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的神情僵住。但他的臉色隨即變得更加陰沉,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你說什麼!?」

「你到東海、在船上的時候,我教了東海君神魂化真身的手段。叫他用一個分身去試探你。那是因為那時候我覺得他或許……能成為你母親的良配。所以不想叫他死。」李淳風仿是在述說旁人的事,每一個字出口的時候都沒什麼感情,「真身既是神魂所化,也就足以叫你摸透東海之上的天地氣機。你做到了。」

「只是後來才意識到妖到底無法理解人的情感。但也是後話了――我又極力鼓動他依你的計,叫九海龍王聯合起來剿殺你。也是為了配合你――你是我的兒子。我知道你晉入玄境之後必然能夠參悟畫道神通,也會想出集齊九海龍魂、最終捏住真龍命門的手段。」

「眼下,你也做到了。但紅娘子來得突然,所以你還缺了西海的氣機圖。」李淳風看著他,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幅捲軸拋給他,「接著。我之前找到了西海君的真身。所以西海的氣機圖在這裡。那麼,你手中就有九海全圖了。」

李雲心下意識地接過了那捲軸。

他緊皺眉頭盯著李淳風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展開那圖――

的確是西海的氣機走向。的確是畫道手法。

他猛地抬頭:「……你!!」

「好……好!!」李雲心將圖卷攥在手裡,捏得變了形,「又是――你們木南居的計?!」

「是我的。」李淳風平靜地說,「我只是暫借木南居寄身。也是我們的――這件事,沒有你,我自己做不到。」

「你到底要做什麼!?」

這一次,李淳風沉默了很久。然後才搖搖頭:「不要怪我不告訴你。但這件事,必須有一人在明,有一人在暗。我暗,你明。所以你知道得越多,事敗的可能性越大。你只要知道……我與你,與那些修士,甚至與陳豢、木南居主人都不同。我生在這個世上……我無法坐視它毀掉。」

李雲心皺起眉,將他這些話在心中快速地思索。可這一時之間又能琢磨出什麼來?!

從前以為這李淳風為木南居主人做事……可如今聽他的話,竟另有自己的目的?

且是將那木南居主人也利用了――他到底要做什麼?

似乎已不是一個「所圖甚大」能夠形容的了!

但下一刻,他又咬緊牙關:「李淳風,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暫借木南居寄身――說不好這一句也是那個清水道人叫你說的!嘿嘿,我問你。如果我這些日子在這洋上所做一切都在你的計劃里……你又憑什麼覺得九海妖魔圍剿我,我就不會死?」

「萬一――我真死了呢!?」

李淳風輕出一口氣:「事情總有成敗。人也總有生死。我從未覺得九海妖魔圍剿你,你必不會死。再往前的那些事,我知道你也屢處險地。可……」

「也從未覺得你必不會死。」

「但你既然是我的兒子,這些事,如果連你都做不到,這世上也沒什麼人能做得到了。你是我最後的希望。而我這希望也是……要麼成事,要麼死。你不要怪為父心狠。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苦心。」

他又笑了笑:「但不理解又如何呢。世間眾生,聰慧的少,愚昧的多。倘若一件事人人都能理解,也就不是什麼該做的事了。」

「好一個……眾人皆醉我獨醒啊……」李雲心慢慢平靜了下來。可這平靜里卻只有寒意。他的手垂在身邊,手指痙攣地伸伸縮縮,仿佛想要將什麼東西抓出來。

「那來說說看。接下來,在你偉大的計劃里,我還該做什麼?」

「你現在恨透了我。甚至想將我殺死。」李淳風嘆息,「但,也用不著問接下來該做什麼了。」

「我此前為你所做的一切,已將你推到今天這個地步。可是我的兒子,你總問我,我要做什麼、木南居要做什麼。有沒有問過自己――你自己想要做什麼呢?」

李雲心愣住了。

他的身子也像是僵硬起來,仿佛由鐵水澆築而成。

李淳風輕輕地搖頭,臉色亦變得凝重:「你在這世上有了牽絆。有些朋友,知己。你從前做事都只為保命。保自己的命,保他們的命。到而今你有了強大的力量,自保變得容易,保護別人也變得容易。」

「可這時候,你想要做什麼呢。」

「修士們想要修一個與天地同存、飛升天界。但那太飄渺了。妖魔,渾渾噩噩,依本性而活。也可只知道爭權奪利而已。你不會想要做這兩種人――你早晚會想要知道,自己在這世上該做什麼。」

「權勢財富華服美食於你而言都沒了意義。除了活著,還該做什麼呢?」

他略沉默了一會兒:「所以不要問我,去問你自己。我的計謀,到此時已經窮盡了。我將你推上了路。接下來你該做的事,不是我能掌控干預的了。」

「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去知曉一切吧。」他的身形漸漸變淡,「到了那時候,就用不著別人來告訴你了。也要記得我的那句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九海龍王們,還算不上是那隻黃雀。」

猛烈的海風吹過。李淳風的化身身影散成一片光斑。

李雲心這才如夢初醒,一爪抓向那裡,但只抓到一片虛空。他便怒吼起來――聲音震動大洋,水面之下的妖魔紛紛避走,仿佛大禍臨頭。

如此長嘯十幾息的功夫,猴妖才在耳中笑起來:「咦?怪事,怪事!你這妖魔竟還是人生身?嘿嘿……我瞧那人倒還有些本領――眼下就在百多里外!見你這麼惱怒,俺去幫你將兩個都打殺了,如何?!」

李雲心盯著極遠處的洋面、收了聲。又過許久才低聲道:「不勞,大聖費心。」

「我自己的事,總有一天要自己解決。」他喘息了兩聲,「是兩個?」

猴妖便的聲音便變得興趣缺缺:「兩個,兩個……哼,那麼你說的那真龍王又在哪兒?俺渾身都不自在!」

李雲心便深吸一口氣。不甘地再盯著遠方瞧了幾眼:「就快見著了。」

經此一變,再回到那海中石山的一路上就再無波瀾。可李雲心知道大洋之上絕非看起來這麼平靜――波譎雲詭之事正在各處醞釀發酵。清理掉九海龍王之後的安穩日子不會持續太久。數日之內,便將再掀起滔天的波浪來。

此前浩瀚龍王一行人臨死掙扎,生生在猴妖寄身的那石山中間掏出一個大洞來。

李雲心後來瞧了瞧,覺得他們這洞掏得正好――正在中間。洞壁平滑,洞穴也很深。稍加修葺便是一間山中石殿。此處周遭沒什麼島礁,這石山立在這裡,正是個傲視大洋的雄偉氣象。

於是動用了玄門法寶、畫道神通,將其整治了一番。

如今遁入石殿當中去,紅娘子已在裡面了。

這殿堂中空空蕩蕩,唯有平整如鏡的地面以及四壁。許多夜明珠不要錢似地嵌在牆壁上,令這殿中亮如白晝,玄光縈繞。

李雲心落了地,便陰沉著臉。站在未安門窗的洞口並不言語,只盯著洋面發獃。

紅娘子從他身後慢慢走過來,靜立一會兒。才低聲道:「浩瀚龍王……沒捉到麼?」

「捉到了。」

「那……」

「遇著了李淳風。」李雲心低聲說,「讓他跑了。」

女妖便沉默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畢竟是……唉。雲心,我知道……可是,弒父不祥。讓他走掉未必是――」

「給我一刻鐘吧。」李雲心嘆了口氣,「一刻鐘。」

「……什麼?」

「叫我恨一會兒。」

李雲心再不說話了。他閉上眼睛。

咬牙切齒,仿佛在心裡無聲地痛罵什麼人。衣袖鼓盪起來,顯是動了真火。

紅娘子便站在他身邊。過了一會兒,幽幽道:「一刻鐘了。」

她身邊人便慢慢睜開眼,長出一口氣。她湊過去,伸手輕輕地為他按一按太陽穴。李雲心並未拒絕。

又隔一會兒。

「他先對我說上官月什麼都不知情。」

「又說他要把上官月帶去安全的地方。」李雲心平靜地說,「這是在用她要挾我。叫我不會殺他。」

他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還承認從前那些事都是他安排的。我做那些事在他那裡,是不成功便成仁。還說――」

他低低將李淳風所說的話都再說了一遍。語氣平靜如水,但顯然是一潭死水。

紅娘子都聽了,發了好一會兒呆才道:「他……他說的這些……你覺得還是騙你的?」

李雲心深吸一口氣,低下頭:「你覺得呢。」

「我……」紅娘子咬了咬嘴唇,「覺得可能……有些是真的。你雖然恨他……」

李雲心便又沉默一會兒,開口道:「我在渭城奪舍的事。之後我假死進雲山的事。這些事,當時身在其中的人都不會知情。李淳風喜歡用計,喜歡叫別人按著他的計劃走……我也喜歡這麼做。」

「可是直到現在才越來越體會到身在其中的人是什麼感覺……劉公贊他們那時候是什麼感覺。」

說到這裡,忽然笑了一聲,搖搖頭:「我是恨我自己。我和他沒什麼區別。更恨……我竟然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恨我竟然也覺得,他說的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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