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間顯是倉促中收拾出來的,門外院中堆滿各樣桌床凳台。屋內全都搬空,只居中放了一張長桌,形制很是少見。楚青流揭開檯布一看,見原來是一張單扇門板架在四張凳子上頭。

老道人並不挑剔,招呼楚青流在自己對面坐下。不待他再行開口吩咐,熱茶溫酒、乾鮮果盤便流水般擺放上來,老道伸手拈了一瓣紅橘試嘗,誰想橘瓣剛一沾唇,已被他一指遠遠彈出,皺眉道:「不好。」

楚青流道:「道長,你如此講究,還要出來在江湖上行走,實在很不方便。」

老道嘆氣道:「所以我才很少出來,不到逼不得已,我都在家裡呆著。」絲毫不理會楚青流打趣。伸手拿過酒壺,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端起來才要喝,楚青流笑道:「道長,剛才你在樓上可說過,今後在我面前就不喝酒了。」

老道笑道:「我說過的話,那是可算數可不算數的----對我有利的,就算數,對我不利的,那就不能作數。」一飲而盡,說道:「小子,我若是穿得邋裡邋遢的,破破爛爛的,你還會搭理我麼?」

楚青流道:「不會。」喝了一杯酒。

老道說道「我姓劉,叫劉奇蟾。」

楚青流想了想,說道:「我姓楚,叫楚青流,九華山望海莊人。道長,你這名號我還真未聽說過。我只知道有位劉海蟾道長,曾中過遼國的進士,此前還做過燕主劉守光的丞相,自號正陽子,很是有名,你們二位可有什麼淵源?」心說眼下這些事已經夠麻煩的了,契丹人可不要再牽涉進來。

劉奇蟾道;「劉海蟾是劉海蟾,劉奇蟾是劉奇蟾,他劉海蟾不如我劉奇蟾。他吃他的飯,我吃我的飯,咱們兩個,一文錢都不相關。六十年前,我在武林中也有過一點小小的名望。他們都叫我『不憾刀』,都說只要能死在我的刀下,死而不憾。」

楚青流苦笑道:「劉前輩,你六十年前就已享名,家師二十年前才從西域東來,又少跟中原武林交接,前輩的大名、英號,我還真沒聽說過。」

劉奇蟾揮揮手,笑道:「你這個年紀,沒聽見過我的名頭,也算不上丟人現眼。我報出名字來,不是為了要嚇人,只是要取信於你。」

楚青流道:「道長叫我來,莫不是有事?若只是吃飯喝酒說些閒話,也談不上信與不信。」

劉奇蟾道:「你叫楚青流,你師父是吳抱奇,你還有個師妹叫瞿靈玓,她是瞿廣翰的閨女。你們住在山上的精思院,身邊還有四個侍女,我說的對不對?」

楚青流心下就是一驚,這人必定已在山上打探過不只一次。就算自己跟瞿靈玓不能發覺,怎麼師父也未發覺?無視觀主、蘇夫人、曲鼎襄諸人也全未發覺?若真是如此,則這個劉奇蟾已有神鬼之能。

更不知師父跟自己和師妹的談話,這人已偷聽了多少,瞿靈玓照貓畫虎抄寫梵文書,這人又知道了多少。

這時炒菜已然上齊,劉奇蟾夾了一小片快炒新鴿入口,閉目輕咬,說道:「好,真好,比汴梁御廚里的還要好!單只是這一口,就能值十兩銀子,就這份麻,這份鮮,跟六十年前還真是一個味道。」

半晌睜開眼,說道:「我這人實在是太懶了,沒工夫去聽你們的牆角,我打聽事,向來都靠銀子開路。我這點子信報,可都是花錢買來的。你信麼?」楚青流點點頭,也夾了一塊鴿片入口,覺得也不過如此,不好掃他的興,並不說破。

劉奇蟾道:「我找你來,是有幾句話要問。你先別急,更不用怕,我這人,從不占人家便宜,我先把自己的來歷說給你聽聽,再把你想打聽的事說給你聽。這樣你就不好意思再拿腔作勢,死不吐口了。你出來轉悠,無非想知道山下都來了哪些家派,他們都有什麼打算,是不是?」

楚青流道:「不錯。」

劉奇蟾將鴿肉拖到自己面前,一手斟酒舉杯,一手操筷夾菜,酒肉齊行大吃一通,說道:「六十年前,我也在這妙乙觀里修道,跟我師妹同拜在師父看山道長門下。我這個人,除了身上這身道裝,那是比俗人還要俗,俗筋俗骨俗肉,俗氣離開三十里地都還能聞得到。我師妹卻是清心修道的人,可是,可是,」

楚青流道:「你喜歡上了師妹,是不是?」

劉奇蟾盯住新上桌的乳香鴨子,說道:「怎麼著,你不許麼?」

楚青流道:「就算有人不許,想來你也不會顧忌。不過,要是你師妹也不許,你再想成親,就怕不易。」想起師父與蘇夫人的事,很是消沉。

劉奇蟾道:「你說錯了,我師妹也是喜歡我的。不過,她不象我這麼無拘無管,她句句話都聽師父的,師父讓她不要結婚嫁人,說這樣就能修成上乘武功,將來好接任掌門職位,替我派效力。」楚青流聽他居然說道了無視老觀主頭上,很是吃驚,說道:「老前輩,你師妹可是無視老觀主?」

劉奇蟾吞下一大塊肥鴨,說道:「不錯,就是無視觀主。」

「師妹明告訴我說,她此生是不會再嫁人的了,讓我早早娶妻。」

楚青流道:「你也就娶了妻室?」

劉奇蟾道:「你先自罰三杯,我再跟你說話。」

楚青流連飲三杯,劉奇蟾道:「小子,我劉奇蟾在你眼裡就這麼不中用麼?剛說過喜歡我師妹,轉身就跑去娶了旁人,我劉奇蟾豈不是連豬狗都還不如?人都說,你那個瞿師妹也喜歡你,你也喜歡你師妹,山上的人可都全看出來了。你要是這樣不中用,你這師妹將來非嫁給旁人不可。」

楚青流萬想不到話頭會轉到自己身上,真不知這個劉奇蟾在山上花了多少銀子,連流言也全都打聽了來。板起臉孔道:「咱們這是在說你的事,我的事,不用你來管。」

劉奇蟾道:「師妹那樣說,是想叫我也發心修道,我便戒酒戒肉,一心修習。苦苦硬扛了快六個月,到底還是沒能扛住,又掉頭跑下山,大吃大喝了一頓。小子,江山易該,本性難移,這就話就是特為替我說的。我回到山上,在山門前站了半夜,終究無臉再去見師父師妹,只好轉臉下山去了。小子,我到底還是裝了孬。」

楚青流道:「前輩,你吃那頓酒肉時,心頭若是真的快活,只要你不是為了要離開你師妹,故意去吃酒吃肉,就不算是裝孬。你這輩子,就是該吃酒吃肉,就是不該娶老婆。」

劉奇蟾道:「我知道自己是個俗透了的人,此生與仙道算是無緣了,這一去,就得去那俗透了的地方。天下最最俗爛的地方,莫過於東京汴梁,我就去了汴梁。這六十年來,我未曾走出汴梁城五十里,全都在那地方打轉悠。」

「京城裡頭,家中藏了昧心錢的人家那是多到數不過來,我就去拿來使用,替他們消災去孽。我也不搞劫富濟貧那一套,我就是自己吃,自己喝,自己玩。你還別那樣看我,我還真沒嫖過院。我也不是沒到勾欄里去過,打打茶圍聽聽清曲,這些事我也干過,卻真的沒有花錢嫖過。我劉奇蟾當年,就算想從宮裡頭拐帶個娘娘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我才不會那樣沒出息,花錢去嫖。」

楚青流道:「我信。」

劉奇蟾道:「如此玩了十年,三十歲那年,我突然悟性大發,此前看過的道經,全都在我心裡頭活過來了。不單是道經,就是佛家的那幾本書,我也弄懂了七七八八。不瞞你小子說,那些禿驢牛鼻子,在你道爺我眼裡,全都是些騙飯吃的奸徒滑棍而已。」

「倒是我,腰裡不缺金子銀子,心裡反倒沒有一絲一毫金銀的影子,近三十年來,我很少能想到銀錢上頭去。手一伸,衣袋裡就有銀子用,你再去琢磨銀子的事,你不是傻了麼?銀子在我手裡,真的就成了磚頭瓦塊。」

劉奇蟾此時已喝了有四成酒,伸筷子在桌上那個燉鍋里抄了兩抄,說道:「你看,只顧跟你說話,這個蝦子金龜可就耽擱了,火候已過,不好再吃的了。」叫過跑堂的來,說道:「這爐子不錯,你照樣再給來一份。」

楚青流搖搖頭,顯然不很贊同。

劉奇蟾道:「這道菜若是不換上一道新的,我這心裡就會留有印痕,就得分神去掃除這些痕跡。花錢換過了,事情也就過去了,我也就不用再去想它了。用去不多幾兩銀子,就能讓心裡頭不存事,這不是很值得麼?」

楚青流道:「你未能娶無視觀主為妻,心裡這道印痕不單大,而且深,終於放不下這事。你再到衡山來,就是要清去這道印痕。我說得對麼?」自覺這話已說得很重。

劉奇蟾哈哈大笑,說道:「小子,你又嫩了不是?金銀能幹成許許多多事,偏就是管不了這個情字。這個情關,我也早已勘破。怎樣勘破的,你聽我細說,與金子銀子全都無關。」

「在汴梁,沒事的時候,我每日就去看人家夫妻吵架,遇不到吵架的,我就拿出錢來,僱人從中挑撥,務必要讓他們吵起來。看的多了,你就會覺得,這個所謂情字,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世上最最虛假的,就是這個夫妻之情。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說的就是這個。」

楚青流道:「世上最虛假的,為何不是父母兄弟之情,不是朋友之情?反而是夫妻之情?難不成夫妻連朋友都還不如麼?」

劉奇蟾道:「你這個疑問,我肯定能說得明白,卻不願跟你多說。我跟你說了,你這輩子要是不再娶妻,我豈不是造孽不小?所以,我是不能說的。」

見楚青流不說話,劉奇蟾說道:「這看人家夫妻吵架滅除舊情的法子,跟釋迦摩尼佛那個白骨禪觀已有得一拼。他那個法子,叫人硬去把美女紅顏全都當成是枯骨膿血,全然說不上是巧妙,實在是蠢得很。我這個法子卻能告訴你,所謂夫妻恩愛,不過是男的騙女的,女的騙男的。一旦騙到了手,男的就要嫌女的不夠美貌,女的就要嫌男的不單不夠美貌,還不夠有錢有本領,兩人心裡全都恨得牙根痒痒,還要硬起頭皮湊合著過下去。釋迦摩尼這個神棍呢,剛剛跟人講了一點點道理,就要裝神弄鬼,哪裡比得上我老劉,全用大白話說法。」

「總而言之一句話,小子,我劉奇蟾算是開創出了一條全新大道,可以藉由俗爛打通道法。我此番離京,自然是為了要回衡山再看看,卻也是要藉機弘揚我的道法武技。」

那道重做的蝦汁金龜剛好上桌,劉奇蟾吃了一塊裙邊,連喝兩口湯汁,快美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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