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謝成瓊復又走到楚維陽這裡的時候。

偏僻的庭院之中,楚維陽正腳踏著禹步,一手並成劍指,輾轉騰挪間,施展著《夏時劍》的六章劍招。

於是,也正是瞧見了楚維陽的身形,倏忽間,立身在門口處的謝成瓊,臉上的笑容猛地一頓,仿佛有無盡的哀傷湧上心頭,可緊接著,她轉念間臉上的笑容又愈發濃烈起來,遠遠地立身在那裡,眼眸在水霧之中漸次朦朧模糊起來,微微地眯著眼,仿佛這一刻,真切的從楚維陽的身上,瞧見了故人那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形。

說是熟悉,是因為那是縱然生與死的界限都無法教謝成瓊忘卻的人,說是陌生,則是細細思量起來,他們已許多年未曾逢面,人生海海,許是當年的一對年輕人,誰也未曾想過某一次的分離便已是此生的訣別。

無聲息間,只這樣端看著,便似是已有千言萬語從謝成瓊的心緒中流淌而過了。

到底也是道心堅韌的修行中人,只少頃,她便從那種複雜的感慨之中掙脫出來,兀自收拾好了情緒,眨了眨眼,這會兒再看向楚維陽的時候,便忽地瞧見了楚維陽身上明顯的氣機變化。

不只是修為進境的攀升,更教謝成瓊這裡驚喜的,則是楚維陽身上性命相諧之後圓融無漏的變化,愈發教楚維陽的氣機變得晦澀起來,這會兒時,錯非早已經相熟,否則便是謝成瓊感應楚維陽的意蘊跟腳,自那晦澀氣機之中,都變得頗為艱難起來。

也正此時,伴隨著一道吐氣聲,楚維陽立身站定,緩緩地收起了劍勢。

年輕人正緩步朝著謝成瓊這裡走來。

「七師叔。」

隨著楚維陽的身形愈近,謝成瓊所感應到的圓融無漏的氣機也愈是相諧,因是,謝成瓊笑著,眉眼間盡都是讚許。

「這是修持了性功觀想法門?不差!著實不差!你能想起來彌補這一層面的疏漏,教自身的道與法意蘊完美圓融起來,便已經勝過九成九的同代修士了!不要覺得道途的完善對於鍊氣期境界的修士來說是甚麼極渺遠的事情。

這天底下多少的人,苦求證道金丹而不得,無外乎是禍根早在昔年涉足修行路時便已經種下,道與法上的瑕疵烙印在根基上,自然證不得圓融道果;這修士一生慢慢走過來的路,與那懸照在無量神光里的道果,本就是相輔相成。

而另有一樁說法則是,凡是金丹大修士裡面某一道的宗師人物,盡都是以性命雙修為底蘊,支撐起道與法的意蘊來的,故而元門之中亦收錄煉魂秘法,玄家清凈妙訣里,也教人捉罡提煞,降服龍虎,以印證內丹氣韻,盡都是相諧法門。」

聞聽得謝成瓊此般所言,三言兩語之中描繪出一幅浩渺藍圖來,實則與淳于芷早先時所言語的大差不差,亦是高屋建瓴之言。

只是聽得了指點,楚維陽還是稍稍靦腆的一笑。

「師叔謬讚了,弟子選擇法門時,也只是想從自己的身上彌補這一層面的疏漏,畢竟歸根究底還兼修著陰冥鬼煞之法,不好輕忽了去,反而能成這般氣象,能成如此相諧,卻都是修持了法門之後,歪打正著的事情。」

楚維陽說得含蓄,謝成瓊也只是笑著點了點頭,未曾再繼續誇讚下去。

自始至終,關乎於這一部法門的跟腳,謝成瓊沒有問,楚維陽也未曾開口真箇言說。

他們仿佛盡都忘卻了這一件事情一樣。

正此時,謝成瓊方才又目光一轉。

「哦,對了,關乎你提及的那一件事情,范老已經盡都安排下去了,到底是關乎人族,關乎這場災劫,關乎七十二鎮海道城的大事情,只他一人,也不好將你們拘束太久的時間,背後的許多事情不好與你言說,有時候宣之於口,本身便已經是因果。

總而言之,只教你知曉一件事,你已經可以從這處庭院離開了,早先時的因果也自有范老一力承擔了去,至於回返了你自己住處之後,再有甚麼人問詢這件事情,你也無須為著范老守秘,遇到那推脫不掉的人,該說的就說,反正,事情很快也會傳開。」

聞聽此言,楚維陽也只是瞭然的點了點頭。

若非是當日裡話趕話,教楚維陽說及了此等事情,事實上,楚維陽的心意里,並沒有這樣平生事端的心思,愈是猜度到這背後可能蘊藏著天大的因果乾系,楚維陽這裡便愈是想要遠遠地避開。

最好是能連來問話的人都不要有。

至於范老準備作甚,打算做甚麼,謝成瓊沒準備說,楚維陽更沒準備去問。

他在沉默之中,用輕輕地頷首,結束了這一話題。

倒是能從這處庭院之中走出,反而教楚維陽的心緒兀自鬆弛了些。

也正此時,又見謝成瓊這裡笑了笑,翻手間將一枚玉簡捏起,遞到楚維陽的面前。

「既然是事情告一段落了,吾等倏忽而聚,自然也要倏忽而散,師叔我便要啟程,與姜兒一同回返天泰道城去了。為了免得教姜兒那丫頭再瞧出甚麼來,之後便先不再見面。

這會兒時便算是道別了,至於那玉簡,乃是一張拜貼,來日等你來到天泰道城,手持這枚玉簡拜貼,自然便可見到師叔我!」

話音落下時,謝成瓊復又笑了笑,定定的看了楚維陽一眼,這便要折身離去。

可原地里,楚維陽卻忽地開口,輕聲的喚住了謝成瓊的身形。

仔仔細細的盤算過來,雖然只是短暫的相處了數日的時間,可是上一個像是謝成瓊這樣,幾乎不講求因果、不講求回報,一味心意只想著楚維陽好的人,還是在鎮魔窟中相互扶持時的傳功長老郭典。

當然,話倘若說開來,郭典為得是找這麼一個人傳續法統,謝成瓊也是為得找這麼一個人瞧見故人的形貌。

這世上許是無一人打心底兒里從一開始就希冀著楚維陽能更好,純粹的希冀著這一件事情。

他許是該為此感到悲傷。

可世情已然如此涼薄,楚維陽知道太多的美好綺麗都是不得強求的時候,這般思量著看,謝成瓊亦是罕有的「好人」。

他需得有所回報,他必須得有所回報!

一念及此,迎著謝成瓊頗疑惑的目光,楚維陽這裡一翻手,取出了一枚柳木鬼符來,遞到了謝成瓊的面前。

鬼符之中,封存著的,本是一道妖獸魂魄的殘存真靈,卻在被楚維陽煉化去大量的魂魄之力後,復又以嫁衣秘法,接續上了一段不屬於妖獸魂魄的記憶。

許是想到了甚麼,這一閃瞬間,謝成瓊驚詫不已的看向那面鬼符,嘴唇微微蠕動著,可是好半晌卻甚麼話都沒能說出口來。

也正此時,楚維陽的法力微微涌動,暗自里施展出通幽秘術來,倏忽間,一道朦朧的記憶幻影懸照在鬼符之上。

仔細看去時,是那寬胖的身形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幽暗的石窟門口,口中接連不斷的呼喝著甚麼,偶然間鬱郁神情倏忽而過,又叫他揚起手中的長鞭,交雜著呼哨嗡鳴的聲音,狠狠地甩落。

倏忽間,那幻影變得凌亂起來,等再定格的時候,遂又是這一行奔逃九萬里的漫漫長路,是馬管事愈見猩紅的雙眸,是他時常因幻痛而抽搐的嘴角,是他觀瞧著楚維陽練劍時似是酒酣的陶醉表情,是他慣常與楚維陽相互戳肺管子的時候直嘬牙花子的肆意與狼狽……

怔怔的端看著那朦朧幻影里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形,起先時,謝成瓊忽地笑了起來,可嘴巴咧著,卻始終未曾有笑聲傳出來,等再仔細看去時的時候,她

嘴唇不受控制的抽動著,分明真箇是一張笑臉,卻無端的落下了淚來,漸漸地,更有低沉的啜泣聲響起。

一旁,楚維陽便這樣靜靜地站著。

直至良久之後,謝成瓊這裡平復了心神,楚維陽方才緩緩開口道。

「七師叔,其實你應該能知曉的,彼時我是鎮魔窟中囚徒,他是鎮魔窟中劍宗管事,我們倆打一開始的相處,便不會只像是一同亡命奔逃、傳續劍法那麼的和諧。

這般說,許是這一面鬼符我不該拿出來,可我轉念又想著,這天底下許是還有人這般真切的惦念著馬管事,便也該是師叔你了,不論如何,是應該教你親眼見一見的。

這總歸是一樁念想,至於我們倆之間的恩恩怨怨,我想著,人死如燈滅,到底到底,已經無法再掰著手指頭算計這個了,便盡都煙消雲散去罷,師叔,還請收好。」

聽得了此言,良久的時間,謝成瓊的臉上尤還能看到兩行淺淺的淚痕,忽地,她復又笑了起來,伸出手接過了那枚鬼符,輕輕地摩挲著其上的篆紋痕跡,像是在隔著生與死的界限看著馬三洞那個人一樣。

「你竟……你竟也有這般狼狽的時候……」

輕聲的喟嘆之後,謝成瓊再抬起頭來,看向楚維陽的目光之中,愈發見得和藹與親切。

她終是抬起手來,輕輕地拍了拍楚維陽的肩膀。

「好孩子,一定要來趟天泰道城!一定要來!你這份厚禮,師叔收下了,不說甚麼情分甚麼報答的話,等你來了天泰道城,師叔定會好生招待你!」

聞聽此言,楚維陽復又平和一笑。

「好,師叔,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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