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萬里無雲,白花花的太陽掛在天空,顯得有些孤獨,百無聊賴地俯視著蒼茫大地。

一陣微風吹過,連綿的甘蔗林泛起一陣陣波浪,微微的沙沙聲伴著風向遠方飄蕩。人的影子淹沒在這甘蔗的大海里,只有當兩行甘蔗齊刷刷地倒向一邊,後邊舉著砍刀斷稍去葉的人才露出身形。

老杜趕著牛車來到地頭,叉著腰扯著嗓子喊一聲:「歇了吧,吃飯啦!」

隨著這粗獷的聲音,甘蔗地里響起一陣歡呼,變戲法一樣,從茂密的甘蔗林里鑽出來十幾條漢子,風一樣圍到老杜的車旁。

「今天什麼菜?」

一個十七八歲的半大子鬼頭鬼腦地看了車一眼,就拽出一個大盆來,順手就揭開了蓋子。

「又是豆腐,吃不完了麼?」

伙子嘀咕了一聲,一下就沒有精神。

老杜笑喝喝地道:「知足吧,昨天雞蛋,今天豆腐,官人吩咐過兩樣輪著吃,就怕你們手腳上沒了力。」

眾人圍上來,幾個中年人一起取笑那少年:「知足吧,你在家裡還沒吃過飽飯呢,現在天天有白米,有肉有魚,豆腐你以前吃過幾回?」

他們的飯都是自己帶來的,每人一個竹筒,裡面滿滿的米飯,米飯中間夾著幾條肥瘦相間的肉,煮出來的油把米飯浸得香噴噴的。

徐平曾經很認真地調查過什麼食物可以帶在身上兩三天不會壞,還要能讓人吃下去,最後選了這竹筒裝的白米飯。裡面夾了肉,直接就可以開吃,時間緊起來連菜都省了。肉加的多一,浸了油的米飯也沒那麼容易變餿。

這裡的天氣比不得北方,烙幾張大餅帶著可以吃一個月,趕上雨季,邕州這裡食物**快得很。

漢子們圍著木盆吃著竹筒米飯,老杜又拽出一個大桶來,給每人盛上一大碗魚湯。周圍池塘遍布,魚多得吃也吃不完,就是懶得收拾,大鍋煮湯。

到了收甘蔗的時候,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節,這頓中餐是徐平特意吩咐加上的,補充幹活的人在甘蔗林里損耗的大量體力。跨越千山萬水把這些人從福建路征來,徐平可不希望兩三年的功夫就把他們的體力榨乾,這些人是邕州長遠的財富,不是快速消耗品。

周圍的荒野提供了豐富的資源,組織起來的人們極大地提高了效率,給他們這樣的伙食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吃過了飯,十幾個漢子幫著老杜收拾了,又裝滿一牛車鮮甘蔗,看著老杜趕著牛車晃晃悠悠地離去,他們便圍在地頭聊天消食。

九月的天氣依然酷熱難當,好在水汽已經散了,不像雨季那般潮濕。已經有了秋季成熟的跡象,黃橙橙的橙子柚子散在路兩邊的野草竹林中,綴著滿目的翠綠。老杜眼尖,一伸手就摘了一把甘蕉在手裡,悠閒自得地邊走邊吃。

他五十多歲,在移民中已經算是老的了,分配了這向榨糖場運鮮甘蔗的活計,算是對他這一把年紀的照顧。

自來到邕州,一年到頭都忙個不停,可原來在福建老家,又有哪天能閒下來呢?真是沒活做的日子,必定蹲在門口發愁,今天下鍋的米去哪裡找。這裡忙雖然忙,但吃得飽穿得暖,不必為雜事操一心,人生逍遙不過如此。

到了糖場,先見到長長的隊伍擠在門口,一人背上一大捆甘蔗,被壓得都直不起腰來,卻不肯挪一下腳步。

這是申峒的蠻人,他們的地在山裡,用不了牛車,就這麼一捆一捆地背出來。有的人一天就只能送這一趟,卻從不叫苦叫累。山裡的生蠻,可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可以用這種東西換成匹的綢緞回去。綾羅綢緞那是蠻酋頭人才能穿的寶物,吃再多苦,做上一件綢緞衣服做傳家寶也好。

有那些頭腦靈活些的,就用牛向山外馱,自己再背上一捆,一趟就別人許多趟了。乾上這一季,這可都是富實人家。

老杜把甘蕉吃完,拍了拍手,趕著牛車隊伍邊走過,慢慢晃進了糖場裡。

他交甘蔗當然不會與蠻人在一起,蠻人那都是要記帳的,有吏人專門守在那裡,一捆甘蔗換一根如和縣裡特製的竹籌,攢夠了竹籌到縣裡去換緞匹,絲毫亂不得。

到了地方,兩個壯年漢子過來幫著老杜把車上的甘蔗卸下來。

老杜喘口氣,看見旁邊地上蹲著五六個山裡的生蠻,問幫手的漢子:「這些蠻人又鬧了什麼事?莫不成還有人偷我們的甘蔗?」

漢子笑道:「這些蠻人不長記性,你有什麼辦法?這些人是今年從上思州劃到申峒的,不懂規矩,偷我們的甘蔗被抓住了,先寄在這裡。等晚上申峒的人就來押他們走,幫知峒砍甘蔗去。蠻人也是精明,單單是抓這些人,申知峒今年就不知道有多少緞匹入帳。」

老杜嘆息著直搖頭,蠻人種的甘蔗與自己這些人種的明顯就長得不一個樣,怎麼能夠混過去?天天都有人被抓,怎麼還不長記性。

蠻人也不是死心眼,有沒種甘蔗的,便砍了如和縣的甘蔗向這裡送,當場就被識破,一抓一個準。徐平見不是辦法,便讓巡檢寨到處巡查,抓到了人便讓申承榮來領,有的時候嫌麻煩就直接放掉了。誰知申承榮知道巡檢寨私自放人後,竟派了家丁過來與巡檢一起查,比巡檢還上心,抓到人便綁起來帶回自己寨里,當作免費的勞力使用,得了甜頭之後越查越起勁。

從邕州到如和,再到巡檢寨,穿過河谷到古萬寨,再轉回邕州,這條路已經打通。沿著邕州到巡檢寨這條路兩邊,到處種的都是甘蔗。榨糖場就在路邊,不到五里路就設一場,總共設有十八場。

這片沉睡多年的土地何曾見過這種熱鬧的場面,上半年還到處溜達的虎豹都嚇壞了,一溜煙跑進了深山裡,惶恐不安地聽著山谷里的人聲鼎沸。

徐平住處的院子裡,濃密的樹蔭底下,徐平坐在竹椅上,喝著茶水看著面前桌子上攤開的圖。

這是一張邕州的地圖,邕州直到左江一帶詳細一些,右江地區則非常粗略。圖上密密麻麻地標出了下屬的各個州縣峒,哪些勢力在掌控中,哪些勢力自立山頭,哪些勢力已經對邕州形成了威脅。

這是徐平動用了各種力量才畫出來的地圖,邕州以前雖也有輿地圖,卻簡略得連各土州的名字都標不全,沒什麼大用。徐平這裡依據商幫的資料,把重要的路線都標了出來,並註上了商幫經過所用的時間。

交趾李佛瑪已經平定了國內的反叛勢力,與大宋的關係又緊張起來,欽州廉州已經遭受了幾次劫掠。另一方面,儂存福自立為皇帝,建立長生國,正式不再向大宋稱臣,邕州正是多事之秋。

徐平只知道儂存福的兒子儂智高叛亂,建國大曆,卻不知他這位老爹在歷史上有什麼動作。從現在形勢來看,這也不是位善男信女,千萬不要在自己手上邕州發生什麼意外,必須早作準備。

右江地區雖然名義上臣服,歷史上卻一直游離於中原王朝之外,中原王朝的勢力從未深入那一帶,徐平和曹克明對那裡心中一底都沒有。與右江地區相比,左江地區要好得多,從邕州出發,古萬寨、太平寨、永平寨基本連成一線,大多土州都在控制之下。惟有左江以南,因為山路難行,離海邊又近,受交趾影響較深,有些桀驁不馴。

左江以南山區的大門就是忠州,邕州的形勢越不好,徐平看那裡就越不順眼,只等著榨糖季結束,就要動一動那裡,解決自己的後顧之憂。

秀秀從屋裡探出頭來,看徐平在那裡聚精會神,面上一喜,輕手輕腳地從屋裡走了出來,朝徐平扮了個鬼臉。

「這麼熱的天氣,你到哪裡去?」

聽見聲音,秀秀怔了一下,左右看看,徐平並沒有抬頭,院子裡也再沒有其他人,以為自己聽錯了,踮起腳又往外走。

徐平嘆了口氣:「秀秀,你到哪裡去?現在所有人都這麼忙,你能不能省心?外面豺狼虎豹,沒個人看著心叼了你去!」

秀秀這才聽清楚是徐平在話,不高興地道:「官人你又嚇我!這幾天連經常來我們門前的鹿都不來啦,哪裡來的虎豹?」

「不許出去,老老實實在屋裡呆著!秀秀啊,怎麼自從來了嶺南你越來越不聽話,年歲也一天天大了,脾氣怎麼越來越像孩子!」

秀秀聽徐平的聲音嚴厲,委屈地站在原地道:「我又不是出去玩,是劉妹姐姐有事找我,我完就回來了。」

徐平沒好氣地道:「你謊話編得越來越離譜了!她有自己的活計做,每天像你一樣就想著玩!秀秀,我跟你,大家都有事做,你再這樣到處纏人,大家都會討厭你的!你還記不記得,在中牟田莊裡,你剛到家裡來的時候多麼乖多麼聽話,哪個人忍心對你一句重話!怎麼才過了這麼幾年,就變得比蘇兒還嬌氣?好的不學壞的學,我看你就是跟她學壞了!」

秀秀站在那裡,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官人你都是護著我,從來沒過我!我又沒做什麼,真的是劉妹姐姐有事,我又沒有騙你!」

徐平嘆口氣,轉過身來:「你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她在窗子後面叫我呢!官人你脾氣也變壞了,劉妹姐姐還不是怕你她,才不敢進來的!」

看著秀秀滿臉委屈,徐平終是重重嘆了口氣,沒再什麼。在他心裡,秀秀永遠都是那個緊緊抱著她的舊花包袱,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貧苦牛羊司牧子的女兒。那天清晨她坐在自己門前的台階上,晶瑩的露水掛在她的發稍,折射著七彩的陽光。她的表情很害怕,噩夢裡不知告訴了她未來的生活是多麼可怕,然而她的嘴角抿著,卻透露出一絲倔強。

那個秀秀跟現在這個嬌生慣養的秀秀差好遠!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慢慢長大,不經意間時光卻把人雕琢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樣子,喜歡還是不喜歡,願意還是不願意,誰能耐何得了這見鬼的生活!秀秀變了,自己又何嘗沒變,幾年的時間,那個在田莊裡興奮地種地釀酒的少年變成了謀划著改變千萬人命運的地方大員。

誰能躲過時光的刻刀,保持自己從前的樣子。

秀秀已經不是當年的秀秀,徐平也不是當年的徐平了。

院子外竹林旁的池塘邊,劉妹看著秀秀站在那裡嘟著嘴低著頭,眼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泛著淡淡的光芒,把她緊緊地包裹住,輕輕地拉進池塘里,波光嶙峋中畫出一個淡淡的影子。

「秀秀,你哭了?」劉妹心地問道。

「我沒有,我只是不開心!」秀秀噘著嘴角,明明有哭的聲音。

「秀秀,你怎麼不開心?」

「官人我了,他從來都沒有過我!我就是不開心!」

劉妹輕輕地拉著秀秀,在池塘邊坐下,水裡倒映出她們的影子來,肩並著肩,在碧綠的竹林上面輕輕搖晃。

秀秀鼓著嘴,努力不使自己的眼淚流下來,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水中被一隻飄來的蟲敲碎,晃啊晃的,慢慢又拼在一起。

「劉妹姐姐,我好想家!我想我爹娘,我想我弟弟!」

秀秀終於還是哭了出來,趴在劉妹的肩上,幾年的眼淚好像都一起流了出來,打濕了劉妹的袖子。

劉妹輕輕撫摸秀秀的肩頭,悠悠地道:「秀秀,你還有一個值得自己想念的家,有值得自己挂念的親人。你不知道,這世上的很多人,連這樣的一個家都沒有哦!」

秀秀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這幾年的生活就像夢一樣,隨著她的淚水從眼裡一一閃過。她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捏著那箇舊花布包袱,站在一個半大少年面前。

少年對著她笑:「賣到我家裡來,你怕不怕?」

她記得自己的回答:「我不知道。」

雖然沒有吃過一苦,後來甚至是錦衣玉食的日子,秀秀卻終於明白,自己終究還是怕的,即使不多,終究還是有那麼一怕的。

眼淚流完,秀秀終於平靜下來,問靠在身邊的劉妹:「劉姐姐,你叫我出來有什麼事?都忘記問你了。」

「秀秀,你想家了,我也有家啊。這兩天好幾個人都告訴我,我哥哥病了,起不了床,出不了門,下不了地,沒個人照顧就挨不過去了。秀秀,我要回家去照顧哥哥,不管他以前怎樣,終究與我一母同袍!」

秀秀道:「你哥哥不是好人,那麼壞,你不要去照顧他!」

「他再怎麼不好,也是我的哥哥,又怎麼忍得下去那個心!秀秀,我也不知道該跟別人怎麼,你幫我記著好不好?我回去看一看,如果沒有事一兩天就回來了,你也不用跟別人。超過這些日子,我哥哥就病得重了,你再跟官人代我聲抱歉,要等我哥哥好了才能回來。」

秀秀頭:「放心,我會替你記著。對了,你哥哥那麼壞,你只要看看他沒大礙就只管回來,那種人不值得你對她好!」

劉妹對秀秀笑笑:「我明白,那種日子我也再過不下去了。我只要照看著他的病好了,自然就會轉回來。」

秀秀頭,緊握著劉妹的手。

西斜的太陽越過竹林,在水裡灑下斑駁的陽光,兩人在水裡影子在波光里變得零零碎碎,一晃一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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