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天氣預報節目都說這場暴雨只會下一天,結果卻是一連持續了七天,東州的夏日才重新放晴。

清晨的福榕村開始熱鬧起來,因為過去一周暴雨而消沉的人氣都復甦了,村裡還濕漉漉的街巷上人來車往。

雷越正拖著感覺正在腐爛的兩條破腿,蹣跚地走在村路上。

他感到自己的眼球快掉出眼眶了,嘴巴歪斜,脖子上有大片血肉在潰瘍,雙手因為神經斷裂而扭曲,像極了一具行屍。

科塔爾綜合症,「活死人病」,一個星期沒有吃藥,他已經進入被醫生所稱的發病狀態,而且病情正在每天惡化。

但有什麼關係呢?無非是全身腐爛發霉罷了。

雷越在外婆去世的第二天,把她老人家的遺體送到殯儀館火化,再將其骨灰安放在市郊的清靈山陵園,他父母的靈位也在那裡。

到了外婆頭七那天,雷越在家中擺好香燭酒食進行守靈,他真希望外婆會出現,自己能與她說說話,但是沒有。

這一周來雷越幾乎沒與誰聊過天,每天睡覺、起床、出門、忙外婆的後事、回家、睡覺,仿佛整個世界就是這樣了。

仿佛他的人生毫無希望,別說什麼衝破命運了,就只是件沒有價值還礙眼的垃圾。

不過,在他懷中,藏著一個沉甸甸的秘密。

這周以來,雷越不管去哪裡,都暗地帶著那把口徑巨大、卻又不算重的手槍。

而為了掩藏手槍的輪廓,他不得不在這大夏天穿上比別人更多的衣服,並且顯得擁有著大胸肌。

對於這把槍,一方面他是更加熟悉了,因為每天都有練習拔槍、舉槍,一開始手臂酸軟,現在已是越來越穩,動作越來越熟練。

另一方面,他對槍的研究上卻沒什麼新發現,有很多問題,就是沒一個答案。

想要請教那位朋友吧,那夜之後,烏鴉卻沒有再出現過。

「它到底去哪了呢?」雷越一邊走,一邊不時抬頭望天空,尋找那隻黑鳥的蹤影,「朋友,該不是你已經被抓進去了吧?可別供出我啊……」

他從村民群里聽說那個垃圾場被封鎖了,只是那宗離奇命案沒有曝光,村民們被告知的封鎖原因是環保整改。

這事兒果然不簡單,警方在隱瞞著什麼。

而警察仍沒有找上門來,自己應該當晚沒被監控拍到,暫時還處於隱秘中。

「如果被警察叔叔抓住要扔我坐牢,那我也只能耍耍瘋,讓他們把我送精神病院了,那裡我熟。」

雷越自嘲地又一次打起這個主意,抵消心頭的一點不安。

與此同時,他正經過一棵有上百年樹齡的大榕樹,前面有輛白色小轎車駛來,路很窄,而車子速度很快,他也就避到一邊去,目視車子駛過。

「什麼人,在村路上還開這麼快。」他不由嘀咕了聲。

以前小時候,路上還沒有這麼多車,但現在一路走來,不管在村子哪裡,路邊都成了停車位,車輛擁擠不堪,誰也不讓誰。

以前村子的風土人情在城市化的洪流衝擊之下,好的、壞的都已經所剩不多。

當雷越繼續走去,來到村子與城區交界處的福榕市場,這片地帶的喧囂更是撲面而來。

福榕市場有著些小超市、商鋪與飲食店,為村子與附近多個高層住宅小區提供著生活服務。

網吧、遊戲廳、KTV等這些娛樂場所也吸引了不少街溜子前來光顧,聽說這裡最近還開了一家地下酒吧,人氣很旺。

在市場裡,各色衣著的人們總是群群洶湧,步伐匆匆。

「甘蔗水,自製的新鮮甘蔗水!」這邊一輛擺攤車邊的小販叫喊著,那邊賣烤紅薯的大叔也吆喝不已:「烤紅薯三塊一個!」

「涼拌」「炒河粉」「串串香」掛著這樣大紅大黃色招牌的小檔攤擺了一路。

有的只是一輛手推車,有的搭上了雨棚,攤販們賣著各種早餐、食物和小玩意,顧客們逛看買吃,在油煙瀰漫中,匯成了摩肩接踵的人流。

雷越走在其中,好幾次幾乎被人撞中,或是被人推開。

這裡的人比平時多……他有些警覺,雖然市場總是人員混雜的,但現在更要熱鬧擁擠得多。

到處充斥著陌生的面孔,這倒不奇怪,但是……

那邊遠處走過一群身形矯健的男女,那些人走路的姿勢非常挺拔,步姿與神態里有著一股嚴肅。

「是警察。」雷越眉頭一跳,那正是以前與警方打交道時警察給他的感覺。

他沉默地繼續走,裝作無事發生。

但馬上又注意到另一邊,有一夥西裝革履的男女,他們邊走,邊用手機拍攝市場,像是什麼商務人士在做著考察調研,因此與周圍顯得格格不入。

他想換個方向,只是剛剛轉過身,就幾乎被迎面走來的一伙人撞中。

這些人的髮型發色,以及皮膚上或多或少的紋身,都像街頭塗鴉一樣斑斕,一看就知道是些混子。

「哎喲?」「臥槽。」他們多瞧了他的爛臉幾眼,有點嘖嘖稱奇似的,但沒有停步,就這麼擦身走過去了。

雷越悄然呼出一口氣,繃緊的心弦卻松不開,感覺自己正被四面埋伏,隨時會有哪伙人衝上來把他制住……

這些人,只是些尋常路人,還是衝著獵槍人命案而來的各色人等?

他無法確定,但有個情況是可以預料的:

「我頂著這張爛臉,回頭率不可能低,在村裡走上幾圈,一定會不斷被人注目。

「就算我現在暫時不是警方懷疑的對象,整著整著,可能就不同了。」

雷越再一次望向上空,市場的油煙升騰瀰漫,使雨後天空混雜著一片蒙蒙,還是見不到那道烏鴉的陰影。

「它離開這裡,是想帶我先離開村子去別的地方避避風頭嗎,去哪裡?那個方向有什麼地方……」

雷越邊走邊苦思著,滋滋,忽而注意到炒河粉的聲響傳來,早餐的香味飄蕩在空氣中。

還沒吃早餐呢,他就走向這家掛著個紅底黃字舊招牌「肥佬河粉」的流動車式攤檔,往一張空桌子邊的紅色塑料凳坐下。

他望向在那邊廚灶忙活得滿頭熱汗的一個矮胖中年男人,「老闆,來一碗河粉。

肥佬聞聲轉頭一瞧,因為是老村民早已熟悉,對那張爛臉沒太驚奇,肥佬應了聲「好咧」就繼續幹活。

其他幾個食客里有人偷摸地投來目光,雷越只當沒發現,望著喧囂來往的人群,發了一會呆,又拿起手機來看。

沒有一個未接來電,通訊APP沒有一條私聊未讀信息……

漸漸,他點開了有四十多條新信息的「福榕村村民群」,看看村裡有沒有什麼新動態。

察覺到村裡多了很多閒雜人的村民不只是他一個,有人就在問著,還發了幾張在村頭拍的照片,是一群黑衣彪形大漢在走動,看著像是黑幫人馬似的。

「這些人是誰,怎麼跑我們村裡逛來逛去了?」

「挺嚇人的[笑哭]」

「@福榕村村委,快找人去處理一下這些塗鴉,被小孩看到不好。」

「[憤怒]會不會就是那些黑衣男噴的?」

有人發了另一張照片,是村子河邊堤岸的石護杆一處位置上,被人噴了一些都是不雅圖案的塗鴉。

雷越默默地看著,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福榕村已經成了個漩渦中心……

看完這些信息後,他關掉村民群,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懸空地停滯了一會,才用力點下,時隔多天第一次打開朋友圈。

心頭空空的,雷越果不其然地看到,同學們都在紛紛曬出收到的錄取通知書,帶上一段兩段的心情感言。

他把朋友圈往下劃,忽然,內心最不想看到、但也許亦是最想看到的一條信息,就在眼前。

是楊一諾發的最新信息,她考上東州大學了:「感恩過去,期待未來,東大你好!」配圖是幾張東州一中和東大的風景照。

「東大啊。」雷越微微扯動嘴角,心裡既祝福她如願考上名校,又泛過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青澀滋味,東大表演學院是自己的第一志願呢。

青春,戀愛,都與你無關……沒有人想要看到你的臉……

他看著這條朋友圈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點贊和留言。

他對其他同學的信息同樣是這樣,在同學們那邊,「爛臉雷越」最近成失蹤人口了吧,對於他們可能這樣更自在。

而對於他,他也暫時不想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不想以現在的這個落水狗形象出現。

「河粉。」這時候,肥佬把一碗熱騰騰的河粉端上來了,啪的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哦。」雷越拿過一雙一次性筷子掰開,先喝了一口湯底,再吃起粉條,肚子裡頓時暖洋洋的,整個人也精神了一些。

期待未來?外婆的後事已經忙完了,而之前的幾份兼職這周無暇顧及,都已經辭掉了。

至於哪家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依然一封沒有。

現在的他,沒有工作,也沒有學業的著落,全副身家只剩下不到二千塊,槍的秘密不清不楚,自己還隨時會被警察上門帶走。

班主任王老師前幾天有給他打過電話,勸他說「你這一輩子還很長,不要耽誤自己,得重考上大學」復讀的話他可以回校。

只是,他對這條路興趣不大,而且復讀一年也是需要花錢的,二千塊連復讀費都搞不定……

「路,我的路……」雷越吃著河粉,想著,又繼續劃看著朋友圈,突然,一條信息讓他停住動作:

【花姐:影視城招群演,跟不同劇組,有活就干,一天50塊起,包吃,有意的找我】

他心頭一動,花姐是之前他在國貿歡樂園做玩偶活時認識的一個工頭,當時就聽說花姐在影視城那邊也有業務。

東州影視城的規模很大,據說長期都會有上百個劇組在那裡取景拍攝。

不過,至今為止,他有去影視城玩過,但沒去跑過龍套。

之前打幾份零工卻沒找這種活,一是缺乏人脈,二是影視城與東州人民醫院離得比較遠,並不適合當時情況。

現在……跑龍套?雷越想著,不由看向南邊,眼前是熙攘來去的人流,而東州影視城就在那個方向。

驟然之間,渾身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他霍地站了起來,眼睛瞪大。

方向,那正是那夜烏鴉飛去的方向!

「那位朋友,是飛去影視城了!」雷越驚醒過來,心臟嘭砰嘭砰地響,「它那是在帶路,我的路在影視城那邊嗎……」

想一想,難道不對麼?

復讀重考也好、演員夢想也好、吃飯也好,幹啥不需要花錢?

事實上自己必須找點活兒乾了,不然沒錢開飯了,活死人也是要吃飯的,自己的胃還沒爛。

去跑龍套的話,既可以演戲,又可以賺錢,還管飯呢。

而且,現在村子裡到處是不明人士,自己去了影視城混的話,就能避開些了……

這麼想來,烏鴉沒有帶錯方向,也許槍的秘密也是要在那邊才能解開。

雷越想過這些,感覺心臟真要躍出潰瘍的胸膛了,巴不得現在就出發前往影視城。

只是……即使是跑龍套,自己可能也很難得到機會,因為讓那張爛臉出現在鏡頭畫面里,那場戲分分鐘要過不了審……

「不,不,這可是烏鴉帶的路!帶路它是專業的,先問問花姐吧。」

雷越鼓著勁,深吸一口氣,手指有點發顫地按動手機螢幕,向花姐發去一條私聊信息:

【花姐好,我是雷越,之前在國貿歡樂園跟過你的,剛看到你招影視城群演的信息,請問我可以去做嗎?】

發送,發送成功。

他重新坐下,放下手機,心不在焉地起筷繼續吃碗里剩下的河粉,不時望望周圍的人流,又不時看看手機,等待著花姐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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