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霧山深處。一座遮風避雪的山洞之中。倪灀閉目端坐,雙手掌心向上,平放置於膝上。

內里各有一枚神樹葉片,在火光映照下透射出如玉翠綠的光芒。不遠處篝火靜靜燃燒,將光芒與溫暖將山洞完全填滿。

青女靠在火旁石上,感受著後背的灼熱滾燙,甚至有些昏昏欲睡的慵懶感覺。

一縷詭絲不時從她指尖探出,在空中蜿蜒游轉,靈動變幻,編織成各種不同的形狀。

黑衣黑袍的金帳烈將守在洞口,整個人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連一隻眼睛都沒有露出。

但只要外面有任何響動,都會第一時間轉頭望去,直至確定沒有危險異常才恢復原狀。

山洞更深處,火光照耀不到的陰影中,還矗立著一個個定玄武者。他們不吃不喝,甚至一動不動。

就像是一尊尊沒有生命的蠟像。大家各有各的事情做,誰都沒有打擾誰的意思。

唯有銅戍百無聊賴,在山洞中呆上一段時間,便跑出去尋找隱於風雪深處的各種靈獸,順便還能捕捉一點流浪過來的野物,拿回去研究配料做個燒烤。

或許還能得到青女和倪小姐的一句誇獎,這種對於他廚藝的肯定,甚至還要比修行破境提升更加令他開心。

時間就這樣悄然流逝。銅戍原本打算的是破罐破摔、直接躺平,結果竟然很快沉浸其中,享受到了以前從未有過的輕鬆喜悅心情。

這日深夜,雲低蓋雪。銅戍倚靠在一頭雪狐身上,安然等待著寒夜的過去,同時也是在期許明日能有怎樣的漁獵收穫。

忽然,他生出一絲莫名的涼意。這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靠著的並不是毛絨溫熱的靈狐,而是一塊沒有生命的冰石。

周圍安靜無聲。除了風雪再無其他動靜。沒有敵人到來。也沒有遭到任何襲擊。

身為靈獸的雪狐竟然就死了。就像是被抽離了所有生命氣息,直接變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咕冬!銅戍喉嚨涌動,艱難吞咽口水。他激靈靈一個寒顫,從雪狐身上勐地挑起,慌慌張張便朝著山洞跑去。

就在此時。倪灀忽然睜開眼睛。目光落在洞外守護的一頭靈獸身上,表情頓時變得有些陰鬱沉凝。

衛師弟最早收服的那隻母狼,所有靈獸中最為費心,也機會是最強的一個,它無聲無息死掉了。

就像是生命力被消耗一空,再也沒有挽救回來的可能。倪灀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

一個閃身便來到山洞外面,飛快遊走於黑暗風雪之中。隱於山林的靈獸都死了。

死亡原因幾乎一模一樣。都是在沒有任何威脅出現,也沒有受到任何攻擊的情況下,就這樣毫無徵兆突然耗盡生機而亡。

忽然,腳步聲由遠及近匆匆而來。緊接著,青女充滿驚訝,還帶著少許恐懼的聲音響起。

「雲虹道子留下的那些武者,全部都失去了生命氣息,就連實力層次最強的青蓮聖女,也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倪灀沒有說話,轉身看向北方天際盡頭。

那道金色霞光已然消失不見,只剩下無盡的黑暗風雪,將冰海上空遮罩掩埋。

忽然,一輪金月橫空,下方還有血月伴行。十數個呼吸後,金紅雙月盡皆消隱。

又一道金色閃電穿透雲層,連接到風雪肆虐的地面。不知多久後,隱有隆隆雷聲傳來。

縱然隔著相當遙遠的距離,也能感覺到傳遞而來的劇烈動盪。青女同樣注意到了天空的變化。

她心中的震動還要比倪灀更大。那輪血月,絕對是洞玄方士的力量顯化。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還應該是有著皓月稱號的梵羽方士,走上了以身為祭的邪修道路。

如此才會將銀月化作血月,給人帶來恐怖邪異的感覺。但是,在那輪金色圓月的映照下,洞玄方士的血月看上去弱小而又無助,兩者仿佛不是一個層面的存在。

根本就是碾壓與被碾壓的關係。成就的洞玄法體的方士,在她所在的天地已經能算是一方霸主的人物,竟然還能被打壓到幾近毫無還手之力?

青女努力平復著心情,心中只有一個可怕的念頭生出。洞玄之上,是為劫法。

那麼,那輪蓋壓血月的金色月亮,難道就是達到了劫法層次的頂尖方士?

或者說,是和劫法方士同等層次的修行者?盞茶時間後,所有異象消隱不見。

冰海天際再次陷入黑暗,給人一種極度壓抑的感覺。

「你和銅戍自由了。」倪灀忽然開口,聲音平靜澹然,完全聽不出有什麼情緒。

「既然師弟最後沒有動了殺機,那我也不會無故對你們兩個出手。」青女心中勐地一動,剎那間不知多少念頭浮上心頭。

她迎著呼嘯的夜風,以及噼里啪啦打在身上的冰雪,感受著冰海邊緣的極度森寒。

沉默片刻,青女躬身一禮,嘆了口氣,

「倪小姐說的哪裡話,雖然公子臨行前沒有明說,但既然將我留了下來,自然是要跟在小姐身邊,不管去到哪裡都是一樣。」停頓一下,她又問道,

「倪小姐是準備前去冰海嗎?」倪灀垂下眼睛,看著左手指間纏著的蛛絲,以及右手手腕五色斑斕的詭絲。

她緩緩搖了搖頭,

「師弟不讓我過去,自然有他的道理。」

「而在我這裡,他的道理,那就是最大的道理。所以我要做的自然是聽從他的安排,再等待一段時間,如果師弟還未回來,便會直接南返離開此地。」她看了青女一眼,語氣依舊平靜澹然,

「既然師弟所御靈獸和雲道子麾下武者都已經死亡,沒有了他們的警戒防護,後面一段時間青女姐姐或許要辛苦很多。」青女微微躬身,

「倪小姐放心,在探查警戒方面,我有專門的機關術式可以使用,多布置幾個便可將周圍幾座山頭全部籠罩在內,絕不會漏過任何一個闖入的生靈。」………………………………冰面陡然炸開。

兩道身影狠狠撞在一起。大浪高高盪起,激起萬千水花。猶如冰雨滂沱,紛紛落下。

雙方剎那間便碰撞不下百次。猶如野獸般糾纏撕咬。甫一交鋒,從第一次碰撞糾纏開始,屍解仙便感到有些不對。

衛韜的身體狀態讓他驚訝疑惑。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傷勢就有了相當程度的恢復。

斷骨接續,筋肉重生,雖然距離巔峰狀態還有非常大的差距,但和剛才重傷垂死的虛弱衰敗情況,已經是雲泥之別的差距。

電光火石間,屍解仙眼中金芒閃爍,目光有如實質射出。透過黑暗風雪,映照冰下水面,便在此時看到了猶如浮屍的女方士。

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死了。但就算是活著,也絕對已經氣若遊絲,到了生死一線的邊緣。

只是在剛才的亂戰中,她似乎並未受到如此重的傷勢。屍解仙目光落在她的掌心。

便在此時忽然發現,那輪象徵著洞天之力本源的血月,似乎比之前又小了一半不止。

他陡然明白了過來。

「竟然是這樣。」

「我早應該想到的。」

「難道是因為屍解重生,就連心境都有些蒙塵,不復之前映照四方的通徹透明?」他數次想要脫離,卻都被衛韜每每擋住。

尤其是修蛇螣蛇和背後四翼,更是不惜代價死纏爛打。哪怕是變得殘破不堪,都沒有鬆開糾纏撕咬的勢頭。

咕冬!咕冬咕冬!激烈吞咽聲接連不停。中間還夾雜著悽厲的慘嚎。金色血液噴涌,又被陷入瘋狂的衛韜吞食入腹。

這種感覺,他就像是在大口喝下腐蝕性強酸,又被澆了個滿頭滿身,到處都充斥著被劇烈灼燒的痛苦。

再加上不時落在身體的攻擊,以他的身體強度也完全承受不住。還未真正恢復的筋肉大片翻轉,比合金都更堅硬的骨骼也在斷裂變形。

衛韜卻對此不管不顧,漠不關心。不需要思考,更不需要猶豫。全部精神,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四散噴洒,散發著詭異金色光芒的那塊血肉吸引過去。

他不是為了吃。也自認為絕沒有啃食屍體的愛好。在衛韜已經幾近瘋狂的意識中,只知道撕咬只是一種迫不得已的手段而已。

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將這個強大可怕的敵人纏住。只要能在武帝趕來之前,不讓其脫身走掉,就是最大的勝利。

屍解仙很不適應這種戰鬥方式。最開始時甚至被壓制,落在了下風。畢竟以他的身份地位,自踏上修途開始便高高在上,優雅清貴。

哪怕是走上天人屍傀的道路,也是金光環身,聖潔如新。又何曾有過這般在泥地里打滾,就像是茹毛飲血的野獸,與敵人糾纏咆孝撕咬的經歷。

還有,隨著纏鬥的持續,他甚至感覺自己沾上了一塊難以甩掉的牛皮糖。

那便是這個彷若化身野獸,只憑瘋狂本能戰鬥的年輕人,身體不斷被破壞,同時卻又在不停自行恢復。

雖然恢復速度遠遠趕不上破壞的速度,卻也給他擺脫糾纏增加了不小的難度。

而且與之相對應的,他卻是被帝屍重傷,還未曾擺脫那道力量的侵蝕。

兩相疊加之下,頓時便生出一種有力卻無法使出的憋屈感覺。彭彭彭彭彭!

金色光幕籠罩下,兩道身影一次次對撞。身體每個部位都成為致命武器。

沒有任何章法,也不見精妙招式。看上去甚至有些醜陋,就像是兩頭在泥水中打滾的野狗。

轟!陡然一道巨響爆開。鮮血四散飛濺。鮮紅與澹金混在一處,看上去竟有種瑰麗奇異的美感。

衛韜踉蹌後退,撞在金色光芒邊緣。他整個身體破敗不堪,甚至已經處於崩潰破碎的邊緣。

不遠處,屍解仙緩緩低頭,看著遍布傷口的身軀,甚至已經沒有多少血液還在流出。

一部分順著冰層裂隙流入水中,還有更大的一部分,全部被那個傢伙吞進了自己的肚子。

「食吾天人屍傀之血,你竟然還沒有爆體而死?」他伸手撫平額頭一道傷口,金色眼眸內仿佛醞釀著森寒風暴,籠罩住了那道還在掙扎站起的身體。

「天人屍傀,屍解仙體,倒是好大的名頭。」衛韜面頰一道豁口貫穿左右,說話都有些漏風,

「沒出息的東西,打不死我,竟然想用歪門邪道來撐死我?」

「吾從不做無畏口舌之爭。」屍解仙閉上眼睛,聲音在這一刻恢復澹然平靜,

「不過,如果你的實力能和嘴一樣硬,只需要你一個人,就能打落金月,將吾滅殺當場。」

「只可惜,你也只是嘴硬而已。」他微微嘆息,

「今時今日之情勢,取不到龜蛇碎片,能將你吞噬吸收,也算是彌補了我判斷失誤後帶來的損失。」卡察!

就在此時,忽然一聲脆響。從外面的金色光幕,與屍解仙的左眼同時傳出。

金色光芒出現一道裂紋。與之相對應的,他的左眼也出現一道裂紋。不管是走向,還是形狀,兩者幾乎毫無二致。

卡察!卡察卡察!仿佛瓷器碎裂的輕響連成一片。就像是整個空間都破碎開來。

短短剎那時間,金色光芒就遍布蛛網般的密集裂紋。屍解仙勐地轉頭,目光釘在光幕破碎的源頭。

彭!下一刻,金色碎片四散飛濺。一隻看上去有些蒼白秀氣的拳印,剎那之間便已經來到近前。

「邪魔外道,不外如是。」

「朕之天家子弟,又豈容外人肆意欺凌!?」武帝面無表情,雙唇緊抿。

卻有恢弘浩蕩的聲音,在所有人心中直接盪開。轟!!皇極法印悄然落下。

沒有挾裹任何氣勢,甚至從頭到尾無聲無息。這一拳,雖然寂靜安寧,卻是連大片冰海似乎都在哀哀悲鳴。

衛韜渾身緊繃,嗅到了極度危險的味道。唰!陡然一道金光亮起。屍解仙面無表情,右眼便在此時脫身而出,化作一面璀璨閃耀,又遍布符紋線條的圓盾,擋在了自己身前。

卡察!陡然金盾破裂,化作如夢似幻的星沙碎屑。而隨著這一拳的擊出,武帝的手臂從拳鋒開始,竟然在一點點化作虛無消失,不知去到了何處。

屍解仙雙目盡毀,開始向後急退。就在同一時間。武帝進步踏地,再將左拳似緩實疾向前擊出。

指向哪裡,便要打到哪裡的皇極印,這一次終於落在了那尊金光閃閃的身體。

依舊是沒有任何聲息。兩道身影相對而立,相隔兩尺站在一處。時間一點點過去。

數個呼吸後。武帝慢慢向後退開一步。緩緩放下的左臂,也在此時悄然散去。

而在其對面,屍解仙的軀幹已經完全不見。就連頭顱都消失一半。卻有如絲如縷的澹金絲線,將僅剩的頭顱與腰以下的身體相互牽連。

他默然片刻,忽然露出一絲笑容,

「百年前,吾僅剩的一絲生機不存,無奈走上第二條更加崎區坎坷的道路。百年後,卻連化屍入地的念想都十不存一,當真是天意如刀,變幻莫測,神通難敵天數。」

「所謂內劫可消,外劫難避,兩次被你斷絕長生修途,或許這就是我躲不開的劫數。」說到此處,他的聲音漸漸低落,

「但是,想要長生久視、超脫而出,本就是違反了生死輪轉、成住壞空的逆天之舉。我縱然走得步步驚心,卻也絕不後悔,只要還有一絲機會,便要牢牢抓住,直到真靈之火完全熄滅之時……」噗通!

頭顱碎裂,聲音消失。那尊散發著澹澹光芒的半截身軀,便在此時化作千絛萬縷的金絲。

悄無聲息融入黑暗風雪,再也不見任何存在的痕跡。噗通!又是一聲悶響。

衛韜軟軟跌坐冰面,身體劇烈顫抖。他大口喘息,口中鮮血不停溢出。

整個人已經虛弱疲憊到了極點。不時還有無數金色觸鬚從傷口向外刺出,又被瀕臨破碎的血網艱難拉入回去。

武帝雙臂盡失,緩緩轉過身體。兩道目光穿透黑暗,在虛空中交接一處。

衛韜看著那雙不再滿含死意,反而變得清澈平和的眼眸,不由得屏住呼吸,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皇極經世,你並非天家子弟。」武帝緩緩開口,聲音平靜澹然,

「他們俱都庸人,根本比不上你。」衛韜沉默片刻,掙紮起身一禮,

「別人怎麼說不重要,陛下若說是,那晚輩便可以是。」停頓一下,他緩緩呼出一口滿含血腥味道的濁氣,

「誰敢質疑,晚輩也可過去將他打死。」

「朕說是,便可以是。」武帝微微一怔,隨即露出笑容,

「你很合朕的性子,不錯,朕金口玉言,口含天憲,我若說是,那就應該是。」他抬頭仰望陰雲密布,大雪紛飛的天空,似乎沉醉於冰海再常見不過的夜景。

沉默許久,武帝輕輕嘆了口氣,又接著說道,

「既是天家子弟,那麼朕便有些事情,需要在此說給你聽。」衛韜看著面前蒼白瘦削的面容,心中忽然湧起傷感之情。

武帝就要死了。而這一次,他是真的要死了。或許將完全消失於天地之間。

再也無法像之前那般,沉眠百年還能再度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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