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完了墓,龍悍,龍烈血,張老根三人懷著各自的心情下山了。沉默,是龍悍父子的招牌,如果是一般的人和龍悍父子兩走在一起的話,那絕對會被憋死!不過,幸運的是,張老根已經有了這種免疫力。在下山的小路上,張老根一路滔滔不絕……

龍悍和張老根甩著手走在前面,龍烈血走在後面,此刻完全成了個搬運工,除了他自己帶來的東西以外,張老根帶來的東西,他也一併的拿下了。張老根今天的這份心意,龍悍父子都感受到了,張老根除了拿來一把鐮刀以外,還帶了一小袋生石灰,本來是準備用來堵墓地周圍的老鼠洞的,可奇怪的是,這片墓地周圍幾乎沒有什麼老鼠洞,所以張老根這次來的時候帶著一小袋生石灰,走的時候又原封不動的帶走……

「自從劉祝貴那狗日的一夥倒了台,進了黑房子以後,這小溝村,可還真是清靜安詳了不少,別的不說,以前劉祝貴這狗日的做村長的時候,占著有那個狗屁鄉長給他撐腰,兩個人狼狽為奸,小溝村一年每個人頭上不知道要被他颳去多少錢,要不是大夥還能起早貪黑的在地里刨上兩口飯,早就操翻這些狗日的了,大不了就是一條命嘛,有什麼好害怕的,這個人啊,年紀一大,有些事就看得開了,可有些事,卻是越想越不明白了,你說說,這是什麼世道啊,怎麼那些狗日的盡能騎在好人頭上拉屎拉尿呢?他們也不怕有一天遭報應?」

……

「那些奶牛啊,村子裡就那麼幾戶人家,總總共共,也就養了那麼一二十頭,好幾戶人家都是借了錢來養的,說是扶貧項目,可這錢一分都還沒進帳,大夥就先把自己的口袋給掏空了,那些洋貨,還比較挑嘴,鄉里說,要想養好奶牛就得先種草,那草還不是一般的草,草種得花錢到鄉上去買,買來撒在地里,我總覺得這事情比較玄乎,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是第一次看到花錢在自己地里種草的……」

張老根絮絮叨叨的在山路上說著小溝村的事,龍悍和龍烈血靜靜的聽著,很少插話,別人也無法從他們父子的臉上看到一絲表情。對張老根來說,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在經過王利直的那件事以後,對龍悍父子,特別是龍悍,張老根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重,這個平時如鐵一般沉默的漢子,在關鍵的時候,也能如鐵一般的實在,小溝村的人都在猜測,劉祝貴一夥的倒台,龍悍可能還在背後出了很大的力,要不然的話,不可能連鄉長、王所長這些「大人物」都跟著倒了霉,如果這些狗日的不倒霉的話,那麼,就算走了一個劉祝貴,誰能擔保小溝村不會再出一個牛祝貴,馬祝貴什麼的,就算小溝村不會再出了,那你說,你們小溝村的這些刁民把「支持」我的人給整走了,我能讓你們小溝村的這些刁民們好過麼?小鞋,大帽,鐵板凳――手銬,腳鐐,加政策,哪一樣不能把你們這些刁民整得連哭的地方都沒有啊?那時候,倒霉的照樣是你們小溝村的這些刁民!這個道理,小溝村明白的人還是有不少的,雖然大家無從猜測這件事背後的真相,但這一點,卻並不妨礙大家對龍悍的感激與敬重。

張老根其實到現在也不是很明白,在他原本的預想里,劉祝貴這個狗日的那是一定要把他趕下來的,他們甚至已經做好了湊足錢到首都去告「御狀」的準備了。讓張老根沒想到的是,龍悍來了,事情的變化已經遠遠的超出了他們的預料之外,那簡直可以用「驚喜」兩個字來形容了――劉祝貴這個狗日的,還有鄉長和王所長這兩個狗日的,劉祝貴的靠山,他們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被人連根拔起了,這簡直就是奢望。那天法院審判的時候他去了,小溝村的人大半的都去了,好多人連法庭都進不去,只能在外面等著消息,當法官對他們進行宣判的時候,法庭里沸騰了,那時,小溝村的村民們,想起的是沒有到庭的龍悍。大家都認為龍悍在這裡出了大力,而在小溝村行事低調的龍烈血卻沒有讓太多的人覺得感激,大家對龍烈血有好感,那也是基於這樣的一個原因:他是龍悍的兒子!此刻,走在前面的張老根怎麼也想不到,讓小溝村的人在法庭上大呼「蒼天有眼」的事情的幕後黑手,現在正老老實實的跟在他的後面,替他拿著鐮刀,提著那一小袋生石灰……

不過,還好有一件事讓他想起了龍烈血。

下山了,走在前面的張老根不知道想起什麼,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龍烈血,「我聽說,烈血今年高三了吧,好像剛剛才高考完,烈血這孩子,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讀書的料,不知道烈血報考的是什麼學校啊……」

龍烈血笑了笑,張老根這個問題雖然是對著父親說的,可還是應該由自己來解答,「我報考的是西南聯大!」

「哦,西南聯大!抗戰的時候,我還是小孩,那時在mk,你不知道啊,想當初那些鬼子的飛機三天兩頭的來炸……」

又走上了那條蜿蜒小河的岸邊,太陽已經有些斜了,陽柳在微風中輕輕的擺動著,眼前河岸邊的這條小路比前山上的那條來寬了不少,可以三個人並排行走了,可三個人並排的話對面的人也就過不來了,龍烈血還是只有跟在後面,靜靜的聽著張老根講述著當年的小鬼子是如何如何的兇殘,西南聯大的師生們又是如何如何的在鬼子的轟炸機下頑強的堅持著、學習著……

龍烈血靜靜的聽著,聽得津津有味。

張老根講完了西南聯大和他動盪的童年,還沒走幾步路,「烈血這孩子是屬羊的吧,不知道生日是哪一天,胡先生在小溝村的時候問過我,可我也記不得了,只記得烈血這孩子是羊年出生的!」

龍悍告訴了張老根龍烈血的生日。

「噢,這個人一老,記性就不行了,那一年好像還下了一場雪來著,雪很厚,在雲南這種地方,那可是幾十年都見不到的景象……」

走在後面的龍烈血,在聽著張老根講到胡先生的時候,腦中似乎一瞬間閃過什麼東西,但沒抓住:胡先生?我的生日?胡先生?我的生日?胡先生?我的生日?胡先生?我的生日?……啊!難道是他!藏在龍烈血腦子裡的一個疑問一下子變得有些透明了。可他這樣做又是為什麼呢?

思考了三秒鐘,龍烈血覺得這件事似乎沒有必要和父親提起,前面,小溝村已然在望了……

在龍烈血和龍悍走出小溝村的時候,那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後的事情了,還好龍烈血這次來掃墓的時候背了個背簍,要不然,龍烈血真的不知道怎麼才能拿得下那麼多的東西。

樸實的小溝村的村民,選擇了樸實的表達自己尊敬與感激的方式……

龍烈血此刻就像一個賣菜的農夫,在他的那個原本裝著小鋤頭和鐮刀的背簍里,此刻是一堆已經堆得冒尖的各種蔬菜了,茄子、大蔥、辣椒、黃瓜、白菜……只要現在地裡面能找得到的,在龍烈血背著的背簍里都能找得到,除了這些以外,龍烈血的右手還提著一隻大公雞,左手用提著一袋巴掌大的鯽魚,和幾碗鹹菜,那魚,還在活蹦亂跳的。龍悍的雙手也沒空著,龍悍的右手提著的是一塊腌肉,左手提著的是一袋雞蛋。

在龍悍和龍烈血他們到小溝村的時候,才發現,李偉華他們已經等候多時了,最初李偉華他們是要留龍悍和龍烈血吃一頓飯,就在李偉華家,龍悍婉拒了,因為今晚家裡面還要來客人!

「這隻雞就拿回去做個菜吧,省得回去了還要買菜!」李偉華把已經用茅草綁好了雙腳的大公雞倒著提到了龍烈血面前,龍烈血想都沒想就接了過來,放到手裡,一沉!李偉華笑了。

「還有這個,我家的娃娃今天下河摸的一些小魚,拿回去煮個湯,味道不比城裡館子的差……」看著這雙自己叫不出名字的,但充滿真誠的眼睛,龍烈血默默地接過了那些還在袋子裡活蹦亂跳的魚,放到手裡,一沉!那張樸實的臉,笑了。

「孩子他媽,快到咱家地里,把地里能吃的東西都給我弄一些來,要快啊!」

「這個是我家二狗他爹腌的臘肉,拿回去煮也行,炒也行,味道很香的……」

「哥哥,這是我奶奶叫我送來的雞蛋,還有奶奶做的鹹菜,很好吃的!」這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烏黑的眼睛,皮膚微黑,聲音還很稚氣,一雙小手費力的提著兩個塑料袋,正努力的想把袋子舉到龍烈血的面前,龍烈血此時的雙手已經快接不下了,接過了那兩個袋子的是龍悍,一個袋子裡裝的是雞蛋,一個袋子裡裝的是鹹菜,鹹菜是用兩個合扣在一起的碗裝住的……小男孩笑著跑了。

龍悍和龍烈血被小溝村的村民給圍住了……

那是一雙雙真誠的眼睛,那是一雙雙堅定的手,還有一張張樸實的臉,一個個樸實的笑容……龍烈血覺得自己內心的最最深處,那一個最接近靈魂的地方,在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在龍悍和龍烈血大包小包的提著那些東西回到家中的時候,曹天雲已經等在他家裡了,看到龍悍父子,曹天雲就已經用他獨有的誇張的方式叫了起來。

「好啊,你們父子倆今天是去打劫啊,都不叫上我!害我在這裡白等了老半天,你們要是再不回來,說不定我這酒癮一發,就把我自己買的酒給喝了!哈……哈……」曹天雲說完,晃了一下自己手裡面提著東西――四瓶精裝五糧液!

不知道為什麼,龍烈血覺得今天的曹叔叔說話的聲音特別的大,笑得也稍微有那麼一點誇張。

打開了家裡的門!

「你們家今天是鬧地震還是刮颱風啊,怎麼弄成這個樣子?」看到家裡那龍悍和龍烈血較量過後一片狼藉的景象,曹天雲又叫了起來。

龍悍笑了笑!

曹天雲看了一眼院子裡唯一還算完好的東西,那塊一面已經有了龜裂紋路的大青石。

客廳已經收拾過了,曹天雲和龍悍進到了客廳,龍烈血拿著那些東西去到了廚房,很小的時候,龍烈血就已經會做飯了,雖然他很少做飯。

先燒著水!

龍烈血把那隻大公雞拎到了院子裡,開刀放血,不煮湯了,黃燜吧……

那些魚可以做成清湯的,蔥也有了,還需要一點姜……

臘肉洗過以後,放到溫水裡,滴點醋進去,可以讓它不會太咸,切成片後可以和辣椒炒一盤……

黃瓜可以用來涼拌,辣椒多一點,父親和曹叔叔都比較愛吃……

那些茄子,就來個「火燒茄」吧……

龍烈血很認真地在做著這頓飯,拿出了自己的渾身解數,過了今天,父親就很難再吃上自己做的飯了。

晚上七點不到,龍烈血就弄好了所有的一切,還好龍烈血家的桌子不止一張,不然的話今天可能連吃晚飯的地方都沒有了,龍烈血把飯桌擺到了院子裡,那樣比較涼快……

忙活了老半天,當看到曹天雲從客廳裡面和父親一起走出來的時候,龍烈血還是發現曹叔叔的眼睛有些紅了。

「好啊,烈血,我坐在客廳里都聞得到你做的飯菜的香味了,你小子,今天是存心要把我的饞蟲給引出來啊,哈……哈……」

桌子上,龍烈血做好的菜已經放好了,談不上有多麼的精製,但也絕對在一般的水準以上!

燜得金黃的雞塊,那煮出來如牛奶一樣的鯽魚湯,暗紅色的炒臘肉,雪白的「火燒茄」,還有那些整整齊齊堆放在盤中,每一小條都是標準的5厘米的長的涼黃瓜,還有……

別的不說,光看這個樣子,就已經很能勾起人的食慾了。

龍烈血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父親喝酒,但今天,龍烈血知道,例外。

三人就座,龍烈血拿出曹天雲買的五糧液,斟滿了三杯酒。

龍悍端著酒杯站了起來,面朝南方,龍烈血和曹天雲也站了起來,和龍悍一樣,面朝南方!

沒有什麼語言,龍悍把酒劃了一道弧線澆在了地上!

曹天雲也做了,神情竟是龍烈血從未見過的莊嚴與肅穆。

龍烈血也做了,在這個方向,龍烈血知道,那裡有父親的很多兄弟,他們,都長眠於地下了。

「烈血,再拿一個杯子,加個椅子,添雙碗筷,斟滿酒,放在桌子的那邊!」龍悍指著桌子一個方向的空位――南邊!

龍悍和曹天雲都端坐於桌子的一面,沒動筷,一直等到龍烈血把龍悍說的弄好以後,大家才又拿起了酒杯。

沒什麼廢話,龍烈血把整杯的酒灌到了自己胃裡,那是一種火一樣的感覺,從胃裡蔓延開去,滲透到了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這是龍烈血第一次喝白酒。龍烈血和龍悍一樣,很少喝酒,在學校的時候,和小胖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龍烈血最多只喝啤酒,那還是在比較特殊的情況下!只一杯下去,龍烈血的臉上就燒了起來。

「男兒血如酒!」龍烈血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這句話。

這是龍烈血第一次喝醉,一直喝到滿天星斗。喝醉前的事,龍烈血只記得曹叔叔不斷的在夸自己做的魚湯好喝,然後曹叔叔拿出一個東西來,說是送給自己上大學的禮物,那是一隻筆,但龍烈血卻感覺那像是一把刀,曹叔叔親自把那把「刀」放到自己手裡,眼神很是意味深長!隱隱約約中,龍烈血好像聽到父親和曹叔叔狂放激昂的笑聲。意識逐漸的開始模糊了,龍烈血感覺父親好像離開了桌子,曹叔叔大聲地笑著,又像是在哭,曹叔叔的手在按某種節奏拍打著桌面,父親蒼涼的歌聲傳來,近在眼前,仿佛又遠在天邊……

「四……海……狼……煙……起……」

「邊……關……霜……月……寒……」

「撫……刀……思……壯……志……」

「望……雁……淚……成……行……」

伏在桌上,龍烈血的眼角微微一涼,那是一滴眼淚。

天上,一顆流星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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