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紅裳早睜著大大的眼睛,與甫進門的齊休四目相對。

都是活了幾百年的人,在她元嬰離體後獨獨不姓楚的齊休依靠的那一段日子裡,彼此間早已心知對方那一點情愫了,可惜事急,未有機會揭破。

如今,真可謂是一眼萬年。

楚紅裳見齊休,先是快壓抑不住的牽掛欣喜,甚至憶起當年在外海的絕險時不由泫然欲泣。

若非齊休智計決斷和捨命相救,她要不早已神魂俱滅,要不就落入南宮止、荊山守等覬覦者手中,那種下場,她死都接受不了。

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還有君旋山中,齊休獨破玉骨骷髏的夢魂引,又在自己夢中迷情之前做到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之後獨斗群屍,救下了她和楚家一眾菁華的性命……

但仔細打量過齊休的氣息神態後,她卻轉而微蹙起秀眉,目光中掠過一抹不著痕跡的憂色。

齊休見她,則是欣喜之餘暗生了許多嘀咕。

實在是面前那麼多年心心念念的紅影佳人變化有點大!

當年那時刻如岩漿般熾熱的火辣和壓迫力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容貌竟似乎回了十六、七歲模樣,絕美依舊,但極致的成熟、美艷、熱辣、魅惑的氣質也沒了,嬌憨天真又猶有過之!

動人心魄的嬌軀變得更瘦幼,往日那玉骨冰肌,更進一步顯出凝脂般的瓷光。

就好像原來的她和那個元嬰之體的女童形態合二為一了!

沒錯,一把握住她眉眼之間天真浪漫的氣息,齊休便回憶起了外海當年,那個在自家懷中邊拽著衣領往上爬,邊臉紅紅地抬頭嚷嚷『我要在上面』的元嬰之體面龐……

這熟悉感,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不會錯!

而且失卻肉身後,她雙大道之一的火之毀滅氣息似乎消失了,元嬰之體藉助秘法重塑的新軀殼只餘下火之不滅大道,那不滅之體對修士的誘惑力更加無遮無掩也更加濃烈和直接,勾得人簡直向當場撲過去咬開她的喉嚨,先飽餐一頓無比美好的血食再說。

不知能增陽壽幾何!

「嘿嘿嘿……」

得虧齊休身具明己心天賦,瞬間掙脫這絕大誘惑,故作滑稽地咧嘴笑著作勢推金山倒玉柱,「晚輩參見……」

「哼!」

楚紅裳傲嬌的冷哼也變得更孩子氣了,千言萬語到嘴邊,卻化作故意使出元嬰威壓,阻止對方跪下參拜的行動,「別嬉皮笑臉的!你這謀主辦的好事!山都一戰,生生壞我楚家多少條性命!還害楚問重傷!」

「呃……」

齊休聽到這話不由心中一嘆,老實說頂在前頭決策辦事的人就這點不好,無論怎麼盡心盡力,面前這種幕後老闆到底都會對結果不滿意。

多做多錯!

而且多年別離,今天又正好是兩人出關再見的大喜日子,卻一見面就被好一頓指摘,齊休心裡也有些不爽,於是乾脆板起臉拱拱手,一推二五六:「回老祖,原是那從歸古派請來的軍師姬信良判斷戰局對我大不利,於是一意催促聯軍奔襲山都山,沒曾想白山一眾元嬰法相都在那等著了。其實這也不怪他,戰情瞬息萬變,誰又有個能看穿一切迷局的天眼呢?」

反正姬信良功成身退回大周書院老家了,讓他多背口鍋沒事。

「哈哈哈,過去的事不要再提啦。齊休,來……」

殿中還坐著個圓滾滾的楚神通呢,他在一旁撫掌大笑,「先坐下再說。」

「哼!」

楚紅裳卻不欲讓他坐下,跳下晶岩寶座,身形一晃,就站到了對方面前。

怎……怎連個頭都矮了這麼些!?

齊休才覺紅影一閃,佳人已近在咫尺,呼吸相聞。

如今的楚紅裳身高只到齊休鼻尖,昂著頭面對面,直勾勾地瞪著他,又伸出水蔥般的手指戳向他的太陽穴,「辦事辦得拉跨,修行修行也一塌糊塗!」

近在咫尺之間,齊休差點陷在她那雙美目以及好聞的淡淡體香里,色魂授予,難以自拔。

忽然!感覺到對方指尖傳來縷極為霸道的炙熱生機,一道無比純粹的不滅生機透體而過後便四處亂竄,差點令人當場神志喪亂,陷入癲狂。

他一聲悶哼,當即癱坐在楚神通身側。

這瘋女人!

又驚又怒,只得先盡力壓制,同時用質疑的眼神反瞪回去。

香蹤卻已渺,原來是又回那晶岩寶座上躺著了,只是她似乎變得非常疲累,芊芊素手按住不停起伏的胸口,那絕美的面容也蒼白了許多。

「還不謝過?」

把這一幕看在眼中的楚神通單掌撫住齊休後背,笑吟吟地說。

齊休只覺體內那道氣息立時如冰雪般融化,四肢百骸旋即舒服得令人直想呻吟,連脾氣極大的那隻本命紅屁股猴子,此時都難得開心地直在識海中翻跟斗。

「謝老祖!」齊休這才驚覺此乃大補之物,原正發愁大道艱難呢!於是萬千情緒化作驚喜,納頭便拜。

「小事一樁,罷了。」

楚紅裳在寶座上懶懶擺了擺手,「還是按當年的老規矩,自己人跟前,喚我紅裳即可。」

「是。」

齊休看她現在這樣子,當然知道並非小事一樁,剛將養好肉身便給了這潑天好處,美人情義,自不消說……

「我閉關這段時間,可還有什麼大事發生?」她又問。

兩位楚家元嬰當面,齊休自然要盡三楚謀主的職責,於是神色一肅,從容回稟。

自占據楚恩城以來,三楚和楚秦大體上已安享五十年太平,大事無非就那些,楚紅裳出關後楚青玉第一時間自然會告訴她,沒什麼疑難處。

什麼靈礦靈草出產、煉丹煉器之類小事楚紅裳向來不耐煩聽,齊休也不會多嘴,話題很快就到了以後戰略方向等展望未來的大事上。

「紅裳,你當年在外海……」

身為三楚謀主,齊休參與的隱秘事太多,視角又和顧嘆大有不同,高、裴兩家固然是死敵,但和什麼去齊雲告狀並不相干,楚震擅用魔刀在前,真到了執法峰當面,到底是誰告誰還兩說呢!

有盜嬰隱秘在後,三楚只可能跟著蔡淵、天地峰座主一系走到黑,什麼在天地峰閉死關期間暫時交好齊雲城主田嘗之類……能勾搭上田家多一條路自然是好,但大體上不必奢望。

齊休更需要楚紅裳解答心頭種種疑惑,於是第一樁,自然問起了她遇難的真相。

「那次是我主動……倒是牽拖不了南宮止。」

楚紅裳摸向身穿的本命法寶九天不滅煉火霓裳,那得自君旋山地底章魚妖獸的五階念力妖丹,早已被她煉化進了霓裳之中,現在只是前胸處的一顆黑色紐扣,「我和你們在魚尾島分開後,一日忽然心有所感,在那茫茫外海的不遠處,有比此寶更高級,更契合我本命的妖丹存世,機會稍縱即逝,於是便一意孤行拋下所部,獨自去撞機緣。」

她喃喃回憶:「果然,很快對上一隻相當於修士元嬰的海獸:九幽烏蛸,沒成想那物竟是個變異屬,而且我天賦功法都極受其克制,我……不敵……於是……」

「哎!」

齊休想也差不多是這個情況,「當時外海魔物遍地,楚家安危又全繫於你一身,連君旋山下的那隻章魚妖獸都克制你,當時你、我、楚奪、無影聯手尚且斗得那麼辛苦,你既然心有所感,就更該小心謹慎!卻還如此魯莽!」

「你!」這事楚紅裳自知理虧,氣噗噗的一拍寶座扶手,「哼!」

「這麼說,南宮止倒真的有些冤枉了?」楚神通問。

「他冤枉個什麼!」兩人這又異口同聲地把楚神通吼閉了嘴。

楚紅裳的確認,使齊休補全了執法峰整個計劃的脈絡:「那九幽烏蛸的存在,執法峰肯定知道,他們影響大周書院戰策調度,讓紅裳攜軍接近九幽烏蛸的所在海域不是難事,南宮止對紅裳心懷覬覦,活該受執法峰利用,沒他在後面窮追不捨,我和紅裳又哪會慌不擇路……若非御獸門鎮守靈獸天外飛仙橫插一手,荊山守在鐵風群島守株待兔就成功了!」

「南宮止搞出那許多事,所罰無非是受天地峰一系軟禁,又不耽誤修行,還便宜他了呢!」楚紅裳也幫腔,「九幽烏蛸……」

她咬牙切齒地惡狠狠重複了一遍害她差點身殞的海獸名號,「正好,我現下已經出關,神通傷勢也痊癒了,我們各攜精銳金丹,去海楚城再叫上楚問,一道將此獠剝皮拆骨,報這毀我肉身之仇!」

「不可!」

齊休大急,連忙阻止這姑奶奶再莽一波的打算,「咱們雖安享了許久太平,但現下齊雲派形勢波譎雲詭,又有高、裴等仇敵在暗,把全家老小一股腦拉去外海報仇,實在過於危險了。」

「膽小鬼!」楚紅裳就看不慣他這樣,鄙夷怒斥。

「呵呵,那九幽烏蛸安享了你送上門的不滅之體肉身,現在還不知道進化出何等威能了呢!上次你鬥不過它,就能保證這次就斗得過?」齊休反唇相譏。

「你!」

楚紅裳被氣得雙頰浮現出一抹微紅,「哼哼,上次我已探明其底細,這遭可從容預備好針對陣法戰策,人再多些,定然萬全。」

「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請恕我修為低微大道艱難,就不陪你跑這一趟了。」

六十多年前才可憐兮兮地在玉鶴跟前乞命,這刁蠻的傲嬌女人剛將養好又好了傷疤忘了疼,非要作,齊休哪還有什麼好話。

即便能誅殺那九幽烏蛸,出外海尋它就不知要耗費多少時日,圍殺再花點時間,然後肯定還得出點什麼意外……

齊休這倒也不是氣話,自己本就大道艱難,哪有功夫再跟去外海陪她任性折騰。

「你敢抗命!?」

「反正我不去。」

「賊子好膽!」楚紅裳氣得把扶手都拍斷,但失了火之毀滅大道後,威懾力不由小了許多。

「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本來是大喜之事,怎麼一見面就又吵上了呢?」

楚神通左看看右看看,只好開口打圓場,「此事容後再議便是,齊休,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當然,南邊死亡沼澤里的那座黑色山峰,我聽楚問師叔說……」

第二樁疑問,便是青蓮劍宗化神聶瘋子攜全知神宮消失之處那座莫名『生長』的黑色山峰,楚問先前提過一嘴,說楚紅裳應該知道更多內情,今日相見,齊休自然要第一時間弄個清楚。

「這事我不能說,咱們也不用管,左右和我等無關,讓陸雲子他們發愁去罷。」楚紅裳回答。

楚神通也在一旁搖頭,表示他一樣不知情。

楚問不知道,楚神通也不知道,楚紅裳知道但不能說……

齊休想了想,猜大約楚紅裳是被靈魂契約之類禁制所迫,無法透露內情。

這就好辦了,上次攻下楚恩城後,齊休和青丹門元嬰韓天青座談過多次,他知道那些一樣受某種限制不能透露白山內部訊息分毫的白山元嬰們,法相降臨後和門人有默契的暗語傳遞之法,於是也學著運用策略拐彎探問:「現在那黑色山峰被陸雲子命人用陣法圈圍起來,不許外人進入,然後便沒什麼動作了。那山峰日日漸高,卻不知他最終打算如何處理。」同時對楚紅裳眨眼睛暗示。

楚紅裳冷靜下來腦子轉得也不慢,「皆有成例,我猜,大約等到合適的時候,門中協調委派一名新銳元嬰去罷。」

果然如此,這一切就對得上了,齊休本就對南楚門當年能拿到齊雲南部這一大片不算太偏僻的封地非常疑惑,聯想到那所謂的墨蛟之亂遺留,比如王涫的王家在黑河北部的兵站守備之職,以及在死亡沼澤空間裂縫裡全知神宮給自己演化的三千多年前圍剿墨蛟一戰,齊休分析那墨蛟作亂定然不止三千多年前的那一次。

墨蛟非蛟,齊休是知道的,它能借全知神宮重回世間,引發天地峰和聶瘋子、枯榮爭鬥,歷史上也定不止一次,為禍烈度估計也不一,齊雲自需相對的做妥善處理,所以楚紅裳才會答『皆有成例』。

她自己當年不就是一名新銳元嬰麼?

那黑色山峰眼看要養成死亡沼澤上的一處新陸地,還恰巧就在南楚之地正南方……

還有,上次青蓮劍宗元嬰在黑色山峰那不問別人,獨獨向楚問詢問她,事發之後陸雲子等人第一時間也來了南楚之地……

種種疑點綜合分析,齊休現在可以篤定,這南楚門封地,也來自於當年的一次墨蛟作亂,楚震在齊雲內部協調委派她去誅殺凶物,之後方能受封於此。

事涉隱秘,她身負禁制,自然不能說。

兩人繼續高來高去打了會兒言語機鋒,氣氛不知不覺悄然緩和,可惜楚神通樂呵呵的坐在那不肯挪窩,齊休只好又揀稷下城對峙形勢,歸古歸儒內訌進展以及姜家借燈前後變故等瑣事一一交待解說。

他婆媽性子一上來便嘮嘮叨叨個沒完,楚紅裳越聽眼皮越耷拉,後來索性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神通,把你帶來的好消息告訴他罷。」

噢?還有好消息?齊休期待地將目光移向楚神通。

「齊休,我拜託蔡淵,我倆已在齊雲內部協調得快差不多了,你!到時就去我楚家的楚雲峰結嬰!」楚神通朗聲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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