城裡。不用操心來了渭城怎麼辦。三百里,你們分批走,真到了我這兒沒一個月下不來。那時候渭城裡我說了算。」

應決然與孟噩目瞪口呆,但又實在插不上話。

等李雲心說完了,應決然才又道:「仙長,在下真的只是替——」

「替天行道你妹啊?」李雲心似乎生氣了。一瞪眼,一下一下地指著他,「年輕、膚淺、幼稚!你說大慶藥丸?我問你,哪兒看出來藥丸的?是不是覺得失土的農民變多了、城裡的商業也不景氣了?」

「這個要你說——那喬家要不是窮瘋了哪用得著家主都出門押鏢——把全部家當賭在那一趟鏢上。」

「渭城裡那些小鏢局也被人設計了。但是起因是什麼?因為他們自己想要往離國走鏢啊?因為國內小鏢局的業務做不下去了。」

「我在渭城裡呆了這麼久都曉得——但是就只有你那麼點樸素的封建時代商業思想才覺得藥丸。李老師現在告訴你——那叫兼并!」

「土地兼并,商業兼并,資源集中到權貴階級手中,民間資本萎縮再萎縮——這是藥丸,但不是你能活著看得到的。兼并完成了權貴集團至少給大慶續上五十年的命,而這個兼并的過程還要再五十年!」

「所以我告訴你,你要天天琢磨著大慶藥丸大慶藥丸啊、等完蛋了流民遍地那時候才揭竿而起——你就盼上一百年吧。」

「不過你如果連這麼一點長遠的、錯誤的判斷都沒有,真就只是覺得一些人過不下去了、聚集起來,讓他們過得好一點兒——應決然同志,你要記住一點。」

「作為個體,人或者是有禮義廉恥、知道感恩的。可是一旦人成了一個群體,就完全沒有什麼廉恥、道德可言。將會變成赤裸裸的利益動物——群體無限放大他們的本性。」

「群體組成的國家,想要土地就打架。打不贏就坐下來談。打輸了就求饒裝孫子,一旦有利益可言哪怕幾十年前人家衝進你家殺了幾百萬還是握手言和——這就是人的群體,赤裸裸的利益至上,個體道德壓根不存在。」

「現在他們過得不好沒飯吃,跟著你是為了過得好、吃上飯。以後你真叫他們過好了吃飽飯了,伸手就向你要更多。你給不了?拜拜了您哪我們下山去了——沒人會記得你的恩情。」

「想要他們一直跟著你,就必須給他們洗腦、給他們綱領、給他們一個遙遠卻有可能實現的希望。一群人跟你上了山沒事兒打家劫舍,然後你跟他們說你不想造反——叫他們以後怎麼辦?歸屬感呢?集體榮譽感呢?」

「所以別跟我說什麼替天行道——你就是要造反。」李雲心踢了他一腳,「現在站起來跟這位老孟馬上出城,回去拉人來。你要是不幹,我要麼跟官府舉報你,要麼親自去給你們拆遷。走走走,馬上!」

一腳踢得應決然呲牙咧嘴,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斷掉了。趕緊扶著牆站起來。

……實在不曉得說什麼好。

要知道從他剛才同自己說話到現在,過了只不過……

一刻鐘而已啊。

兩個人站起了、面面相覷。這邊李雲心作勢還要踢、趕他走,那邊兩個人就還想再說點兒什麼。

因為「仙長」的一句話、將原本的寨子棄掉、帶人來渭城?

三百里啊!

尋常人搬個家,從巷子這頭搬到那頭,還要斷斷續續折騰上小半個月呢!

這麼大的事,怎麼能這么兒戲……就他單方面地……就做主了?

但李雲心已經不耐煩他們磨蹭,一揮衣袖,兩人便被一陣妖風裹挾著送出了兩三條街去。風裡聽見他陰森森地說,「好好想想我的話」——

都不知道是福是禍。

待這條小巷終於清靜下來,李雲心才略沉默一會兒,收起同應決然說話時候的輕鬆語氣。看看身後的五個妖魔:「月昀子在謀划著怎麼對付我。今天這件事在他看來,只是我入局的第一步。」

「但是在我這裡,戰爭已經開始了。你們已經從我這兒得到了遠比其他妖魔多得多的東西,接下來就是你們回報我的時候了。」

他的目光依次在五個妖魔的身上掃過去,說:「我希望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後,你們當中——至少還能活下來一個人。」

「現在你們得知道一些事情。」

……

……

便到了第二日。

在李雲心所言「戰爭已經開始」的第二日,似乎除了他之外沒人能感受到緊張的氣氛。甚至還要比之前的幾天更加輕鬆。

因為至少在渭城裡的道士們都死光光之前,月昀子在配合神龍教的行動。

桃溪路還在建設之中。但似乎是作為昨夜他擊殺兩位道統修士的回報,於家來人說「可以在城外東南邊種白豆的莊子裡修義渠」了。

修建灌溉系統、開山修橋鋪路乃是李雲心最開始提出的要求之一。但在於家的人去見了上清丹鼎派渭城駐所里的某個人之後,這事兒被擱置下來。

眼下,又重新啟動了。

自然是說因為神龍教勸人向善,因此某某、某某某和某某某出資若干若干、決定為豆農修一條義渠。

神龍教教主是要出面的。

當天在李雲心與劉老道一同看過的那片豆田邊,就站了一群人。

至少在見慣了渭城中富麗堂皇的景象的貴人們來看,這是一件無趣且沉悶透頂的事情。

頭頂烈日炎炎、蟬兒拼了命地嘶鳴。從稻田那邊截流來的渾水在積滿淤泥的小渠中一窪一窪地躺著,就連癩蛤蟆都不樂意來這裡打滾。

三位穿著薄綢衣的富商簇擁李雲心站在田坎上,身後是一隊無精打采只等著這鳥事了結好趕緊去幹活或者避暑的幫工。倒是田邊小路旁從莊子裡來的面黃肌瘦的百姓們此時臉上煥發出異樣的神采,口中隻字不提那三位出了錢的商人,只盯著李雲心在嘴裡叨咕些含混的話兒,想來是感謝或者誇讚的。

三位富商就感覺更無趣了。然而又不能轉身走人。因為面子上是他們出了錢,然則他們都是於府下面的各鋪掌柜,也只是用來掩耳目、撐門面的。

所以再不耐煩都曉得這位神龍教教主眼下是於家老爺面前的紅人。就算要他們跳進田裡幫著澆一瓢水,也得咬著牙、收了肚子、憋一口氣照做。

現在這位神龍教教主的興致很高。

先對那些莊裡的百姓說了幾句話。

以「我先說一點」、「再說一點」開始。

中間穿插「再補充一句」、「還有三點」這類話兒。

結局則是漫長而可怕地「我最後說幾句」、「最後一點」等等。

終於將那些原本感恩戴德的豆農也說得直抬袖子抹汗、抬頭看看日頭現在走在哪裡了。

等他終於說完了一大堆冗長的話,就宣布由自己來鏟那第一鏟。

可惜神龍教教主啊……是個大貴人。

會說漂亮話兒、長得俊俏、心腸也好。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懂得怎麼修渠呀?

只見他先問了問從哪裡開始修,他身後的富商便如蒙大赦般地催著幫工,答了。

然後這教主裝模作樣地掐指算了算、眉頭一皺,說方位不對勁。

義渠,是修渠的——那麼長長的一條,裡面又有長流水,這是蘊含著龍氣。一旦龍氣的走向不對,很可能觸怒浩瀚海螭吻龍太子,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豆農們聽了這話誠惶誠恐,嚇得不敢吭聲。三位富商壓根兒沒聽,只顧著抹汗。幫工們聽了——然而稻田那邊的水渠,從前就是他們修的,知道此話純屬無稽之談。

可是私底下,有心思玲瓏的人猜中了那位神龍教教主的想法——要鎮住那些豆農而已。

那些豆農,一窮二白。給了好處什麼都好說,沒好處,翻臉就不理你——是正正經經的刁民。想來這位年輕的神龍教教主是要令那些豆農覺得自己當真是高深莫測,因而說了番危言聳聽的話來嚇唬人。

嚇唬住了那群刁民,以後神龍教再來這邊發展信徒——已經受了神龍教的好,再想起那位高深莫測的教主,那還不篤信了。

於是幫工們也不吭聲,就由著那教主撒人來瘋。

看見那教主從身邊一個隨行的老道手中接過一柄鍬——那可是鐵鍬。

然後也不嫌日頭曬、也不嫌田裡髒、裝模作樣地走來走去念念有詞。在一處田埂上挖了一鍬。然後直起腰喜氣洋洋地往人群里看了看,招手:「來來,劉員外來第二鍬——吃豆不忘挖渠人,也讓鄉親們記著你們的好。」

那群刁民聽了就在一邊拍手叫好、傻樂。被他點了名字的劉員外愣了愣,在另外兩人幸災樂禍的目光里強笑著走過去——那神龍教教主卻並不將鍬遞給他。反倒說什麼「本教主不親力親為這第一條渠,龍王要怪罪的」……然後兩個人合力挖了第二鍬。

本以為事情到這裡就結束了。

誰知道這個瘋子……竟然一一地、把每個人都叫過來,同他一起挖了一遍!

三個富商、五十多個熟手的幫工、來幫忙的。看熱鬧的兩百多的豆農——這個瘋子全部叫了過來、賠著一一挖了一鍬!

最開始還有人打算看熱鬧,看他這麼個折騰法兒,他自己能撐多久。

然而看了一個時辰,誰都笑不出來了。

那些笑嘻嘻的豆農也笑不出來了。原本覺得有趣解氣——看那位教主硬拉著從渭城裡來的人做粗活。後來幾十個人過去了,覺得挺佩服這位教主。因為竟真就陪著一鍬一鍬挖了這麼久。到最後那佩服已經變成了惶恐……

這教主真是有「神力」的啊……

——已經挖出去半里地了。雖然挖得歪歪斜斜……然而那位教主連一滴汗都沒有出,也看不出累。

一鍬下去就是一尺深,那是卯足了力氣了。

等最後一個人也鬆開了手,李雲心才直起腰。他白袍的下擺、褲腳上已糊滿了泥,看起來一點都不玉樹臨風了。然而他微微一笑,將鍬插在一邊的地上、張開雙手高聲道:「咱們挖的這一條呀,乃是神龍教與鄉親們魚水情的見證——我看,就叫神龍渠。」

「以後這渠中清水長流,咱們神龍教就庇佑鄉里——你們說好不好?」

那些純樸也好、刁蠻也好的豆農們早服了這位神龍教教主,七嘴八舌地嚷嚷著「好好好」。李雲心這才滿意地說:「那麼我來擔第一桶水。」

三位富商聽了這話,感覺再也站不穩了。

如此,從晌午一直折騰到晚間彩霞漫天人們才散去了——那條所謂的「神龍渠」里水光瀲灩,漂亮倒是漂亮……然而完全不在義渠的水道上。

可是滿懷滿意和欽佩的豆農們仍表示要將它保留下來——神龍教教主是他們這輩子見到的第一個會做農活的「貴人」。

到了晚間月昀子知道了這件事,皺著眉頭、沉默地思索了很久。

他想要知道李雲心打算做什麼。

絕不會——絕不會是那麼簡單。

什麼震懾他們、令豆農們覺得與眾不同、感恩戴德之類的理由。愚蠢的小人物才會那麼想。想要得到敬畏與尊重,「親力親為」、「深入民間」永遠是最蠢的法子。

那只會令人們覺得「哦原來也不過如此」。

真正的貴人只需要永遠高高在上,敬畏與尊重自有人雙手奉上。

睚眥不會做那種毫無意義的蠢事……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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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裝好了兩張桌子,還弄好了這8100,我覺得……

我要火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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