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流手上有銬,腳上帶鐐,身上穴道被點,一路上四周有層層看護圍繞,絕無走脫的餘地,唯有任人押入囚牢。

一走入最外邊一道鐵門,便是一條巷道,巷寬僅能容下三四人並肩行走。巷壁上斧鑿痕跡甚是顯明,可見這巷道是鑿山開成,為了節省人力,便只求能用,不再細加雕飾。

走入二十餘步,巷道中便是漆黑一片,全靠火把照明引路。整個巷道長約六十餘步,卻設有四道鐵門,鐵門有由雞子粗細鐵柱鍛打而成,鑰匙全在門後看守手中保管。若非有極鋒利的寶刀寶劍,就算包洪荒陷身在此,也絕難單憑人力就扯破鐵門脫身。

巷道走完,眼前便豁然開闊,似乎到了山腹中的天然洞窟。楚青流跟隨押送兵丁一路曲曲折折,來到一處小小的石室,這間小室又是在山石上硬鑿而成,長寬各有四五步,說是小室,卻更象是一個大的石頭箱子。

眾人將楚青流推入石室,鎖了鐵門,點起一盞昏黃油燈,留下兩人看守,這才退下。

楚青流轉身背對鐵門坐下,面對石壁猜想心事。尚未尋出頭緒,一名看守用漢話說道:「姓楚的,你不用多費心思了。我實話跟你說,這個地方,出來進去就只有那一條巷道,風道水道當然也有,不過風能出去,水能出去,狸貓蝙蝠能出去,人麼,是萬萬出不去的。」

「咱們既能遇見,那就是一場緣分,可誰也不要為難誰,你就老老實實坐著,咱們兩個呢,就老老實實伺候著你吃喝拉撒。你若成心想要跟咱們為難,咱們也有法子弄得你想死不想活,還能叫上頭看不出來傷痕,還能叫你沒臉開口告咱們的狀。你理不理我,這話我都得跟你說,這就叫禮多人不怪。好了,我說完了,你也歇著吧。」

這處山洞必定另有風道水道,這是事理之常,楚青流不需這二人提醒早已想到。不過他還真未想的這麼遠,如果不能先設法離開這間小室,諸事都只能是臆測空想,懸想只能徒耗神思。他先細細揣想了一番沒藏颯乙的那一招「黃河北去」,直到再也無可辯析,便凝神用起功來。

楚青流除了飲食便溺,整日都是盤膝枯坐,很是乖覺省事,兩名看守及換班的看守便也不來為難他。

這日楚青流略略吃了點東西,剛要入定,身後腳步響動,一名看守說道:「姓楚的,你轉過臉來,黃姑娘看起來了。」隨即有女子說道:「楚青流,咱們先說說話,你再用功也不遲。」

楚青流起立轉身,見油燈下立了一名黑衣女子,面上不喜不怒,微帶冷漠。

黃長波今日換去白衣改穿黑袍,人又處於黑暗之中,愈顯面色白嫩,一點燈火替她兩半邊臉頰映出若有若無一層紅暈,所謂燈下看美,果然其言不虛。

黃長波揮手命兩名看守走開,說道:「楚青流,我昨日見到你師妹瞿靈玓了。」

楚青流道:「是在興慶城裡見的呢,還是在這山谷里見的?」

黃長波道:「你這就是明知故問。你定力挺不錯吶,語音中竟聽不出多少慌亂。你真就不耽心師妹的性命安危?」

楚青流道:「我耽心師妹的安危。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黃長波笑道:「你很不想提起你師妹,你很想叫我走,是不是?」

楚青流道:「不錯。」

黃長波道:「我叫黃長波,已與沒藏先生立定婚約。楚青流,我與你師妹,只論相貌,誰更美些?」

楚青流道:「不論男子女子,相貌都只是未節,看的是品節能為。」

黃長波道:「那你何不找個醜陋女子為師妹?」

楚青流道:「何人做我師妹,那得看家師的意思,我說了並不作數。」

黃長波拿過看守一張長凳,順鐵柱間空隙遞給楚青流,自己也拿了一張在鐵門前坐下,說道:「咱們坐著說話,可惜的是,連茶也沒有一杯。」楚青流並不接話,無語坐下,靜等她下文。

黃長波道:「昨日瞿姑娘到谷中來,說要見你。沒藏先生有事不在,我又才到谷中,辦事的人只認沒藏颯乙、莫出英二人,竟不聽我呼喚。我殺了十三個人,奈何還是搜不來鑰匙,憑我這點功力,這些鐵門是萬萬沖不開的,瞿姑娘比我也強不了多少,沒奈何,我只好送她出谷去了。不能領她進來見你,實在對不住的很。我這番話若有一字是假,將來必定百神不佑,我與沒藏颯乙的婚事必然要落空,年紀輕輕我就死於亂刃之下。」

楚青流道:「黃姑娘不必發這等惡誓,我也多多謝過黃姑娘的好意。不過,咱們可是仇家,你這樣做,未免太不合情理。」

黃長波道:「崆峒山在東,崑崙山在西,沒誰能把這兩座山抺了去。世上除了移山換海算是難事,別的還不都好辦麼?朋友能變成仇人,仇人也就能變成朋友,這有什麼難的?楚青流,咱們之間、沒藏先生跟你,可有什麼殺父滅母、不共戴天的仇恨?」

楚青流道:「你這就是明知故問了,沒有。」

黃長波道:「我說也是沒有。如此還有什麼不好辦的?那咱們卻不做朋友,偏要去做仇家,這不是可惜得很麼?想交朋友,必得先誠心待人。沒藏先生讓我來跟你說,只要你能追隨沒藏先生,中原各家派的那些人,全都放他們回去。」

「這些人留在手裡,除了徒耗糧食,實在沒有半點用處。用他們當人質,分量似乎是夠的,實際上絕不會有什麼用處,只會招來怨恨。這都是沒藏訛旁想出來的渾蛋主意,沒藏先生絕干不出來這種下作的事。這些人怎麼放,咱們盡可以商量著來。楚青流,這份誠意夠不夠用?」

楚青流道:「沒藏先生為我下的本錢,不太大了些麼?」

黃長波道:「放了這些人,能交下你跟瞿姑娘兩個朋友,那可是太值得了。就是在昨天,我跟瞿姑娘兩人已經立了一個約定,我們兩個,約定往後絕不動刀動劍,不動暗器,不動毒藥。這個朋友,咱們昨天可就交下了。」

楚青流道:「隔著鐵門說話,這朋友倒也特別。」

黃長波笑道:「關你起來,原是為了你好。一是要煞煞你的傲氣,你也好安心用些工夫。二來也是想為你買一點好,要知道,你在這裡頭多呆一天,山里被關的那些人就多感激你一分,日後你再說話,他們還好意思不聽麼?」

楚青流道:「他們聽不聽我不知道,不過,真到了那種地步,我自己先就沒面目去找他們說話。黃姑娘,真的假不了,假的也就真不了,騙人可沒有那麼容易。既能出來走江湖,武功或許有高有低,卻沒有傻子,沒人那麼好騙。也沒人願意被人騙,騙局一旦被人揭破,不論是誰,只要稍有氣性,必定要死拼到底。設下騙局的人,到時難免就要弄巧成拙。」

黃長波笑道:「瞿靈玓弄了那麼多騙術,我也沒見你有過不安,也沒見你勸過她。聞香賭鬥、請神斷案這兩件事,我可都聽莫出英說過。這兩件事,一聽就知道絕不可信,必是騙術無疑,你卻從未勸阻過她。」

楚青流忍不住站起身,手鐐腳銬一陣叮噹作響。他冷笑一聲,說道:「劉奇蟾在莫出英臉上刻字之前半個時辰,我師妹剛剛在這位世外高人的肉鍋里下了毒,莫出英未必就不知道這事,可他必定不會說給你聽。」

「劉老前輩中了毒,事後咱們說開了,大家也不過哈哈一笑。我師妹弄過狡計,卻從未想過拿世人全當傻子看,想靠愚弄他人謀自己的私利,她在大關節上,向來以誠待人,與你們全然不同。你們妄圖愚弄各家派的人,還要拉上我,將來若被人揭穿,能憑一笑化解麼?」

「實話跟你說,我師妹騙人,我看著舒服,你們騙人,我看著難過。做二位的朋友,將來未免太過麻煩,我與師妹實在擔不起這份心思,咱們做不成朋友,你還是請回把。」說著轉身向里,復又盤膝坐下。

黃長波道:「我還真就不信,剛聽了我這一番話,你真就能不動心,一轉臉就能靜心用功,我再多說幾句,也不算耽擱了你。做朋友的事也不急在一時,咱們先說點別的,你若不想搭話,那就不要說話,只聽我說就行了。」

「崆峒派開山立派三數百年了,都未能出過一個傾動武林的人物。這是什麼緣故呢?這自然是他們的武功不行,內功不行,外功劍法也不行。這種不行的武功,不論何等天資,練上多少年,都練不出個名堂來,只能白費工夫。」

「沒藏先生是党項族人,跟沒藏太師同姓同族,兩家卻沒有多大關聯。簡短來說就是,他們兩個,一個太窮,一個太富,也就老死不相往來。」

楚青流道:「這也尋常得很,同樣都姓趙,有的人在東京汴梁當皇帝,有的人在荒村裡頭種田犁地,交糧交稅。」

黃長波道:「十五歲那年,沒藏先生靈性大發,離開夏國,投入崆峒派丁仰真丁先生門下。那時丁先生雖還未接任掌門,但武功已然大成。沒藏先生一個無名小子,能結識此等名師,對咱們學武的人來說,不能不說是少有的奇遇。那時我剛才兩歲,還是人事不知。」

「到了二十三歲那年,沒藏先生已將崆峒派的大要精華全都瞭然於胸,關起門來,已能與丁先生坐而論道了。丁先生說,於武功一途,他已沒有東西可教,只能說是相互切磋了。」

楚青流聽到這裡,說道:「青出於藍,這事也是有的。」

黃長波道:「尊師吳抱奇也是此等明師。」

楚青流道:「那是自然,能得遇家師,是我楚青流畢生一大幸事。」

黃長波道:「那你為何言語間還會有不平?」

楚青流道:「我想起了自己一位義兄,我這義兄生性2愛武,卻總是難遇明師,被人矇騙多年,耗去錢財不算,更可惜的是耽擱了時日。我義兄若是自幼能得良師指授,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黃長波道:「你義兄的名姓,能說給我道麼?」

楚青流轉過身來,仍是盤膝而坐,說道:「我義兄姓魏,雙名碩仁,有個名號叫做南海大人。」

黃長波道:「這人我還真未聽說過。」

楚青流道:「那是你少到中原的緣故,他眼下想來還該在西南大雪山上尋覓藥材。」

黃長波略略沉吟,說道:「丁先生那時已接任掌門之位,他特別允准沒藏先生離師三年周流天下,尋師訪友,開闊心胸。」

楚青流道:「該不會是去四處偷師學藝吧?」

黃長波笑道:「你這個人,總是愛把人往壞處里想。沒藏先生離開崆峒山,重回到這賀蘭山居住,他說,他心中深信自己的出路必得在這山里找。」

楚青流道:「俯察天地陰陽,師法造化自然。果然是高人行徑,這可比偷師學藝要高明得多了。」

黃長波道:「你這說得又太好聽了。俯察天地,奪天地之機,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那可是難之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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