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龍昂起頭來,一節節鈣化的骨骼暴露在夜空中絢爛的魔法火光之下,當是時戰場上正好一束焰柱穿過坑頂,一閃而逝的亮光將這頭巨大的亡靈生物嶙峋的怪影展露得淋漓盡致。

但它體格雖大,卻不笨拙,方鴴甚至沒來得及看清這玩意兒何時張開巨口的,一道夾雜著腐蝕性酸霧的吐息已向著他與艾緹拉撲面而來。

等級??級的生物的敏捷評價之高,豈是他與精靈小姐可以望其項背的。不要說方鴴自己,連艾緹拉也根本沒有反應的機會,視覺中雖已捕捉到骨龍的動作,但等再反應的時候吐息已至面前,身體根本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綠色霧氣將他們吞沒。

但說那時遲那時快,兩人腦子裡甚至還未產生出下一個念頭,這頭亡靈巨龍的吐息已從他們之間一穿而過。方鴴幾乎是過了半秒鐘才反應過來,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頭回到一半,便已聽到一聲巨響從身後傳來。

而精靈小姐動作比他稍快一拍,回頭之時,當好看到一道人影,從她與方鴴之前走出的通道之內走出,伸手一擋,展開一道灰色的護盾。骨龍的吐息撞在那護盾值上,四散濺開,但護盾灰色的光芒紋絲不動——

吐息的傷害還沒到這護盾承受上限的三分之一

那人向前一步,在原地——在艾緹拉視野之中留下一道殘影。精靈小姐十分機敏地回頭,正好一道輕風從她與方鴴之間掠過,而正是此刻,方鴴才來得及回頭道一半,看到一道影子如鬼魅一樣從他視野之中經過。

然後他反應又慢了半拍。

那道黑影已與骨龍纏在一起,蒼白的骨龍舉起巨大的爪子,一爪向其揮去,但黑影向上一縱,讓它這一爪揮了一個空。骨龍龐大的身軀隨之微微向前一傾,稍稍失去了重心,敏捷與力量越高,一擊不中失去的平衡與閃避值也同樣越多。

黑影輕飄飄落在它向前伸出的臂骨之後,立於它空洞的胸腔之前,抬頭一看,上面便是骨龍細長的頸項。

黑影第一次拔劍,一道銀色的劍光拔地而起,正中骨龍頸項。

而艾緹拉回身之時,正好只看到這一幕。她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光從骨龍一節節鈣化的骨骼之下生出,形成一張細密的光網,它當下這一記劍光,但骨龍同樣也不好受,哀嚎一聲,幾乎整個兒從地面上立了起來。

然後重重向下倒去。

黑影一刻也不停留,收劍還鞘,伏低身體,用手按在劍柄之上。

下一刻,艾緹拉只看到黑暗之中閃現出一鉤銀色彎月,向那個骨龍橫斬而去。

但骨龍絲毫也不示弱,當它倒地的一剎那,像是一條巨蛇一樣扭動脊柱——尖尖的骨質尾巴一卷,虛空之中好像產生了一道灰白的影子,夾雜著一聲尖嘯,一道長達二十多米的骨鞭橫掃而至。

黑影不得不中斷動作,收劍一擋。

一聲巨響傳來。

他再向後一退,穩穩落在地上。

反倒是骨龍自己,長長的尾巴竟為這一劍盪開來,整個龐大的軀體也隨之被甩飛出去,尖嘯一聲,重重撞在坑緣,好一陣地動山搖,岩石與泥土紛紛從上面滾下,差一點將它掩埋其下。

而這前前後後一系列眼花撩亂的交手,不過發生在方鴴轉頭之間——

從方鴴感到一道影子從自己身邊一掠而過,一愣神,再到回頭的這一刻。他便只看到骨龍哀嚎一聲,橫飛出去的景象。骨龍巨大的身軀撞在坑緣,然後地面猛地一震,讓地皮都掀起一層波浪,經過兩人足下。

方鴴立足不穩,當即向後一仰。

但還好有精靈小姐。

艾緹拉如波濤之中的一葉輕舟,起起伏伏,並還有閒暇伸手將前者一拉,才讓方鴴不至於摔飛出去。

骨龍撞開覆在身上的一層泥土,抖落砂石,搖晃著巨大的腦袋,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再一次張牙舞爪向那黑影撲去。但黑影——其實此刻方鴴與艾緹拉已經看清,那並不是什麼黑影,而是『西林-絲碧卡伯爵』——或者說,流浪者,只伸手向骨龍一指:

一隻暗色的光球從他指尖飛射而出,穿過骨龍雙爪之間,胸腔之下,擊中它後腰之處第七十七節脊柱。當光球擊中骨龍脊柱的那一刻,立刻向後拉伸,形成一道光索,將之與身後的坑緣『錨定』。

而那骨龍還帶著巨大的慣性向前撲去,但第七十七節脊柱上的光索一拉直,它立刻失去重心,以下巴墜地,重重摔在地上。

艾緹拉看到這一幕,後退一步,伸手向方鴴一抓。

但流浪者轉過身來,向她一指。

又一隻暗色光球飛出,擊中精靈小姐左肩,並穿過她肩頭,形成的光索將之向前一拽,與方鴴失之交臂。光索向前,連接在地上,將精靈小姐牢牢固定在那個地方,動彈不得。

流浪者再一次轉身,面向方鴴。

方鴴看了艾緹拉一眼,『西林-絲碧卡伯爵』,正也伸手向他一指。

方鴴反手向後丟出一道金色之影,正是這一刻,光球擊中他胸口。巨大的衝擊力撞得他向後一步,光索穿過他身體,正中他丟出去的發條妖精,將兩者死死『錨定』在一起。

方鴴霎時間不能動一下小指。

一頁系統提示在他面前切出:

『你受到暗之束縛影響,抵抗失敗——』

『黑暗祭禮生效失敗,效果穿透——』

『蒼之輝抵抗失敗——』

如果可以張嘴的話。

方鴴一定會張大嘴巴,沒想到這一剎那之間,自己身體內的多股力量已經作出了這麼多反應,但還是一一被穿透。甚至連最神秘莫測的蒼之輝,也頭一次在這樣的力量面前敗下陣來。

它即便是在尼可波拉斯面前,也從未讓他失望過。但在這古怪的『流浪者』面前,竟第一次完全沒能產生任何效果,方鴴看著那一行提示文字,一時間竟有點說不出話來。

雖然此時此刻,他本來也開不了口。

不過黑暗祭禮生效。

方鴴眼珠子還可以移動,他看了看天空——看起來一天已經過去了,這已經是依督斯的第二天了——馬上黎明就要來了。

『西林-絲碧卡伯爵』一一定住兩人一龍,這才靜靜地看了他們一人一眼,也不開口,一言不發地向後走去。等他再一次出現時,手上已經多了一個被抓住的伊芙,少女臉色蒼白,淚眼摩挲地看著跪在地上的艾德與精靈小姐——

她早知道是這個樣子。

她已經盡力想辦法讓艾德先生離開這個地方了,可到頭來還是這個結果,一切就和一百年之前一樣。無論她如何努力,總是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可是約修德啊,這一次又在何方?

正如艾德先生所說,約修德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半個世紀了,這一次,考林—伊休里安再沒有一位屠龍英雄了。

方鴴死死看著『流浪者』與他抓在手上的伊芙,這才看到了除了德麗絲之外,對方身後還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年輕人。那年輕人比他年紀略大,大約二十二三歲的年紀,穿著一件十分有特點的灰色寬袍。

在艾塔黎亞,這是學者的典型裝束,因為姬塔小姐就是博物學者,所以他並不陌生。

那年輕人畏畏縮縮走到他與艾緹拉之間,低著頭不敢看周圍。

而德麗絲一直是神不守舍的樣子。

『流浪者』這才轉過身,對伊芙說道:「伊芙,我的女兒。」

「我不是你的女兒……」伊芙嗚咽著說道:「沒有父親會這麼對自己的女兒……你眼睜睜看著我經受那一切,你只是一個魔鬼……」

『流浪者』嘆了一口氣:「追求凡人的短暫,還是永恆的偉大,女兒,你不明白這之間的意義。有一天我達到那個目的,我會親手將你復活,在我的國度之中,你會享受最優渥的生活。」

他低聲道:「再沒任何人可以傷害你,伊芙。」

少女有一剎那的猶豫。

「那你放了艾德先生。」

『流浪者』看向方鴴:「你是說他嗎?」

「雖然這個人和尼可波拉斯有一些關聯,而且聽說他經歷多多里芬發生的一切,我懷疑龍之金曈在他手上,」『流浪者』答道:「不過罷了,既然是你要求的話,我放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人等也不是不可以。」

「但伊芙,」他開口道:「一個世紀之前你失敗之後,龍王之力已經沉睡。你是我親手創造的,利夫加德力量的最好載體,可惜,一切功虧一簣。」

「但無論如何,你都曾經擁有過龍王之力,因此仍是回收它的最好人選。約修德與卡拉圖將龍之心留在這個地方,三十年前我取走一,留下一半給你,正是為了等待今天。」

他溫柔地看向少女:「龍之金曈失去之後,尼可波拉斯已經完全脫離了我的控制,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伊芙,最後幫我一個忙。幫我將這裡地下沉睡的利夫加德的力量,轉移到這個小女孩身上。」

他看向身後的德麗絲。

伊芙也看了看那無辜的金髮小姑娘。

她流著淚搖了搖頭:「不,我不能那麼做。」

「你必須那麼做,」『流浪者』抓著她的手,一把將少女拉了過來,讓她看著跪在地上的艾德與精靈小姐:「如果你不那麼做,我就一個一個殺了他們。你不是在意這些人嗎,你忍心看著他們死在你面前嗎?」

伊芙一把捂住嘴巴,搖著頭淚珠子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樣。

方鴴看著這一幕,眼中都要噴出火來。如果憤怒可以將一個人化為灰燼的話,只怕『流浪者』此刻連渣都不會剩下一點了。

而忽然之間,他張了一下口,發覺自己可以說話了,忍不住怒吼一聲:「伊芙,別聽她鬼話——!」

他大聲說道:「我是選召者,你讓他殺了我,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你讓他來好了,我才不怕這個卑鄙無情的惡魔!」

但伊芙只是流著淚,看著他。

倒是一旁的年輕人,一臉一言難盡之色抬起頭來,看了看他與艾緹拉。他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小聲開口道:「別那麼說,朋友……那是一個真正的魔鬼,他有辦法可以奪去你的星輝……他是死亡之影……」

方鴴一怔。

他第一反應並不是感到害怕,而是看向一旁的艾緹拉小姐。精靈小姐聽到這句話之後,明顯掙扎了一下,她一雙翠綠色的眸子,正死死盯著那個『流浪者』。

她的弟弟,正是為人奪去了星輝而死的——

但『流浪者』並不在意三人反應,他只拉著伊芙來到方鴴面前,伸手指向後者:「我的女兒,你再不開口的話,這個年輕人就要永遠與你說再見了。」

伊芙淚流滿面地搖搖頭,終於失聲嗚咽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求你放過艾德先生……」

在漫長的黑暗歲月當中。

她遇到了不少人。

那些匆匆的過客們,去了又來。有一些離開之後,她便永遠忘記了。

但與在依督斯那段經歷不同的是,這些人對於她並不害怕,也不會認為她是災厄之女。比起在銀沙沙海之中生活的日子,這一百年地下的歲月,反而讓她由衷地感到從內心之中的安寧。

那正是約修德與卡拉圖帶給她的,一丁點的善意。

不過在百年之後的這最後的一刻,她卻遇上了一個特殊的人。

那個人告訴了她,龍之血的來歷,與約修德一族所守護的意義。那個人並沒把她當作一個陌生人,在黑暗的地下,兩人的關係,反而更像是一對剛剛結識的、特殊的朋友。

在百年時光之中,除了從約修德身上之外,她從未真正感受過『朋友』這個詞的含義。

她決不能看著艾德先生死在自己面前。

方鴴咬牙切齒地看著這一幕,只看到頭都要炸了。

而『流浪者』並不看他,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他看向一旁的年輕人,開口道:「五年之前你在塔拉斯,向我許意禁忌的知識,我給了你一切,你也因而通過了學者考試。並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通過者之一。」

「正如當初我所說,」『流浪者』聲音不疾不徐:「我給了你榮譽、名利與一切常人在你這個年紀,得不到的東西。那麼五年之後,現在是你向我回報的時候了。」

「你說我是魔鬼,但我也不要你性命,也不要你出賣靈魂,」他繼續說道:「你對龍之祭禮文書的研究,現在可以派得上用場了。去打開卡拉圖與約修德的封印,然後你就從此真正自由了。」

年輕人心中害怕至極,作為龍之祭文的研究者,他當然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一些,要是早知道有今天的話,他當初一定不會要對方的施捨。所謂禁忌的知識,一切得來都是有代價的。

方鴴目光轉向兩人,一時間沒聽明白他們對話之間的含義……

而年輕人已經向前走去,走到坑底廣場的中央。那裡本來空無一物,但他跪了下去,趴在地上,一個字一個字從塵土之間摸索出刻在石板之上的字符來。他的手撫過沙塵,每撫過一個字,那個字竟奇異地在沙礫之下發出光芒來。

只片刻,年輕人身邊一圈文字便已經亮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又揭示出第二圈文字。他再向外走,方鴴這才發現,那一圈圈發光的文字,正在地上構成一個巨大的法陣。但他從沒見過這個類型的法陣,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鍊金術。

坑底的動靜,引起了上面的人的注意。

交戰的雙方,正不時有人經過這裡,而這些人看到下面的光,便從坑沿上滑下來。

但每每走到一半,便突然向下栽到,然後失去知覺從上面滾落下來。

其中有幾個甚至滾到一側骨龍的身畔,後者用爪子一下一個將他們劃拉過去,然後一一吞進肚子,生命力化為灰白的光芒,補充進它的軀體之內。不過『流浪者』回頭看到這一幕,也只淡淡看了一眼。

便再一次回過頭。

方鴴默默看向那個方向。他原本以為那骨龍是尼可波拉斯的一部分,但仔細一看,似乎並非如此。而且非但如此,他還越看對方越有些眼熟起來——

正是這時候,年輕人也完成了最後一個字符。

他大汗淋漓地看向『流浪者』。

流浪者滿意地點點頭,向他指了指一旁,示意他向呆在那個地方。

年輕人自知自己闖了大禍,這才低著頭走過來,站在方鴴身邊。而方鴴這時已經認出了對方來,他看了這年輕人一眼,低聲說道:「布尼古先生正在找你,我們是他聘請來救你的人。」

年輕人一愣。

他抬起頭來,有點意外地看了方鴴一眼——但隨即才想到,正是自己害得方鴴變成這個樣子的,一時間不由又十分過意不去,低聲道:「對不起,害你們落到這個境地。布尼古他沒事吧?」

方鴴搖了搖頭。

他看了『流浪者』的方向一眼,問道:

「龍之祭文是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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