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六日,凌晨時候。遺玉連著熬了兩夜趕製解藥,又抓了些螞蟻試驗,在把梳洗同按摩兩種藥汁都配好了份子之後,她僅喝了兩口粥,就躺到床上補眠去了。

解毒夢魘,第一付藥只能在夜晚,她必須要養好精神,今晚還要熬個通宵。

午飯都沒有吃,下午申時末,她自己醒了過來,隨便披了件衣裳,將臥室門打開,對著守在廳外的丫鬟道:

「送些熱水來,我要沐浴。」

小半個時辰後,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的遺玉,換上乾淨衣裳,丫鬟們在客廳里提前擺上了晚飯,她吃了個八成飽,才洗簌凈手,從臥室里取了兩種解藥,將其中繫著紅繩的那份交給門外的男子。

她從昨天起就沒見過阿生。最後那份藥材還是由這個陌生的男子送來的,李泰只說有什麼事吩咐這人叫做趙和的便可。

「添上五碗水煎熬」

小樓東屋李泰的房間外,臨時架起了一間小棚,裡面放著火爐子等物件,趙和也沒讓下人幫忙,一人親手熬藥。

遺玉在房門外敲了敲,得到應聲後才推門入內,直接繞到屏風後,李泰穿著一件寬大的青底袍子坐在羅漢床上,見她進來,將手中的茶杯放到一邊。

遺玉行禮後,問道:「殿下可是用過膳了?」

李泰「嗯」了一聲,「何時開始?」

「殿下若是準備好了,小女先幫您梳洗,待湯藥熬成後,您服用後,就可以睡下了。」

「那就現在吧。」

昨天藥材齊全後,她就又將詳細的解毒方法講了一遍給李泰聽,第一次解毒,要在天黑後,先用滴了藥汁的溫水梳洗頭髮,然後服用湯藥,待他睡下後,遺玉卻要在一旁看顧,每隔半個時辰,用手浸了藥汁幫他在頭和眼部用特殊的手法按壓一次,直到天亮。

這會兒天色已經暗下。秘宅的廚房從下午開始就一直燒著熱水,洗髮椅就擺在屋裡,遺玉叫了下人送來熱水,將浪費了大量藥材才研磨擠壓出一小瓶的藥汁,滴了四、五滴進到乘了熱水的盆中,衣袖挽起,用手調勻。

李泰從床邊站了起來,走到那躺椅處躺下,遺玉在為他去發簪時候,猶豫了一下,道:「殿下,這解毒的法子,小女也是第一次使用,您、您可是想好了?」

事到關頭,她竟然有些緊張的情緒冒了出來,雖對絲綢絹帛很是信服,上面的夢魘一毒又從李泰的身上得到了驗證,這些含毒的解藥對螞蟻沒有傷害,卻不知道對人有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李泰仰頭看著她,直把遺玉盯得又心虛了兩分,才輕闔上雙目。低聲道:「本王睏了。」

遺玉微愣,眨了眨眼睛,才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這個人既不說相信她,也不會威脅她,只是一句有些示弱嫌疑的話語,就讓她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下來。

她取下他頭上的發簪,鋪落一頭黑髮散在水面上,白皙的十指穿梭入這片黑雲之中,傍著溫熱的藥水輕輕舞動,黑與白的流動,形成鮮明的對比。

李泰閉著眼睛,遺玉怕他在喝藥前就睡著,於是挑了些話題問他,旨在弄些聲音出來,讓他不至睡過去,「殿下,怎麼沒有看到銀霄?」

「在樓上。」阿生不在,銀霄便擔負起了主要的守衛職責,干正事的時候,這隻大鳥是從來不會偷懶耍賴的。

「水溫如何?」

「剛好。」

「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沒有。」

「呃您晚上吃的什麼?」遺玉從沒像現在這樣,感覺找個能夠多說兩句的話題是如此之難,只能開始問些不著邊際的話。

「」

意料之中的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遺玉知道魏王殿下是懶得搭理她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只能絞盡腦汁再想些別的,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

算上前天那次,這是她第二次為他梳洗頭髮,李泰的發質很好,不油也不膩。在水中摸上去尤其順滑,總讓她有種自己在占人家便宜的感覺。

「殿下,阿生什麼時候回來啊?」

「」

「也不知道那湯藥苦不苦,您討厭苦味兒嗎?」見他仍不出聲,遺玉本就有些跑神,隨口問了這麼一句,卻不想這個問題卻得到了他的回答。

「不。」

若是放在平時,遺玉絕對不會再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但精神不知不覺地放鬆下來的她,卻接話道:

「我就有些討厭苦味兒,但也不是不能忍受,許是我身體好,沒怎麼生過病,在長安這幾個月吃的苦藥,比往日加起來都多」

遺玉並沒有發現,因為李泰的沉默,和精神的放鬆,她這會兒說話口氣的改變,就像是往常同盧智他們閒聊一般。

李泰自然注意到她的「反常」,卻沒有打斷,纖細的手指在他發間按壓著,一股異樣的舒適和安逸之感侵襲而來,顯然是藥物已經起了作用。他沒有反抗這種感覺,只是順勢接受了它們,聽著遺玉帶些稚氣的嗓音,緩緩訴說著一些她的事情。

遺玉尚且不知道藥物起了作用,說話越來越似平日同家人相處,「說來,我吃藥最多的時候,還是在杏園,你記得嗎,就是在高陽公主的生辰宴後,那個藥真是苦死了。是王太醫開的方子吧,我同他也挺有緣分的,加起來都被他救治過兩次了。」

李泰薄潤的嘴唇輕張了一下,又重新合成一條逢。

「不怕你笑話,在杏園住那半個月,是我同娘親分開最久的一次,晚上想娘想的睡不著覺,都差點哭鼻子呢,我長這麼大,都沒哭過幾次,好像自打來了長安」

水溫已有些涼去,李泰卻沒有提醒遺玉添些熱水,聽著這些從沒有人對他說過的話,聽著這種從沒有人對他用過的語氣。

「我就懷疑自己同長安城犯沖,什麼倒霉事兒都能遇上,不過,也不是沒有讓人高興的事情,我原本以為這些小姐公子們都是不好相處的,後來認識了小鳳姐和小虎那包子真的很好吃,好吃的不是裡面的餡,是小鳳姐待我的心,除了娘和哥哥們,很少有人對我那麼好——」

「水涼了。」李泰閉上眼睛,掩去目中隨著青碧流光瀉出的淡淡情緒,低聲道。

「啊,對不起。」遺玉不好意思地道歉,然後又從一旁的水桶中舀了些熱水添進去。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趙和的聲音,「盧小姐,藥熬好了。」

「知道了。」

遺玉將李泰的長髮在溫熱的水中揉了揉,又從旁取過特質的布巾為他擦拭,順著他的起身,走至躺椅另一側,李泰坐著也能到她的下巴位置,兩人相距不過尺距,她卻很是自然地用柔軟的布巾覆在他的頭髮上,溫柔地擦拭著,就像是在盧氏生病的時候。做的那樣。

在布巾的掩蓋下,李泰重新睜開雙眼,青碧色的瞳孔在並不十分明亮的屋中,閃放著異樣的光彩,滴滴水珠從額鬢滾落在他的俊顏上,帶著濕氣的妖冶。

***

喝了一碗藥後,李泰就在羅漢床上躺下,遺玉到外面吩咐趙和繼續添水煎熬,才回到屋中,在床頭的圓凳上坐下,邊上的香案上,放置著一隻乘著清水的小巧銅盆,她取出藥瓶在裡面滴了兩滴藥汁,用銅製湯匙攪拌均勻後,透明的水面不帶任何別的色彩。

床內側點著一盞紗燈,遺玉借著燈光,將食指和中指在銅盆中浸泡了片刻,坐正身子,對李泰道:「殿下,你可以睡了。」

「嗯。」

說著話,她的兩根食指已經按在他的太陽穴處,中指緩慢地摩擦在他的耳側,語中帶著些許的擔心,道:「也不知睡著了是否還會噩夢。」

「不會。」李泰的語氣平淡,卻透著把握,就仿佛他已經猜到,今晚他終於能睡個好覺。

遺玉輕笑一聲,嘀咕道:「你竟比我對這解藥還有信心。」

「」

沒有得到回應,遺玉專心於手上的動作,直到感覺到近在咫尺的這人呼吸漸漸平緩,她才皺起了眉頭。

剛才她是怎麼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尊稱省去就罷了,竟然還說了那些個有的沒有的!

懊惱的情緒讓她精緻的小臉揪巴起來,盯著似是已經睡去的李泰,小聲道:「殿下,您睡著了嗎?」

一連問了三遍、又小心地伸出指頭在他身上戳了戳,都沒有得到回應,遺玉停下手上動作,看著面容平靜的魏王殿下,剛才還在糾結的臉色,現下卻緩和起來,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弧度。

解藥是有效的!忍住稍稍有些激動的心情,她深呼吸了幾下,拋開了複雜的情緒,伸手取過床邊搭著的柔軟布巾,拿過一縷他散落在枕邊、猶帶著濕氣的長髮,輕輕擦拭起來。

等到將那些散落四處的長髮沾去水漬,已經過去將近半個時辰,她又重新將手指浸泡了藥汁,為他按壓著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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