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第四章渡河02

這人看也不看一眼渡船,直趨棚屋。「老三蔡三黑三」胡叫了幾聲,見無人應聲,一把推開柴門,對著床上罵道:「老三,大白天放著錢不掙,只管睡覺。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昨晚又賭去了是吧?」楚青流梅占雪已經掩到屋後,各尋縫隙朝里觀看。

那人二十出頭年歲,卻老氣橫秋,油腔滑調,連雙眼都似塗了一層油膜,咕咕亂轉。見老三仍是死睡,一把掀開被子,「咦」了一聲,笑道:「做賊的遇到做賊的了,常在河邊走,總會濕了鞋啊。」掏出老三嘴裡的破布,說道:「遇到賊爺爺了?說來聽聽。」梅占雪忙掩住口,才沒笑出聲來。

蔡老三乾嘔幾聲,連咒帶罵講說一遍,聽得梅占雪咬牙握拳,恨不得就要衝進去痛打他一頓。

那人道:「你這是叫人點了穴了,我是解不開的,不過你就這麼睡到明早也就好了。」倒也見多識廣。又道:「這一旬的報效錢都在哪兒呢?你說句話,我拿了好走路,還忙著呢。」

蔡三道:「我老娘身子一直不好,這你也都知道,前天找狗日的黃南湖看脈象,開個方子,就用了一兩銀子,抓藥差不多又是一兩。我實在拿不出錢來了,兄弟,你寬限我三天兩天,小五一回來,就有銀子,這報效錢,我是一分一厘都不敢少的。」

那人道:「蔡老三,你可別要自誤,想占你這渡口的人多了沒有,三十五十總不缺。你沒錢,我報上去,頂多挨頓罵,打幾下板子,你這飯碗只怕就要砸了。」蔡老三躺在那裡連連點頭道:「有數有數。」

那人找了個破凳子坐下,說道:「你沒有數。你以為這錢都是齊先生一個人用嗎?齊先生上頭還有人,上頭的上頭還有人。齊先生他也不想漲你的報效錢,只是不漲不行。東京汴梁趙官家給北番西番送銀子錢,不也是見天漲麼,他也不想漲,留著自己花多痛快,不過沒有法子不是麼?胳膊沒有人家的粗,就得忍著。我告訴你,變天了。不過咱們也不用怕,只要跟著齊先生,總還能有口飯吃。齊先生漲你的,你就漲過河的,猴兒不上杆,多敲兩遍鑼也就是了。那個,你有多少先拿多少,我也不必等小五了。」

當下蔡老三動口,那人動手,東掏西摸湊出兩貫錢來,那人纏在腰間,打個哈哈告辭。

一腳踏出屋門,脖子上便多了一把短劍,有女子說道:「不要說話,齊先生是誰?」那人正不知到底說話還是不說話,幸好有個男聲說道:「說話,齊先生是誰?」一邊撥開短劍。

那人心下大定,說道:「原來是二位俠士俠女,二位男的威風,女的,女的也威風,真是一對俠侶-----」梅占雪揮劍喝止,道:「我們是兄妹!快說齊先生!」

那人馬屁拍在了馬腿上,驚出一身虛汗。不敢再饒舌,不待逼問,搜腸刮肚,儘其所有,說了一番。

這人姓趙,有個好名叫盡忠,另有個小小的匪號叫做兩腳蛇,在齊先生手下跑腿收收報效銀錢。這齊先生就住在前面晉城驢市街,門前開了家羊肉湯鍋,好找的很。

梅占雪道:「這齊先生是不是百刀山的人?」兩腳蛇道:「姑娘還知道百刀山,當真見多識廣。你老人家有所不知,這一片原來還真是百刀山的地兒,不過最近上頭有話,都劃給咱們山南刀會了。這也是他們自己不正干,老是窩裡斗,上頭一不高興,又想挫挫他們的心氣,就把這條河劃給咱們了。」梅占雪看他身邊並沒有刀,奇道:「你跟這蔡三還有齊先生,都是山南刀會的了?這刀會是幹什麼的?」

兩腳蛇道:「刀會是幹什麼的,姑娘你也都看到了,何必再問?我跟蔡三算什麼東西,怎能入得了刀會?咱們再修上三輩子五輩子,再加上老天開眼,或許能入會,這輩子就別想了,女俠你別生氣,我不廢話了。這齊先生也不是刀會的人,他有個妹子,送給快刀鐵掌張大鵬做了小,這才管了點事---」楚青流不讓他再說,問道:「這個上頭是誰?」

兩腳蛇道:「上頭就是上頭,我也不知道有誰,你老人家眼裡不容沙子,我怎敢不說實話。我只能見到齊先生,連張大鵬都沒見過,更別提咱們,呸,別提他們會首了。我說的這些,還都是聽來的,難保沒錯。」

這種流氓地痞,不事生產,唯知勒索良民,存於世上實在有百弊無一利。卻又未曾犯下大惡,不能一刀殺卻,何況殺不勝殺。此種難題,只好留待他日黃河清,聖人出了。

梅占雪忽道:「亂人盟。」兩腳蛇道:「什麼?」梅占雪又道:「亂人盟。」兩腳蛇道:「善人亭?那就在前面不遠,也就是半路上弄個亭子,放個水缸放幾個大碗,給人喝水的,屁大點事,也好意思叫善人。都這個時候了,就怕也沒水了,要不我給二位燒上一點?」

楚青流看他神情不象作偽,便也點了他的穴道,梅占雪道:「大哥,你搜搜他身上。」楚青流粗粗一搜,搜出一把匕首,四五串錢,零零碎碎的銀子倒有七八兩。

梅占雪取了幾塊大的,湊夠自己五兩之數,說道:「我這也不是搶你的,我還有五兩銀子在那個小五手裡,小五回來,你再從他手裡要。黑三,你答應不答應?」蔡三躺在那裡趕緊連連答應。

楚青流將兩腳蛇也提到床上跟那蔡三並頭而睡,塞了二人的口,帶上柴門,與梅占雪直奔晉城。那個「上頭」,說不定就是亂人盟,縱然不是,也必大有干係。

江湖上各種幫會,其數比起功夫門派來,只多不少,說是多如牛毛也並不為過。從單槍匹馬的獨行大盜,到三五人十數人的幫伙,到獨霸一方碼頭的小幫會,再到分堂支旗廣布的大幫大派,但凡能獨自存活,不為人所並,就必有過人之處。要麼有過人之能,要麼有過人之狠惡,要麼投靠官府。這些人恣意慣了,很難再受人管束,若是肯低頭服管,只能如兩腳蛇所說,胳膊沒有人家的粗,不得不服。

那個上頭,或許就是亂人盟,他們如此行事又是何意?若是為了銀子錢,盡可以獨占幾個大的碼頭,坐地抽贓分肥、雁過拔毛也就是了,事半功倍,何其逍遙。但眼下看他們的做派,卻是要一路平趟過去,見派收派,見幫滅幫,似乎不想給這個江湖留下一絲空隙,其志之大,令人不解,兼也令人生畏。

天色漸晚,路上行人稀少,楚青流提起真氣,展開身法,一手託了梅占雪手臂疾行,這才趕在關城前進了晉城。兩腳蛇說的不錯,驢市街上果然有個羊肉湯鍋,一打聽,老闆還真是姓齊。

對這種小腳色,原本不必用什麼夜探,但依梅占雪的性子,既然夜探更好玩,那就絕不容等到次日白天再探。兩人下了店,晚飯過後,便在房裡打坐調息,好容易挨到二更過後,楚青流用青巾蒙面,梅占雪紅羅巾蒙面,出店上了房頂,一路來到齊先生家。

齊先生住的是個三進院落,前進做湯鍋生意,二進三進住人,兩人直奔三進院。堂屋裡頭燈光明亮,很遠就能聽見有女人大哭。兩人潛近聽了幾句,便全都明白。

原來前幾日山南刀會傾巢而出,東進三百多里,直撲老對頭應天教在大名府的一處分舵。雙方在沙麓山血戰,山南刀會有上頭數名極厲害的人物助戰,大獲全勝,應天教吃了大虧。可那個快刀鐵掌張大鵬卻受傷過重,回來就咽了氣。

張大鵬的正妻原本就不是個好相與的,早就不待見齊先生的妹子,張大鵬一死,怎肯再白養活一個眼中釘?張大鵬還未下葬,便打發她走路。那女子無處可去,只得重回哥嫂家裡。齊先生夫妻兩個靠山倒了不說,妹子又要回來吃閒飯,如何能有好聲氣,尤其齊先生,在廳中起坐難安。

楚青流原也沒指望能在齊先生家裡遇見張大鵬,聽說他死了,還是略感失望。眼前這三個人,包括那張大鵬,顯然並非純善良民,但如此遭遇,還是令人唏噓。

楚青流打出一粒石子,油燈應手而滅,人也已閃入屋內,連點三人數處穴道。將兩個女子提入內間,拍開齊先生身上穴道,也不用拔劍威嚇,說道:「我問你話,只要實說,那便沒事。」梅占雪已將油燈點亮。

齊先生三十來歲,毫無武功,一觸即倒。為人倒還硬朗,並不慌亂,說道:「好漢只管問,我知道的,絲毫不敢隱瞞,不知道的,你就殺了我也是無用,隨你好了。」楚青流道:「那個上頭,是不是亂人盟?」齊先生道:「是,這也不用瞞人。」

楚青流暗暗鬆了口氣,雖說早有預料,畢竟未有準信,得了這句話,也不算忙了這半天。

大約半年前,一群人猛然在黃河南北出現,人數並不很多,最多時也不過十餘人,自報名號叫亂人盟。這些人以漢人為主,也有幾個高鼻深目的西域人,聚散無常,來去無跡,行事與百刀山倒有三分相似,不過比百刀山更要難纏得多。他們直撲各個幫會、山寨的總舵,打服那些首領頭腦,責成他們孝敬報效銀錢,有不服的便就地格殺。

觀其行事,又不象只為了銀子,還頗有幾分除暴安良的意味。趙州祁家莊祁氏三雄明面上是務農為業的老實良民,暗地裡四處偷搶作案,折騰了近二十年,惡名遠播,著實有點子能為,一個月前,一夜間全讓人砍了腦袋,可能就是這亂人盟所為。

這些人對江湖事務了如指掌,誰家與誰家有仇,誰家幫內不和,全都一清二楚,總能趁虛而入。山南刀會跟應天教是多年死敵,但力量相當,誰也奈何不了誰,亂人盟便來了五個人,相助刀會偷襲了應天教。

若有十多個石寒那樣的高手結伴出手,在加上謀定而後動,尋常幫派委實難以與抗,只能低頭,否則唯有一死。

楚青流道:「這亂人盟的總舵在哪裡?」齊先生道:「沒有總舵,至少眼下沒有總舵,就算有總舵也沒人知道。誰敢問他總舵在哪裡?」又喃喃自語道:「沒有總舵,便處處都是總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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