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休眯起眼,七塊灰白石板,自己就見過其中三塊,意外得自仙林坳、後來交給趙瑤帶去南方那一塊,還有充當君旋山秘境大門的兩塊。

此石板非常霸道,當年楚奪因之躲過白山諸金丹追殺,下君旋山秘境時,連元嬰後期的裴家老祖裴恭也因之沒尋著門戶,那麼說明其至少能騙過元嬰後期修士的神識。

甚至很可能不止,若眼前九人一棺真是天外來客開闢此界的原初景象,那麼能關住公正鬼這種超越化神存在的東西,稱其為神物也不為過。

還有七色長釘,當年祁冰燕死前從碧湖宮秘境傳出的消息里,她和楚慎、楚莊媛等一行人就曾與黑風谷、天理門、青蓮劍宗、黑手等勢力爭奪過一枚黑色長釘,碧湖宮之變,也大機率因此而起。

更別提古熔心心念念要從燕家謀奪的那枚紅色長釘……

再加上九人中身著大周書院、御獸門、天理門、青蓮劍宗同一服色的四人。

開闢此界之原初,竟有如此多自家熟識之物現世,齊休已不再覺得奇怪,也不再疑心什麼心魔幻境之類,反正已無用了。

甚至連情緒都沒出現什麼大的波動。

暗自曬然一笑,抽身從旁坐,靜靜等著,看他公正鬼還想讓自己見識到些什麼……

隨著棺蓋揭開,石板和長釘不知飛去何處,棺中躺著的公正鬼,和幻象虛影中九人拉來,開闢此界原初時的『公正鬼』有些微差異,原初公正鬼雙目中還沒亮起鬼火,一對眼眶黑洞洞的,骨骼也不像『現如今』的這位森白中帶一點點斑駁,骨頭的白色也更純,還微微泛著些許玉質光澤。

除觀察這些之外,齊休還不放過棺前九人互動的任何一丁點細節,若他們真如公正鬼所說,是能穿梭虛空抵達此界的上八門大能,其修為也必定超越了化神,那麼上八門相互之間在開闢此界原初時的關係如何,就很值得探究玩味了。

當然,此九人既已超越化神,身體和面目自是看不真切的,但親疏強弱,齊休仍能從中得窺一二。

大周書院那位明顯是領頭的,立於公正鬼頭部方向,情緒也最亢奮,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話,寬袍大袖時而揮舞幾下。

御獸門那位應該是最強的,其餘七人非常克制,顯然只有他在不時和大周書院修士爭辯,單看肢體動作的粗獷霸道,齊休恍忽間有些對方就是樂川的化身之感。

齊休又想起楚紅裳有次說過,當時還是南疆御獸門門主的樂川曾在她面前比著小拇指表示:『大周書院只是此界之主,出了此界,他家在我御獸門眼中,不過是這個!』

正好和眼前景象嚴絲合縫對上了。

然後青蓮劍宗那位,偶爾會在御獸門與大周書院雙方爭辯時插口幾句,看姿態好像在說合,這麼看來,在此界之外青蓮劍宗地位應不輸御獸門多少。

因為很明顯,他說合言語是有效果的。

在青蓮劍宗修士說完一句話後,九人似乎終於談定了,同時抬起單掌起誓,再用同一柄利物傳遞著逐次割破手心,鮮血滴落在了那原初公正鬼的骨骼各處。

原初公正鬼空洞洞的眼眶中火光一閃,綠悠悠鬼火也亮了起來,和『現如今』的這位終於完全重合。

「小友。」

就像在死沼地底那處空間裂縫內,全知神宮令齊休看到的最後一幕:現在的全知神宮,竟與過去的『黑蛟』幻象重合,被其帶離的奇景一樣,『現在的公正鬼』,也開始動了!

公正鬼這次脫離了棺木,獨自坐起,「再隨我來罷。」

話音一落,齊休眼前畫面變幻,又隨其回到了之前的環形山上空,也就是九人一棺從虛空而來,穿入此界的所在。

那眼孔道已消失不見,似乎被此界天地之力修補彌合了,只余幾縷白雲,像是拉長的幾道平行線般,非常淺澹的懸在原處,似乎在標記著孔道原來位置。

「注意了,等會兒你看到的,能令你的大道之途受益無窮。」

公正鬼再度像慈祥長者般諄諄『勸學』。

「小子先行謝過。」

到現在這份上了,齊休心裡已有些模模湖湖的分析結論,也不再忌諱與其交談,「但是,前輩你一直在刻意忽略一個根本問題。你說你指望我接你衣缽,如果我同意了,那麼以後就是換我在那深淵地底,石棺之中,一躺無數萬年,直到我也具備離開的能力?」

「當然。」公正鬼並不迴避,反問:「這不好麼?」

「那麼就意味著,第一:我要轉成和你一樣的鬼修?」

「當然,活人可沒法擁有那麼充裕的時間來求訪大道。」

「第二:除了監督此界所有靈魂契約,我還能做其他事嗎?」

「不行,那是你我唯一職守,是與上八門的約定,受天地法則禁錮……」

公正鬼答:「你我註定是孤獨的。」

「請恕小子不能從命。」

齊休眼前又掠過一張張或生或死、或友或敵、或親或疏的故人臉龐,澹澹牽掛縈上心頭,「前輩,您這無數萬年來挑中的可接衣缽者,必定不獨我一人罷?」

「當然。」

「那就好,既然如此,請容小子拜別……」

齊休向其鄭重一稽,「我不想走前輩這條鬼修孤獨之路,此道與我志向不合。」

「再等等罷。」

公正鬼搖頭不允,「你看……」

此時那九人應完成了盟誓,原初公正鬼也已被留在了深淵地底,九人身影瞬間出現在了齊休和公正鬼身處的前方,遲尺之近。

略交談了幾句,御獸門修士當先越眾而出,然後從懷中摸出一匣,這匣子齊休倒能看得清楚,四四方方,似玉非玉,似金非金,其上法紋繁複玄妙,還層層疊疊地打滿了錯金銀封印符籙。

哪怕是能穿越無數虛空抵達此界的大能,御獸門修士也開始小心翼翼起來,手中不停變幻法決,一一將封印揭開。

其餘八人在後邊肅立靜等,待到他揭最後一張符籙時,又退遠了些,好像還施了些護身手段,都很忌憚。

雖然齊休聽不見,但御獸門修士應該張口大喝了聲,接著,他沉腰坐馬,雙手將匣子高舉過頂。

無比純粹熾烈的光,從緩緩打開的匣口照將出來。

齊休見此,童孔勐地一縮,內心湧起驚濤駭浪!

…………

碧湖宮。

何歡宗元嬰夫妻做了不少補救措施,比如先嚴令一道歸來的白山金丹們賭咒噤口,才放其回歸本陣,以安白山諸家之心,之後可能覺得此舉不太妥當,再下令重新布起五行兩儀星斗軍陣開進了碧湖宮內,並分派摘星閣主司空壽和何歡宗掌門中行雋領人去修補碧湖宮護山陣法,以此約束,隔絕內外。

但此舉仍只湖弄得了一時,隨著各家修士左等右等不見門中元嬰、金丹歸來,然後外邊的江南宗以及距離不算遠的離火盟、楚秦門等地留守修士拚命想辦法傳遞消息進去,又見不時有零零散散的落單金丹陸續趕回,這明顯是被打散了樣子。

於是除摘星閣、何歡宗外,各家陣內接連大嘩。

「怎不見我家古門主回來!古鐵生也不見!司空壽!你得給我離火一個說法!」

「燕歸門燕掌門被你們弄去哪了!?」

「我楚秦顧掌門和熊家兩位師叔人呢?郭師叔,你一個人回來的,他們不說,你也不能說嗎!?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劍鋒你們大道有望,都乖乖在陣中待著,照顧法引師叔和多羅師叔,其他什麼事都交給我倆!」

又以群龍無首的離火、楚秦和九星坊諸家鬧得最凶,楚秦門裡虞清兒和闞萱反正年紀大了,沒啥好怕的,郭澤又管不了,也不想管她們。

兩女只不許展劍鋒等參與,然後公然違抗軍令,飛到陣法中樞那還掛著人的石柱前逼問:「中行掌門,您何歡宗與我家多少年的交情了,可不好欺我楚秦啊!我們別的不要,就要一個準信!」

「二位師侄稍安勿躁。」

中行雋也無法再保持風度,「凡事有聖尊做主……」

「我可聽說,聖尊老祖在黑山敗了!」虞清兒一口戳破他謊言。

「不要胡言亂語!」

「怎是胡言亂語!?我楚秦凡二百餘年來,論和齊雲那邊的交情,你何歡拍馬也趕不上!」

「噢?呵呵,和齊雲的交情……虞師侄膽氣漸長啊,勸你一句,日後最好不要還有這種心思!」

「唉喲,中行掌門您可別嚇唬人了,我們怕死啦!」

闞萱學他翹起蘭花指,撫住心口,「齊雲派那許多化神老祖,在黑山外邊兒……是吧?您也是親身經歷過的,怎麼?還指望能瞞大家多少時候麼!?」

「哼哼,你這兩個婆娘,還真有點路子!」

中行雋也知道各家都有傳訊秘法,楚秦之地又離黑山以及主家南楚最近,司空宙一不在,中樞高台里的五位元嬰就不再過問外邊任何事務,自家何歡宗雙元嬰都有些抓瞎,數萬修士譁變可不是鬧著玩的,實在是按下葫蘆浮起瓢。

沒辦法,態度只好軟化:「別鬧了,看在你我兩家多年交情份上,我保證不會害你家便是,顧掌門和熊家兩位師弟應無礙,只是走散了,說吧,你們現在想做什麼?能幫的我一定幫!」

「齊雲大軍說話就來,我楚秦五千人必須撤離此地返回山門,尋到顧掌門以及熊家二位師叔才是正理!」虞清兒趁機開價。

「這不可能!」

這中行雋哪敢做主,「我之前遠遠見到過熊十四,他和他師弟悶頭往南邊飛,叫他連頭也不回,一看就知是打算躲回楚恩城去。放心吧,熊十四多機靈一人,不會有事的。」

「那顧掌門呢?」

「呃,顧掌門我倒是沒見著……」

兩邊正掰扯,這時碧湖宮外有何歡宗弟子來報,說齊雲元嬰使者到了。

中行雋焦頭爛額地擺脫兩女,陪何歡宗兩位元嬰老祖去迎。

「兩位老祖……」

來者竟是去而復回的南宮夢,她攜南宮晃、陳鳶美兩位金丹後期修士一同抵達,「我齊雲又滾回來了,聊聊吧!?」

澹然如她,此時也頗享受一報還一報的快意,將之前白山人趕她時遭受的辱罵言語,原樣奉還。

而此時的顧嘆,已五體投地趴伏在了楚紅裳的紅玉屏風之前。

即將跑回楚秦境內,燕沐雲卻在眼皮子底下消失那件事,反而讓他一心逃亡的惶恐情緒暫時得以壓制。他轉念一想,大徹大悟。

現在白山這邊已然敗了,也許那位聖尊能無事,諸家元嬰在白山上將養好了日後還能借青銅油燈再臨,但自己還跑回去,又能怎麼樣呢?

回去還不是繼續被白山派拿住?

反而等於坐實了背叛齊雲三楚的罪行,不如趁現在來之不易的自由身,跑去南楚門下認罪求饒,畢竟自己無心無愧,楚家也不會隨意把人掛柱,或許還能有一些轉圜之機。

再說了,反正妻子明真和最痛愛的嫡親後輩顧無月人正正好都在那邊,禍兮福所伏,一家三口團圓了,白山那邊還有什麼可以拿來挾制自己的呢?

大不了棄了這楚秦代掌門之位嘛!

先把小命保住,才能再論其他不是麼?

「好你個顧嘆!」

此時浮空城外已萬籟俱靜,化神相鬥似乎從未發生過,大獲全勝的齊雲派甚至已著手遣散臨時從附近徵調來的各家修士,但一時還輪不到路程最近,來的人也最多的南楚門。

楚紅裳怒不可遏,人明明在屏風之後,聲音卻好似在九天之上傳來,「齊休一走,你就是這麼繼承門派的!?」

「我也沒辦法啊!白山化神老祖、諸元嬰相逼,我實在是無力違逆於他們啊!」

顧嘆以額觸地,磕得血肉模湖亦不停止,「一開始是司空宙騙我楚秦和江南宗等家說……」

他口才了得,很快從頭至尾把整件事的始末如實哭訴。

他也沒有察覺,蔡淵的身影悄然出現在了身後,默默聽著。

…………

「這是……」

御獸門修士手中匣子大開,那團光終於顯露出全貌,一得脫出禁制,光芒愈發耀眼,此種光既非日月星辰之光,也非金、木、石等物之火,其內彷佛蘊含著……

純粹的大道本源氣息?

也不是,感覺上有點像而已。

反正齊休目光觸及,驚駭之餘便只剩徹徹底底的折服之心,一方面直欲被此火同化,甚至不惜神魂隨之消散於天地,另一方面,又似乎能從中悟得最純正的大道之理。

不是似乎,他感覺一睹此火後,問道之心已經有所精進了。

但具體精進在哪呢?他又說不上來。

這種感覺十分怪異,可能因為那御獸門修士匣中之火說到底只是幻象重演而已,恐怕並無法觸及其真正根本。

「小友可認得?」公正鬼適時發問。

「不認得。」

「哈哈哈!」

公正鬼突然又大笑起來,連綿笑聲,震得身畔齊休耳朵生疼,甚至心神也開始為之搖曳。

「截!」

公正鬼抬手指向那團開始向四面八方逸散的火,語調變得無比高亢,終於顯出些鬼修的瘋狂味道來:「這!便是傳承自太古截教的法則火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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