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的肉香從山坡上飄下來,混雜在暖洋洋的空氣里,讓人平添幾分慵懶,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喝上一壺好酒,大快朵頤。

高大全告別劉妹,終究被譚虎叫住,一起在山坡上喝酒吃肉。

徐平步步高升,這些手下人也跟著水漲船高。譚虎自不必,補了官職在身,現在與太平寨的知寨也是平起平坐。等到徐平離任,他要麼隨著徐平回到內地高就,留在嶺南也能在附近州里謀個知寨的職事。至於高大全和孫七郎兩人,徐平不甘心讓他們做個沒前途的武官,還沒有正式職事,都被徐平闢為蔗糖務的幹辦公事。算起來只是差事沒有官身,但孫七郎主管各種機具工場事物,高大全則主管在外面的施工,比如修路搭橋,攔河築壩,都是有實權的職事,別是在太平寨,就是在整個邕州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也正是高大全的這個身份,外在的富商大賈對他巴結得很,這位提舉官身邊的紅人手指縫裡隨便漏下一,都夠別人吃得腦滿腸肥了。

惟一沒什麼變化的是黃天彪,他對加官進爵已經徹底沒了念頭,所有心思都放在經商上,成了邕州城裡數得著的員外。有個官職在身上,又有徐平念舊情的各種照顧,倒霉差事攤不上身,越過越是逍遙。

徐平自己沒有什麼感覺,而在實際上,跟在他身邊的這幾位老兄弟,不知不覺地就成了邕州舉足輕重的勢力。無論在公在私,現在的邕州,除了知州馮伸己,其他人都要給這幾位老兄弟幾分面子。這就好像一棵大樹,只覺得自己掙來一分陽光一滴水都不容易,一不注意,身下卻已庇護了一片森林。

劉妹送走高大全,回到溪邊挂念哥哥的事,有些悶悶不樂。

秀秀偷偷看了劉妹好幾回,見她一直不搭理自己,終於忍不住:「姐姐,高大哥了什麼事讓你不高興?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沒有啊,他怎麼會惹我生氣?」

劉妹隨口道,眉間的愁緒卻是誰都看得出來。

秀秀噗嗤笑≡≡≡≡,<divstyle="margin:p0p0">了出來:「高大哥這個人,雖然不怎麼會話,心地卻是極好極好的,確實不會讓人不開心。可是姐姐,你這樣子明明就是有什麼難事!」

劉妹嘆口氣:「不關高大哥的事,還是我那個哥哥鬧心。」

秀秀最恨的就是劉妹的哥哥,上次害得劉妹身處險境,她也因為好心辦壞事,被徐平了無數次,到現在還管得她很緊。

咬咬牙,秀秀對劉妹道:「姐姐,我跟你,你那個哥哥真不是個好人。常言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那人這一輩子再也改不好了。不是我多嘴,你們以後離那人遠一,不然不知就會招惹上什麼麻煩!」

劉妹知道秀秀的情緒,笑了笑:「我曉得。」

秀秀轉轉眼珠,又問劉妹:「姐姐,你和高大哥什麼時候成親?我還等著喝喜酒呢!實話,高大哥也是孤身一個,家裡沒別人了,官人就可以給他做主,不用一定等到回中原去!」

「你一個孩子,懂得什麼?少操心大人的事!」

「我十五歲了,不是孩子了!蘇兒姐姐像我這麼大的時候都許人了,過兩個月她也要出嫁了呢,可惜我回去,喝不上她的喜酒!」

劉妹看秀秀懊惱的樣子,抿著嘴笑:「是呀,秀秀也不了,也該找個婆家了呀!你看上了哪家後生,我給你撮合。」

秀秀抿起嘴道:「我是官人的身邊人,哪裡好隨便嫁人的!」

劉妹聽了,呵呵直樂,笑得前仰後合。

自從賣進徐家,秀秀在徐平身邊也有七八年了,這種日子早已習慣,自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不知道劉妹笑個什麼,賭氣不再理她。

卻不知道,在福建嶺南地方,身邊人除了指秀秀這種貼身侍女,還有一層特別的含義。秀秀年紀不知道,劉妹可是聽人起過的。

太陽升得更高,陽光更加明亮,眼前的風景愈發顯得光彩照人。

段雲潔看著鬧在一起的劉妹和秀秀,嘆了口氣:「有的時候我真羨慕她們兩個,日子無憂無慮,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多麼愜意!」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是你想得太多了。」

聽見徐平的話,段雲潔笑道:「原來你笑我是庸人。」

「我們都是庸人,這紅塵世界,不做庸人還有什麼樂趣?」

「你平時不是最討厭那些道士和尚,沒想到還悟這種禪機。」

「把這種平常的世俗道理稱作禪機的都是拿來騙人的鬼話,那些故弄玄虛的道士和尚怎麼能不讓人生厭?紅塵中庸俗,卻不知這庸俗才是做人的最大樂趣,到山裡與草木同朽裝高潔,裝來裝去又哪裡比得上一竿修竹?那樣直接投生做草木好了,何必浪費這副皮囊!生作人,便要享受人的樂趣,做了人卻口口聲聲人庸俗,不是矯情是什麼?」

段雲潔笑道:「卻沒想到,你還能把大俗成大雅,只是不知道,你自己做事能不能這麼洒脫。」

徐平笑著搖頭:「既入紅塵,何必再談風雅?既然是紅塵中的一介俗人,便有紅塵中的種種羈絆纏身,何來洒脫?」

段雲潔看著徐平,面上微微笑著,心中卻微微有些惆悵。她很喜歡眼前這人在紅塵中的任性,但那種種羈絆,卻使她看不見前方的路。

那邊傳來秀秀和劉妹的嬉笑聲,段雲潔一進興起,對徐平道:「她們兩個鬧得那麼開心,我們也過去湊湊熱鬧。」

徐平搖頭,跟著段雲潔向兩人信步走去。

到了跟前,段雲潔問低頭悶著的秀秀:「你們兩個在這裡鬧什麼?」

秀秀嘴快,搶著答道:「剛才高大哥過來,我問劉妹姐姐是不是來跟她商量婚期的,高大哥什麼時候娶她進門,姐姐就笑個不停了!」

劉妹怔了一下,抓住秀秀的手臂:「你這個丫頭,什麼時候學會編這種瞎話了?年紀的,千萬可要學好!」

秀秀揚起頭,根本不理劉妹。

段雲潔道:「秀秀得也不錯,妹,你年紀也到了,是該想一想什麼時候完婚,這樣拖下去可不是辦法。」

劉妹低頭聲道:「怎麼我?我的年紀比段娘子還一些。」

聽見這話,段雲潔的笑容僵在臉上,一時氣氛有些尷尬。

秀秀著急,對劉妹低聲道:「姐姐,你怎麼能這麼?段姐姐神仙一樣的人,怎麼是我們這種人能比?憑白讓她不開心!」

劉妹不好意思地向段雲潔道歉:「我錯話,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段雲潔笑了笑:「本是實話,哪裡來的錯。不過我確實與你們不一樣,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身上,沒資格談這些。」

徐平從後邊跟上來,問道:「你們在這裡什麼?這麼高興!」

段雲潔道:「秀秀高大全剛才來與妹談婚期,把她高興得唱歌唱個不停,我們在不知哪天是個吉日。」

徐平笑道:「這是喜事,難得高大全這塊木頭開了竅。俗話選日不如撞日,不過他們兩個事情還是他們自己作主,就這兩個月辦了吧。」

劉妹急道:「我們剛才哪裡的是這個?就秀秀嘴碎,明明不知道還瞎編亂,你們不要聽她的――」

徐平擺了擺手:「不用解釋,我明白,你們女孩兒家害羞,不好意思出來。你放心,高大全隨我多年,人品我最清楚,定然不會辜負了你!就這兩個月吧,你們選個日子把喜辦事了,不用擔心什麼,萬事有我!」

見徐平得認真,劉妹知道這是真要給她辦喜事了,反倒平靜下來:「我們蠻人家的女孩兒,沒有你們漢人那麼多講究,喜歡就是喜歡,我也不會那些聽不懂的委屈話。我過要嫁高大哥,高大哥也過要娶我,喜事辦就辦!不過要我先跟高大哥商量清楚了。」

「這個自然,你們兩人的事,當然是你們了算。」

徐平開口,這事就算定了下來。徐平與高大全算是有主僕名分,能夠給他做得了主,再高大全現在手頭寬裕,又有徐平這個大財主撐腰,風風光光地辦場喜事那是再容易不過。

秀秀笑嘻嘻地對劉妹道:「姐姐,我你是喜事近了,你還我。」

劉妹輕輕推她一把:「就你嘴碎!」

秀秀道:「哼,你本來就這麼想!對了,你剛才唱的那些歌,再唱給我聽聽,情情愛愛的,其實也挺好聽的。」

遠處青山連綿,綠水纏繞,近處竹林遍布,芭蕉搖曳。聽見唱歌,徐平突然想起前世看的那部電影,這種場景中一個蠻族少女,且歌且舞。

一時興起,徐平對劉妹道:「秀秀得對,不如唱支歌來聽聽。」

劉妹低頭道:「我們蠻話,官人哪裡聽得懂?」

徐平興頭起來,哪裡肯這麼算了,想了一下便對劉妹道:「無妨,我便用漢話做詞,你唱出來如何?」

段雲潔笑道:「原來是進士官人詞興起了。」

徐平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是一等進士,詩詞上卻沒什麼天賦。好在今天沒有外人,不怕丟醜,便練上一練。」

想了一下,對段雲潔道:「便用《八拍蠻》的調子,我們一人一首,讓劉妹唱出來如何?起賦論你不如我,詩詞貌似還要強上半籌。」

段雲潔笑道:「上官開了金口,的敢不從命。」

《八拍蠻》本就是越人山歌調子,唐人采曲調入詞,倒是應景。

徐平是想起了前世看過的電影《劉三姐》,一時心癢難耐,想了一下,便用電影中的第一句唱詞起頭:「山有花山底香,河邊女兒洗羅裳。舉首凝神搖素手,急召情郎看鴛鴦。」

段雲潔抿嘴笑道:「上官這詞語義淺薄,而且第二句可是平仄不對。」

徐平學了多年,韻腳好不容易記清楚,不會再出韻,但好多字讀音還是不能完全跟著這個時代改過來,犯平仄實在是再平常不過。

不過徐平的本意便是作山歌,語義越淺越好,格律也不過分計較,便故意轉頭問秀秀:「秀秀,你官人這歌作得好不好?」

秀秀頭:「好!比平常那些唱曲兒的,咿咿呀呀半天也不知她們唱個什麼好多了!我跟段姐姐學做詩,她過白樂天作文作詩都要老婆婆聽懂了才作數,官人的詞我能聽得明白,怎麼也不上詞義淺薄。」

段雲潔笑道:「你們主僕一問一答,得好有道理,我便依樣來吧。『山有花山底香,情哥女兒看鴛鴦。今世河邊同攜手,相知相念莫相忘。」

他們兩個聯句作詞,不亦樂乎,那邊劉妹輕聲哼著,悅耳動聽。

徐平又道:「山有花山底香,有情人兒盼成雙。不懼此生風共雨,生生世世伴君旁。」

在徐平的腦中,現在是前世那部電影的畫面,雖然電影是大團圓結局,故事原型卻有一部分是悲劇,不知不覺就帶到了苦戀的味道上。

段雲潔的臉色變了變,還是緊跟著道:「山有花山底香,有情相伴莫彷徨。今世緣薄難攜手,黃泉莫飲孟婆湯。」

一出口,忙在地上啐了一口:「是我輸了,這話不吉利!」

這種事情上徐平沒有什麼精細心思,只道是段雲潔口誤,興頭不減,對她道:「那這首不算,換一首來!」

段雲潔勉強笑了笑:「要換就全都換了,另起一句。『有緣定情期百年,紅塵天地做神仙。明月清風常伴我,一江碧水繞青山。』」

徐平怔了一下,思緒卻有些跟不上,隨口道:「有緣定情期百年,相知相念血相連。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剛一念完,徐平心中就暗暗嘆了口氣。自己果然做不來這些風流才子的把戲,新作三句,一句抄了前面段雲潔的,兩句抄了前世電影的,就這樣還又不合平仄,這次可不是讀音的問題了。

想到這些,徐平不由意興闌珊,再也提不起興頭來。

另一邊段雲潔沉默不語,沒想到徐平會念出比她先前更不吉利的句子。奈何橋上等三年,有人等我,還是要我等一個人?

陽光明媚,溪水潺潺,段雲潔視線模糊,呆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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