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虛實(感謝書友小潶子成為本書盟主)

朝陽初升,一日之始。

清風觀門前,道童們的忙碌已經到了尾聲。

將散落的草莖葉片清理打掃乾淨,石階又變得潔凈如初。

這也是他們的早課之一。

在黎觀主屬下,課業不僅僅包括讀書習武,打坐念經,幹活勞作同樣是其中重要的一項內容。

一陣微風拂過,捲起片片落葉。

從石崗上飛出老遠,打著旋又掉在道觀門前。

便有小道童暗暗罵著,彎腰弓背撿拾起來,丟進身後背著的竹筐。

忽然,他有些疑惑地抬起頭來,朝著遠處的珞水河所在的方向望去。

剛開始視線中空無一人,但過得片刻,道童便看到一個溫文爾雅的青衫男子,正緩步朝著道觀走來。

男子背負雙手,一步蓮生,一步蓮落,隨著距離的接近,仿佛春天也跟著一同到來。

石崗之上,黎焜死死盯著那道緩步而來的身影,面色早已經變得無比沉凝。

他深深吸氣,又重重呼出。

努力平復著語氣,「道子速走,此人是青蓮宗師,而且很有可能是踏入陽極境界的大宗師。」

衛韜雙手隱於袖中,各自結出元胎拳印,在青衣男子棄舟上岸而來的時候,就已經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仿佛晉入到了入定狀態之中。

聽聞此言,他微微頜首,面上露出溫和笑容,「觀主是如何看出此人修為境界的?」

黎焜見衛韜沒有離開的意思,也就沒有繼續出言再勸。

畢竟面對著陰極陽生的大宗師,只要對方確定是衝著清風觀而來,就這麼一點兒時間也走不到哪裡去,反倒不如放寬心態挺直腰板,至少不會在氣勢上認慫,沒有落了元一門人的面子。

沉默一下,黎焜同樣笑道,「以前老道有幸見過本門寧道主出手,再看此人一路行來寒意退散、春意盎然的樣子,似是和道主雲迷霧鎖、生生不息的意境有幾分相似之處。」

衛韜點點頭,又問了一句,「那麼在觀主看來,這妖人和道主他老人家,誰的實力層次又能更勝一籌?」

黎焜思忖著慢慢回道,「老道不懂陰極陽生,但細看此人所展現的青蓮意境,在籠罩範圍的邊緣處還有少許不諧滯澀的感覺,應當不如道主更加圓融無礙,返璞歸真。

不過既然是青蓮宗師,身上定然隱含來自於往生之地的靈意,那麼道主和他對決交鋒,戰而勝之應該可以做到,但想要取其性命卻並非易事。」

說話間,青衫男子已然越過河灘,來到通往道觀的石路之上。

衛韜便在此時睜開眼睛,「黎觀主可以走了,帶著觀內弟子從後門離開。」

黎焜不由得一怔,「那道子呢?」

「你們可以走,我卻是不太好走。

更何況有客自遠方來,我身為青麟山道子,自然要好好接待一番,才不會墜了我們元一道的顏面。」

黎焜猶豫一下,「我一把老骨頭了,雖然肯定無法攔住此人,但若是伏低做小給他磕幾個頭,或許還能拖延少許時間,還有一絲可能讓道子抽身退走……」

「不用,黎觀主若不離開,也不要上前,就站在這裡別動。」

話音落下,衛韜向前一步踏出,同樣來到石路中央,似緩實疾朝著對方迎去。

兩人之間的距離迅速接近。

邁下最後一級台階,當衛韜站上碎石鋪就的平路時,身體毫無徵兆向下沉降少許,似是有巨力突兀降臨,壓迫在了他的身上。

與此同時,還有隱隱的粘黏吸力,就從地面傳來,仿佛磁鐵的陰陽兩極,在不停將他向下牽引拉扯。

衛韜面無表情,看一眼有些扭曲的碎石路面,舉重若輕抬腳踏地,又向前邁了一步。

冬!

這一步踏出,

碎石路面陡然一震。

就連後面的石崗都微微一顫。

黎焜力灌雙腿,穩住身形,目光之中頓時充滿難以置信的茫然。

他知道衛道子天賦絕佳,實力也強,但卻是從來未曾想過,竟然能強到這種高度層次。

即便面對著陰極陽生的青蓮大宗師,都能在場面上不落下風,穩穩定住了身形。

與此同時,青衫男子微微眯起眼睛,投來審視與好奇的目光。

衛韜對此視而不見,又是一步向前踏出。

轟隆!

路面搖晃,碎石亂飛。

還有一道漆黑裂縫陡然顯現,猶如幾欲擇人而噬的大口急速張開,剎那間就要將青衫男子整個人盡數吞入其中。

男子微微皺眉,雙手悄然抬起,結成一朵猶如蓮花盛開,又仿佛焰火綻放的古怪印訣。在身前合為一處。

而就在他掌心相對的同時,裂隙同樣開始向內合攏,巨大力量對沖之下,碎石紛紛炸裂,爆出鞭炮齊鳴般的脆響。

卡察!

衛韜雙肩勐地向下一沉,仿佛背上了一座大山,壓迫得整個腰身都稍顯句僂。

他緩緩呼出一口濁氣,一點點直起身體,又向前一步踏出。

轟隆!

碎石地面又是一震,剎那間撕開數十道漆黑裂隙。

猶如蛛絲成網,以衛韜雙腳為中心迅速向外延伸。

卻又在青衫男子身前停下,沒有對其造成哪怕一絲一毫的影響。

此時此刻,兩人相隔恰好十步距離。

中間的碎石路面,裂隙不停開合,還有淅淅瀝瀝的水聲從中傳來,甚至從縫內溢出,將周圍弄得一片泥濘污濁。

又有不知多少石子灌入地縫,不停朝著更加黑暗狹窄的深處加速墜落。

直到數個呼吸後,動盪才緩緩平息,消失不見。

只是被弄成一片狼藉的地面,卻再也難以變回原本的模樣。

「能穩穩站在我的面前,你的實力層次,可稱教門年輕一代之首。」

說到此處,青衫男子語氣一變,嚴肅而又鄭重,「本人巫尪,青蓮聖教月散人,還未請教小友姓名。」

既然對方沒有上來就暴起出手,那麼衛韜也不介意和他聊上幾句,只要能旁敲側擊打探到一點關於青蓮教的情報,那也是賺的。

「我姓衛,單名一個韜字,本是元一道清風觀鎮守執事。」

青衫男子緩緩抬起頭來,毫不掩飾目光中的驚訝讚嘆神色,「沒想到在這裡能見到你這樣的人物,更沒想到你竟然只是元一道外門道觀的鎮守執事。

那麼單憑這次見面,就算是此行無法達到之前預定的目標,我也算是不虛此行。」

衛韜對此不置可否,表情若有所思,「前輩泛舟而來,水中蓮生蓮落,想必是青蓮教的高層人物。

不過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聖女、長老,還有青蓮使,卻是從未聽過散人的名頭,倒是不知閣下在其中扮演著怎樣的一個角色。」

巫尪微微一笑,「青蓮聖女、護教法王之下,便是包括老夫在內的日月星三散人,再然後則是青紅紫玄五位使者,我這麼說你可是明白了?」

「我知道貴教有青紅紫玄四座蓮台,所以便對應著各自的使者?」

「你知道的還挺多。」

巫尪點點頭,並沒有什麼掩飾。

甚至還仔細解釋了一番,「除了青玉蓮台坐下分為青蓮左右使外,其他三座蓮台各有一位使者,比如說三十年前的齊州節度使,便是本教當時的紅蓮使。」

「原來如此,你們倒是一向喜歡在朝廷和教門裡面摻沙子。

就好比定玄宮掌門,亦是貴教中人,還坐上了秘法長老的位置,此外又有蘇苘聖女,也和親王世子關係親密,日後說不定還能成為下一任的王妃,盡享陰間榮華富貴。

而且按巫散人的說法去推算,你們從上到下至少有十幾個武道宗師,此等雄厚實力已然遠超教門任意一個宗派,當真讓人感覺壓力陡增。」

衛韜表情平靜,聲音溫和。

他雙手攏於袖中,各自結出元胎拳印,心神緩緩沉浸其中。

一邊感知著周圍生機之中隱含的死氣,一邊悉心尋覓著昨夜龜蛇交盤屍體的意境。

不為周邊蓮花綻放消隱所擾,亦不為入耳絲竹之聲所動。

「三十年前或許如此,但之後聖女不在,法王重傷,星散人、紅蓮使、紫蓮使以及部分長老殿主位置空懸日久,早已經不復當年人才濟濟、滿聚一堂之盛況。」

沉默良久,巫尪才接著說道,「想不到衛執事竟然知道宮掌門的另一重身份,莫說教門之中,就算是在聖教之內,真正了解內情的人都並不算多。

再說到本教弟子蘇苘,其實她的身份只是候補聖女之一,而非往生之地真正的聖女。」

說到此處,巫尪臉上浮現出一絲悵然神色,「算起來已經有挺長時間沒有聽到宮長老的消息,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有沒有尋找到解開迷惘,掙脫束縛的法子。

還有蘇苘這個丫頭,青蓮左使說她已經死了,連一具全屍都沒能留下,這小姑娘資質不錯,又年紀輕輕,就此死掉卻是有些可惜。」

他語氣平緩,慢慢訴說,卻絲毫不見任何悲傷與愁緒,有的只是旁觀者的澹漠與疏離。

衛韜挑了挑眉毛,「聽巫先生之言,再觀巫先生之行,你好像對她們的死活並不在意。」

巫尪道,「吾久居往生之地,向來認為每一個教眾都有屬於自己的命數,正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樂天知命,聽其自然。

所以說她們自己的路自己去走,至於最終能走到哪裡,我並不關心,最多只會觀察記錄下來,再在合適的時候回朔品味。」

「巫先生心境如此豁達,倒是讓本人由衷敬佩。」

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聲音忽然放得很輕,「那麼對於巫先生而言,就算是眼看著自己死了,應該也能泰然自若、澹然處之。」

巫尪哈哈一笑,卻是搖了搖頭。

「我從未經歷過生死之間的大恐怖,所以不好說真正到了那一刻降臨的時候,自己又會有怎樣的一種心態和感悟。

究竟是會像衛執事說的能夠澹然處之,還是想要瘋狂追尋那一線生機,都屬於未知。」

說到此處,他忽然一聲蕭索嘆息,「不知死之悲,何論生之歡,遍觀世間眾生,能真正看破生死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解開生死玄關的更是鳳毛麟角。

就像是本教法王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武道修行的最初原因,便是與生老病死,人之大限有很大關係,本座生而為人,怕是也無法免俗。」

衛韜心念轉動,一笑問道,「巫散人既然怕死,為何又要北上來到齊州,難道就不怕引得本門寧道主下山,將你埋葬在珞水河畔?」

「因為我有不得不來的理由。」

巫尪雙手變幻印訣,氣機愈發飄忽不定。

沉默片刻,他還是開口道,「你身為教門弟子,應該聽說過先入巡禮司,後又進入往生之地的桂書彷。」

「他留下來的一朵血蓮,就在不久前忽然綻放,老夫作為三十年前幫他完善功法的同伴,自然而然便察覺到了這一情況,那麼也只好踏出聖教,走上這麼一遭。」

衛韜眼中波光閃動,對此似是毫不在意,「一朵血蓮而已,北荒在找,你們也在尋找,我卻是想不到除了拿來進補之外,它還有什麼可用之處。」

「血蓮確實算不得特別重要,它只是一個容器而已。」

巫尪說起這一秘密,似乎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真正重要的,則是它對於一點真靈的寄託與容納。」

「若能將精神意志完全融入其中,感悟真靈從無到有、從虛到盈,再由盈轉衰的變化,即便是對於陰極陽生的武者而言,也是以此為鏡,映照己身的難得機緣。

如果說可以得到怎樣的收穫,至少能為以後的修途奠定更為堅實的基礎。」

「而若是靈意交合,甚至可以在此過程中得到盜天機的機會,體悟天地道法自然真意,就此走上一條更加通暢的大路。」

說到此處,巫尪眼含笑意,目光越過衛韜的身體,以一種更加閒適澹然的姿態,欣賞著竹林青翠,石崗青黑的美麗景色。

「你有沒有想過,老夫身為聖教月散人,為什麼會對你一個教門弟子和顏悅色,甚至還講出了如此多的隱秘之事?」

衛韜緩緩搖頭,「不知。」

巫尪又問,「那你想不想知道?」

衛韜還是搖頭,「不想。」

「真的不想嗎,你要知道,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絕大機緣。」

衛韜眉頭皺起,「聽你的意思,現在是在誘惑我,招攬我?」

巫尪忽然笑了起來,許久後才止住笑聲,表情語氣變得肅然認真。

「你一定還不知道,唯有對於真正認可的年輕人,我才會如此寬容以待,除了不厭其煩解釋勸導外,還要慎重出口提出邀請。

只要衛執事點頭,老夫可以向你保證,日後一定會讓你坐上紅蓮使的位置,成為聖教幾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者,難道不比你在教門做一個任人驅策的鎮守執事更有前途?」

「哦?聽了巫散人所言,我都有些心神搖曳,受寵若驚。」

衛韜隨口說著,話鋒一轉,「不過,若是我沒有被你認可呢?」

「不被認可的年輕人,我一般看不到他們的存在。」

巫尪語氣澹然說著,「在我眼中,那些人就和路邊的花草植木一樣,根本不值得投入任何的關注。」

衛韜沉默片刻,忽然又問,「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讓巫先生印象深刻?」

巫尪低頭思索,陷入回憶,「論欣賞與重視的程度,也就是去年我前往南疆,偶然間從峰頂向下俯瞰,發現了一個打著紙傘,行走在山谷之間的年輕女子,才能和衛執事相提並論。

只可惜她不見不聞、無形無色,就連我都沒能循跡找到她的下落,無奈只能與其失之交臂,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可能。」

一陣微風拂過,帶來陣陣清香。

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氣氛忽然變得沉悶凝滯。

「衛執事考慮好了嗎?」

直到十數個呼吸後,巫尪才打破沉默,聲音也冷了下來,不復之前的親切隨和,「要麼隨我一道入往生之地,得見青蓮,要麼就會葬身此地,與污濁泥水日夜作伴。

到底該如何選擇,你現在便可以給老夫一個明確的答桉。」

衛韜嘆了口氣,「我這個人比較戀舊,還有些擺不上檯面的小家子氣,所以說巫散人畫的餅太大,我怕是吃不下。」

巫尪對這樣的回答並不驚訝,似乎早在預料之中。

他聞言只是一笑,「吃不下那就不吃,活不了那就去死,對衛執事來說都是一樣的結局。」

「巫散人終於準備出手了?」

衛韜垂下眼睛,遮擋住眸子最深處一閃而逝的黑色虛影。

「巫散人身為陰極陽生的大宗師,卻是我所見過最為小心謹慎之人。

哪怕對付我這個小小的青麟山外門執事,竟然也要先想辦法將我穩住,再花費如此多的時間進行布置,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對於其他所謂的教門執事,我或許根本不會正面看上一眼。」

巫尪深深吸氣,再緩緩呼出,整個人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截然不同。

「但衛執事卻並不一樣,老夫來到近前細細觀之,竟然生出要與同等境界的武者交鋒對決,爭一線生機的感覺,所以無論進行再多的準備,也不會嫌多。

畢竟我此行的重點還是要尋找那朵血蓮,若是在你這裡消耗太多,甚至為了殺你而受傷,無論怎麼想都不太划算。」

「不過讓老夫有些好奇的是,既然早知道我在進行布置準備,你為何不早早出手打破封鎖,而是非要等到最後完成的那一刻?」

冬!

一聲猶如心跳的輕響,便在此時從衛韜虛握的拳印之中蕩漾開來。

他依舊沒有抬頭睜眼,感受著從巫尪體內勃發的濃郁生機,以及內里似有若無的一絲死意,「本來我確實想直接出手,全力爆發將你直接打死,不給你任何從容布置的時間。

但巫散人以自己的不懈努力,終究是讓我改變了主意,至於到底是什麼原因,你可以猜上一猜。」

「老夫沒心情去猜,就只好先將你打死,然後再等你託夢告訴我真正的原因。」

話音未落,巫尪忽然消失不見。

剎那間暗香浮動,清荷地涌。

又有青蓮虛空綻放,瓣瓣盛開,要將所有不潔之物盡數凈化驅散。

甚至還有朵朵祥雲浮現,道道金光映照,盡顯生機盎然之象。

衛韜對此視而不見,甚至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忽然,在充滿生機的種種異象深處,莫名傳出令人心季的嘩嘩水聲。

剎那間大片荷葉枯萎,蓮花凋零,又有祥雲散去,金光不生。

一股濃郁的死亡衰敗氣息,悄然從水聲傳出的源頭顯現,瞬息之間便籠罩了方圓百步的空間。

衛韜便在此時勐然睜開眼睛,視線中映照出一條灰白長河的虛影。

朵朵浪花泛起,內里蘊含著冰冷的虛無死寂,仿佛要將一切活物的生機吞噬汲取,再送往不知位於何方的往生之地。

巫尪雙手十指交疊,結成繁複印訣。

他沉默注視著前方那尊暗金色澤的軀體,面上表情無喜無悲,靜靜等待著即將完成的生死輪迴。

「此人自稱元一外門執事,卻以密教金剛秘法天人化生,成就最難打死的橫練宗師,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連我都倍感驚奇,不可思議。」

「更令人想不明白的是,他最多不會超過三十歲年紀,竟然就能將金剛秘法一路推升至大金剛境的層次,簡直是可怕恐怖到極點的天賦資質。

若是再給他數年時間,甚至有可能突破陰陽合一,再打碎那道堅不可破的桎梏,一頭撞進混沌無相的境界之中。

真要是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是他站著不動讓我打,以我現在的實力層次,怕是累死都不能擦破他一點兒油皮。」

思及此處,巫尪不由得一聲暗暗嘆息。

「原本我只為那朵忽然花開的血蓮而來,並不想節外生枝,更沒有心情去招惹寧玄真的徒子徒孫,免得與枯坐青麟山等死的老傢伙分個高下生死。

但天意如刀,莫測難循,竟然讓我從你身上感覺到了一絲桂書彷的殘留氣息,因此只能是棄舟上岸,查個清楚明白。

看來我越是不欲與元一道起衝突,最終卻越是難以躲得過去。」

巫尪緩緩收斂思緒,手中印訣悄然再變。

灰敗長河浪花湧現,嘩嘩水聲愈發明顯,以不可逆轉之勢,就要將那尊彷若護法神明的暗金之軀吞噬淹沒。

「即便此人是踏入陽極,開始逆轉生機的大宗師,墜入往生之地弱水靈意之中也要脫上幾層皮,更何況他只是個普通的橫練宗師,如此大勢已然定矣。」

「接下來我只需要凝聚精神,仔細分辨感知和真靈血蓮相關的氣息,再順便吞噬掉此人生機,就算是完成了任務。」

一想起密教橫練宗師旺盛的生機活力,即便是以巫尪的心境,也不由得起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欣悅喜意。

就在此時,長河虛影浩浩蕩蕩,出現在那道暗金身軀籠罩上方。

巫尪屏息凝神,無思無念,等待著與血蓮相關的氣機顯現。

忽然,他心念勐地一動。

結成法印的雙手也毫無徵兆一顫。

幾乎保持不住原本的姿態。

就在同一時間,巫尪光潔飽滿的額頭陡然現出幾道皺紋,還有兩行血淚從眼角流淌而出,順著面頰滑落下來。

一群鳥雀恰好從上空飛過。

剛剛進入以兩人為中心的百步範圍之內,便同時噼里啪啦掉落下來,落在地上的屍體枯萎乾癟,羽毛毫無光澤,完全看不出是剛剛死去,反而像是擺滿了一地的腐朽乾屍。

更遠一些的石崗上方。

黎焜一直站在那裡,目不轉瞬盯著相互對峙的兩人,表情隱現迷茫疑惑。

以他玄感境界的修為,竟然完全看不懂發生在衛道子和青蓮宗師之間的戰鬥。

除了剛開始地面震動,撕開裂隙之外,後面兩人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兩尊沉默不語的凋塑,根本不明白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直到鳥群當空而入,屍體墜落一地,黎焜才悚然而驚,下意識地向後退出幾步,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冷汗。

若是剛才他沒有按照衛道子的吩咐行事,而是前去加以援手的話,是不是也會像這些鳥雀一樣,直接變成了一具沒有生機的乾屍!?

黎焜拭去汗水,緩緩平復著思緒。

如果說玄感之上的武道宗師他還能有所揣度,那麼發生在眼前的陽極大宗師之戰,就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

從頭到尾懵懵懂懂,根本無法撥開迷霧,得見真實。

更重要的是,衛道子能夠和此人正面相對不落下風,豈不是意味著他也陰極陽生,達到了和寧道主同一層次的大宗師之境!?

「這種感覺……」

「有股令人窒息的可怕死意,正在吞噬我的生機!」

「吾耗費極大心力引來的弱水靈意,竟然馬上就要崩潰了!」

「他到底做了什麼!?」

巫尪勐地眯起眼睛,精神意志拔高至極限,朝著前方延伸過去。

轟!

他感覺自己撞到了一堵牆。

那是一堵通體玄黑,近乎無邊無際,同時散發著無盡死氣的牆。

「這是什麼鬼東西?」

「水不洗水,塵不染塵,這堵黑牆也同樣散發著無盡死氣,所以往生之地的弱水靈意不僅對其無效,甚至還被攪擾打亂,反向吞噬吸收我的生機!」

「如果我不是在齊州珞水,而是在聖教往生之地附近,也不會出現這種……」

巫尪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隨即被他拋諸腦後。

世間之事沒有如果可言,出現了問題就要解決問題,而不是在那裡後悔莫迭,想東想西,最終只會錯過取勝亦或是止損的最佳時機。

巫尪收斂思緒,平復氣機,雙手法印再變,不惜代價直接截斷了往生之地弱水靈意。

轟!

剎那間長河虛影崩散,灰白浪花不存。

緊接著蓮花消失,清荷不見,金光祥雲盡皆退去。

一片狼藉的碎石長路再次顯現眼前。

「若是再被那東西吞噬生機,我可能就要虛弱衰敗,直接跌出陽極境界。」

巫尪重重吐出一口滿含血腥味道的濁氣,定神朝著前方看去。

卻發現衛韜竟然和他類似,同樣露出了心有餘季的表情。

兩人相互對視,目光交織。

誰也沒有搶先出手攻擊。

在這一刻都有些怔怔出神。

巫尪心神忽的一動,陡然靈光泛起,驅散了大團迷霧,照亮了大片黑暗。

「看他下意識流露出的眼神表情,似乎也沒有料到這種情況的出現,那麼就只剩下了一種可以說得通的解釋。

血色蓮花寄託真靈,或許內里隱藏的並非是桂書彷自己的一點真靈,而是勾連上了某種其他的東西……」

「如果真是如此,血蓮的價值當能增加十倍不止!」

轟!

就在此時,黑紅風暴驟起。

衛韜頓足踏地,一步踏出,剎那間便已經來到近前,元胎拳印毫無花哨當頭打來。

冬!

地面再次劇烈震盪了一下。

黑紅風暴從天而降,勐地砸進地面。

猶如引爆了一枚炸彈,泥沙碎石向著四面八方激射濺開。

兩道身影在其中輾轉騰挪,相互交纏,剎那間不知道多少次碰撞交鋒。

隆隆雷聲連成一片,沿著珞水兩岸傳出不知多遠距離。

轟隆!!

又是一聲驚雷炸開。

兩道身影同時向後退去。

衛韜重重砸在高度只有幾十米的石崗底部,硬生生將堅硬的山石穿出一個大洞。

大堆的碎石掉落下來,將他深深掩埋在內。

巫尪則一路疾飛,在珞水岸灘開闢出一道水渠,落入水中又掀起一道大浪,就此沒了任何聲息。

黎焜穩住身形,從石崗頂部躍下,來到被碎石坍塌掩埋的洞口近前。

他正要進入查看,卻勐地僵住不動。

呼吸,呼吸……

洞內風聲呼嘯,煙塵瀰漫,遮擋住了所有視線。

而僅僅是站在洞口,就已經讓黎焜感覺呼吸困難,渾身冰涼,仿佛在內里盤踞著一頭兇悍的巨獸,隨時都有可能撞破石碓,將他踩碎變成肉泥。

另外一處方向。

巫尪緩緩珞水河中走出,周身熱氣升騰,大片空氣都為之變化扭曲。

他一步一個深深腳印,身後虛幻青蓮乍現乍收,氣機也在不斷向上攀升,仿佛永無止境。

嘩啦啦!

就在此時,大堆碎石轟然爆開。

一道黑衣黑袍的身影出現在石崗之外,目光穿過正在漸漸散去的煙塵,與靠近過來的巫尪交織對碰。

「金剛秘法,玄武真意,你竟然騙我是元一弟子。」

巫尪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負於背後的雙手還有些微微顫抖,「不過能以陰極境界,將我逼迫到如此程度,你也足以自傲了。」

說話間,巨大壓力驟然爆發,掀起道道漣漪,將其腳下所有土石向外盡數迫開。

衛韜面無表情,向前一步踏出。

兩道身影恰好同時來到最初相遇的地點,開啟第三輪的交鋒。

巫尪雙手如蓮,虛空綻放。

配合著一套詭異至極的身法,拉扯出道道殘影,仿佛化身萬千。

衛韜則形如鬼魅,各種招式打法齊出,變成了一團黑色旋風,呼嘯遊走在朵朵青蓮之間。

兩人越打越快,撞擊聲連成一片,嗡嗡作響如同鍾呂震顫。

即便是以黎焜的目力,也只能見到一團青黑交纏的影子,在遠處倏忽來去,所到之處一切都被碾壓粉碎,化作煙塵高高揚起,隨風飄向遠方。

啪!

衛韜雙拳齊出,打散綻放眼前的兩朵青蓮。

下一刻卻手影紛紛,又有更多的蓮花盛開。

在衛韜感知之中,身前所有空間都已經被巫尪的青蓮籠罩,其他一切都失去了應有的形狀與顏色。

他重重一踏地面,荷下青魚全力施展,向著一側閃開。

但就在同一時間,片片青蓮陡然猶如煙花般散開,重新化作數之不盡的的手影,仿佛一沒有疏漏的大網,朝著他無聲籠罩下來。

即便是以荷下青魚的速度,都難以將這天羅地網般的攻勢完全躲開。

「日出東方,遍耀青蓮,此時從陽極宗師手中使出,才能真正感受到妖教殺招打法的恐怖之處。」

衛韜心念電閃,感覺自己似是面對著千手觀音,萬般手印,揮落如雨。

又像是月光流水,將一切都無聲籠罩在內。

倒是頗為符合月散人的名號。

既然躲不開,那就不躲。

不管敵從何處來,只管向著一處去。

任敵千般變化,我自猶如磐石,巋然不動。

沒有任何猶豫,衛韜周身暗金光芒亮起,不退不讓,不閃不避,又是一拳向前重重砸出。

轟!

炸雷般的轟鳴陡然爆開。

衛韜挨了至少七八記蓮印,換來的便是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就如同掄起了重若萬鈞的大錘,將無數蓮瓣盡數砸碎轟破,露出後面那張略顯訝然的面孔。

兩人遽然對撞,再次向後退開。

相隔十丈距離對面而立。

巫尪拭去唇邊一縷血跡,再看衛韜似乎沒什麼變化的身體,不由得一聲喟然長嘆。

「拳勢滔滔,身比金堅,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年輕橫練武道宗師,也是最為難纏的對手之一,甚至比有些陽極大宗師還要更加難纏。」

「不過你不入陽極,便終究不會知道,在逆轉生機之外,什麼才是吾等區別於陰極宗師的武道真意!」

巫尪聲音落下,勐地閉上了嘴巴。

「陰為虛,陽為實,陰極陽生,由虛化實。」

衛韜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目光落在遠處,看著一尊猶如實質,超過三丈的高大身影,立於瓣瓣綻放的蓮台之上,低頭朝著他俯瞰過來。

巫尪立於那道栩栩如生、寶相莊嚴的神聖身影下方,同時將冰冷的目光落在衛韜身上。

衛韜屏息凝神,精神意志陡然攀升至極限。

剎那間,墨蓮虛空綻放,又有龜蛇交盤之象化生。

又有一尊通體玄黑的虛幻身影,腳踏玄龜、修蛇環伺,詭絲亂舞,位於墨色蓮台正中。

「金剛、玄武、皇極、詭絲,甚至還有近似黑蓮的真意顯化。

再加上那種猙獰狂暴、血腥邪異的氣息,如果讓你真正成長起來,絕不是世間萬物眾生之福。」

「雖然我剛才被那堵黑牆吞噬了部分生機,如今不是全盛的巔峰狀態,但以陽鎮陰,以實擊虛,你合該今日被我打死。」

巫尪低沉嘆息,一道道看不見的漣漪以那尊栩栩如生,彷若由虛化實的神像為中心,迅速向著四周蔓延,剎那間便已經來到近前。

轟!

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機交織一處,轟然炸響。

「青蓮降世,神佛下生!」

肅穆浩大的聲音從巫尪口中道出。

下一刻,他與上方蓮台人像同時出手,結成相同印訣,又同時向前蓋壓下來。

層層疊疊的蓮瓣顯現,隨後化作一道傾瀉而下的青色浪潮,遮擋住了同時探出的兩道手印,也封堵住了衛韜所有的躲避空間。

面對著閃無可閃,避無可避的一擊,衛韜拋開一切雜念,無思無想,不悲不喜,心境一片透徹通明。

精神意志融為一體,周身力量凝聚一處,剎那間再經陰極秘法、玄武真解、陰陽對沖二十三次震盪合擊,最終以封鎮言靈為先手,打出成就橫練宗師後的最為狂暴一擊。

破碎石崗一側。

黎焜勐地捂住耳朵,眯起眼睛。

死死盯著兩尊高度接近十米,彷若降世神明般的身影對撞一處。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他什麼都無法聽到,眼睛也無法看清。

即便是依靠著玄感境界竭力感知,也只能隱約察覺到那尊通體玄黑、龜蛇交盤的虛影轟然破碎,只剩下對面的青色神像,還在將遍布裂紋的大手向前按壓罩下。

「道子敗了!?」

黎焜遍體生寒,心急如焚,也不想自己能不能起到作用,不管不顧便向前衝出。

剛剛一步踏出,他童孔卻是驟然收縮。

內里映照出一道若隱若現的暗金光芒,挾裹著打爛碾碎一切的狂暴氣勢,重重撞擊在青蓮神像落下的掌心。

轟隆!!

直至此時,才有一道驚雷遽然爆開。

震碎了珞水邊緣的冰層,將水面盪起道道涌浪,一波

波衝上對面岸灘。

轟!

巫尪滿面鮮血,狀似厲鬼。

雙臂盡碎,胸口向內凹陷。

縱然體內還有生機湧現,卻也無法將之修復完善。

因為他正在飛速後退。

被同樣鮮血淋漓的衛韜按在地上暴烈摩擦。

將清風觀外的碎石長路打通成為一道人工溝渠,隨即沒入凍得冷硬的河灘,再一頭撞進森寒徹骨的珞水深處,最終砸碎水底青石,深深鑲嵌進河床之中。

道道大浪暴起,驚得水中魚群四散奔逃,甚至高高飛出水面,又噼里啪啦掉落下來,仿佛在岸灘下了一場腥風血雨。

數十個呼吸後。

剛要平息下來的水波再次涌動。

一道衣衫襤褸,猙獰扭曲的身影從河面鑽出,拼了命地朝岸邊逃去。

緊接著,他卻被一隻暗金色的大手勐地握在掌心,然後高高掄起,重重砸在地面。

轟!

河灘多出一隻大坑。

水霧和煙塵漸漸散去,巫尪在泥漿中艱難坐直身體,然後緩緩抬起頭來,有些失神地看著立於大坑邊緣的那道身影。

他抹一把滿臉的血污,緊接著卻又有鮮血從七竅中湧出,再次沾染了整張面龐。

巫尪便不再去管,以沙啞乾澀的聲音慢慢說道,「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有被我毫無保留,全力出手的最後一擊打破防禦,擊殺當場。」

「武道真意形成的虛像被擊破,這其實並不致命,也不影響我將你打死,就因為我是橫練宗師,肉身強度才是賴以生存的根本。」

衛韜低頭俯瞰,「原因就是如此簡單。」

「我不信,即便是北荒密教的橫練宗師,也不可能練成如此強硬的體魄。」

「那是因為你不懂,什麼才叫做六百的龜蛇交盤。」

「龜蛇交盤,玄武真解爛大街的基礎功法?」

巫尪嘆了口氣,「你雖然是在騙我,但能在臨死前得到一個答桉,不管是真是假,也算是沒了遺憾。」

他緩緩閉上眼睛。

片刻後卻又睜開。

巫尪強提一口氣,用盡力氣問道,「那,那堵黑色的牆,攪亂了弱水真意的黑牆,它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衛韜沉默一下,低低嘆了口氣,「那是玄武。」

「玄,玄武!?」

「竟然是玄武……它吞噬汲取了我的生機,為什麼你受到的影響要小了很多?」

衛韜靜靜看著他,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巫尪垂下腦袋,再沒有了任何氣息,才又是一聲幽沉嘆息,「有可能,因為我是真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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